愤怒的能力：一次家长发言的艺术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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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hoto by Snapwire from Pexels

文 / 呦呦鹿鸣

最近有件事，颇为波折。

3月5日，一位播主去体验配餐送餐工作，发现这家给中小学配餐的公司又脏又乱又差，就发了视频：“如果把上午的工作环境比作厕所的话，那下午我感觉我好像掉粪坑里了，因为实在太恶心了”。

这是一个引信，当他把视频曝光后，网友们发现，各学校的应对及配餐公司的过往更加一言难尽。比如，早在2017年，就有家长反映这家配餐公司食品安全事件，2019年、2020年都有不合格的消息，却岿然不动。多年积累，到了临界点，群情激愤。

3月8日，天津联合调查组通报：网络举报情况属实，吊销天津市欣程达营养餐配送中心的营业执照，罚款100万元；追责区市场监管局局长、副局长等一共8名责任人；开展全市“中小学校校外配餐食品安全排查整治”专项行动，为期一个月。

这个过程中，主播视频爆料功劳第一。但其中，还有一个关键环节：一位纪姓家长对话学校领导。在家长群体中广为流传，促进了学校的改进。

“配餐事件”已经处置了，但这段家长讲话却不过时。为什么呢？这段对话，愤怒得恰如其分又掷地有声，有理有据，有收有放，不卑不亢，有发泄有渲染，厚积薄发，金句频出。

现在，太多人失去了愤怒的能力了，但这位家长仍然保持着。

请注意，恰如其分又掷地有声地表达愤怒，是一种能力，一种非常高超的能力。我们许多人，遇到恶人恶事，常常气得说不出话来，这个时候，就很需要借鉴一些“愤怒的艺术”。因此，今天，我特地反复听纪爸爸这段讲话，逐字打下来，逐段分析，看看这段发言可以让我们学习到哪些在正式场合说话的技巧。

首先，语速和吐字。我算过了，这段视频12分35秒，一共讲了4100字。平均每分钟316字。

这是什么速度呢？我在网上看到一个资料，关于央视《新闻和报纸摘要》节目的，60年代，每分钟播出约185个字；80年代，200-220字；90年代240-260字；新世纪后，每分钟250-270字，最快时达到每分钟300多字。也就是说，纪爸爸的发言是电视播音的最快速度，而且，刚好在临界点上，没有超过。这个把控，非常高级。而且，纪爸爸全程每个字都吐字清晰，会议室里听起来没有含糊之处。

其次，信息量和节奏。这是这段发言最大的优点。这个需要逐段分析（为了原汁原味，引用部分我没有一字更改，如果有打字打错的，责任在我）：

黄鼠狼是从这些盒饭中跳出来的吗？不是吧？肯定不是吧？

匪夷所思，先声夺人，奠定进攻基调。学校播放的视频出现黄鼠狼是校方最大的BUG。

而且，我儿子，说难听话，我就要这么一个孩子，我不要二胎三胎，谁弄我儿子我弄谁。就这么简单。

摆明姿态，蓄势。

任何的细节，任何的管理缺失，任何的缺位，不应当由我们家长来想办法处理，对不对？任何人应当走出来承担这份责任，任何人应当为这批孩子，为天津市这批10后的未来希望负责任，尤其是作为我们天津市直属的学校，你们行政级别很高。党给了这么多经费，给了这么多补助，做了什么事？

点明责任方，划定防线。后两句“行政级别”“经费”，属于信息增量，相当于亮明后军火炮阵地。

不要轻易推脱，我知道这些配餐机构不是学校选择的，是教委派下来的。河南那个案子我们看得很清楚，校长哭诉了，对不对？但，咱们校领导在这里面没有**的地方吗？

提前堵住退路。

这事发生几年了？该企业17年在**就已经出过事故，你们做了什么？**不解决恶，你们就是帮恶的人！**你们每天陪孩子吃饭吗？从里面抽出盒饭来吃吗？不要和我谈后面配RQH这些，有用吗？还把带黄鼠狼的视频往外放，好意思吗？好意思吗！这是一个天津市直属学校领导该做出来的事情吗？

在堵住退路后又回到“校方责任”这个主干，不偏出去。很多人处理不好主干和枝蔓的关系，容易在“河南校长哭诉”这类佐证点上蔓延，耗费太多时间。但这里迅速收回来了。

还是那句话，我就这一个孩子，我身受过国内国外两方面的教学经验，而且我毕业后从事教育工作多年了，体制内我待过，体制外我也干过，我儿子就撂这了，未来还有六年的时间，但凡我儿子有什么小问题，别以为我看不出来，我儿子上面也有哥哥姐姐在我们实验小学上，也有毕业的孩子，别以为我看不出来。

前面一直在攻，这段转为守。突出本人教育专业实力（国内外教学）和信息搜集能力（各个年级都有孩子）。

我这里代表所有家长说的话。家长们都有顾虑，孩子在这，不敢说。没事，我说，我来当这个炮灰，我来做这燎原大火的星星之势，我不怕。我不怕这些东西。我儿子未来每天都会接走，我公司就在附近，我搭两小时接儿子吃饭没问题，但是，有很多小朋友父母是双职工，他们接不出来孩子，怎么办？不让带饭进来，什么道理？上海道能带，中心能带，实验小学不能带？特殊吗？

在守这一点上做一个纵深。给自己蓄势的同时，表明了自己能接受最糟糕的结果（当炮灰），未言胜先言败，这是为将之道。设想过最糟糕的局面就能应付各种局面。这是人生之道，很智慧。

食堂给谁盖的？选的第一个不行，第二个还不行，黄鼠狼视频还让大家删掉，还敢给家长打电话，施压！施的哪门子压？有错认错，没关系，所有家长允许学校犯错，允许学校改错，掩盖错误才是最大的错误。党的教育怎么说的？党史怎么说的？非把我们逼成无产阶级吗？是觉得我们都有孩子，有儿子有姑娘在这，肆无忌惮了吗！不应该吧？

蓄势到底了，立即反弹，转为攻击，而且是最凌厉的攻击：施压家长是作恶。这次发言传播最广的金句恰好诞生在这段，几乎是必然的。请注意，许多人常常觉得自己说话没有气势，句子太平庸，我觉得，可以从节奏上考虑一下。在一个好的节奏点上，金句是自然而然出来的。

从“党的教育”开始，又是信息增量部分，引而不发。

双减工作我们很配合的，对不对？让几点放就几点放，让怎么着就怎么着，对不对？中午说不行就不行，我们很努力地配合。我们相信咱们天津作为四大直辖市之一、北方第二大重镇，很多家长是从外地来的，为了咱们天津这块金字招牌，天津实验小学这块金字招牌，花了重金买了学区房，在这里接受教育。相信的是谁啊？相信的是天津几十年积累下来的。我说难听话，我作为一个上门女婿，我为什么来天津，为什么放弃北京来天津？也是相信天津市，你们将这份相信彻底击碎了，彻底击碎了。我都不考虑咱们在座各位未来的房价如何变动，我们的孩子怎么办？出生率这么低，明年就要负增长了，不重视点吗？

攻到极处，立即又转为守。太有艺术感了。

而且这段动之以情，迅速点明了本次对话另一个核心关键词——信任。甚至，在这么短的一段里，还不忘自嘲“上门女婿”，不忘把老龄化社会背景和国家战略拉进来。真是收放自如。 

几位年纪都比我长多了，叫声阿姨叫声叔叔，我觉得也不为过，对不对？你们的孩子会吃那些吗？会吃吗？只要有一个校领导站出来说我儿子我孙子吃的就这些饭，你NB，我服您！

这段，再将一军。

等我说完！而且未来，（对面有说“不是来谈事的吗？”），对，没错，为什么不是来谈事的？这次事件问题出现在哪？政府的缺位，学校的缺位，**为什么我们家长要想辙？**为什么这位大哥要算咱们的成本，为什么咱们的律师要找咱们的法律依据？为什么我们要想***？该我们想吗？我们在各行各业都是精英，我们要为天津市的GDP做出我们的贡献，学校不是我们的阵地啊，各位！是您几位的阵地啊。是您几位应该做出表率的地方啊。如果这件事由我来想，我来干这个校长好不好啊？

对面校领导被将一军后回了一句“不是来谈事的吗”，这是釜底抽薪的一招。此时，极大地考验了当事人的临场应变能力，纪爸爸的表现，可谓满分。因为他仍然顽强地把主题拉回到发言开门见山的位置，大家可以回头看看第三段“点明责任方，划定防线”那里，继续主导。这也是谈话的一个技巧：时刻注意不跑题、偏题。

我不来干，我干不了，我相信在座各位的专业能力和职业素养，不会给我儿子将来在这个学校穿小鞋，不会给在座各位家长的孩子将来在这个学校穿小鞋，不会让我们的孩子在未来再吃上一口猪食、垃圾食品，对不对？这是我们还能来谈的基础。我不相信各位，就不来谈了。我就翻天玩了，对不对，我把孩子接走。国外我也能去，我就翻天，我倒要看看这天上有几颗星星，没错吧？为什么？我就这么一个独子，四代单传，我们纪氏宗族就靠我这一个儿子了。谁动我儿子我就弄谁，就这么简单。配合好了我们家校互动，配合不好那就不行了。我呀，大学我也干过，高中我也呆过，国外大学我也干过，身边的朋友在咱们天津市当校长的也有，当领导的也有，我敢说这话就敢亮在各位面前。我希望的是什么？我不管细节，我只要结果。

又是“攻-守”转换。从“责任”这个点转到“信任”这个点。我们一般情况下经过前面几次情绪波折，到这里会出现疲倦。这个时候要特别注意情绪控制。纪爸爸稳住了，很好。

这个结果和儿子一毛钱关系没有，我不会再把我儿子未来的身体健康赌在你们的职业素养上，但我要为其他不敢来不能来的家长，未来翰林公馆还有两千多户家长，我要为他们争取一个结果，对不对。

以大义动人，站到高处。

您在这可能要干到退休呢，也许您还能高升呢，我要为他们争取一个好结果，您刚说不是来谈事的，**没错，我就不是来谈事的。事该我谈吗？**事该出吗？这种事情该出吗？不该出吧。一点都不该出。但凡有一个向导在我面前告诉我这事正常，这是咱们工作中应该有的问题，请家长多包涵，咱们采取了几项措施，咱们找了8个供应商，咱们选了两个，家长已参观过了，哎呦，不好意思，有黄鼠狼，正常！黄鼠狼、绿色食品嘛！黄鼠狼嘛，是不是？还逮耗子呢。应该说？不应该说。对不对？解决问题就好了。其他学校都出声明了，咱们就连个声明都没有，把家委会叫去谈话，让家委会传达，干嘛？**挑唆群众斗群众啊？**玩文革啊？各位，不应该吧？一份声明这么难出吗？需要市教委签字吗？需要哪位领导签字？我也想听听。我叫纪委，各位，纪委监委咱们也举报一下呗，领导这么大面，是不是？您说。

这段属于包围了，涉及点很多，相当于切断了对方各条路。

太多漏洞了，我作为一个搞教育的，我都觉得痛心啊！活活毁咱们，您身后那么多徽，奖牌、徽章，毁这些玩意儿！这是咱们实验小学几十年积累下来的东西，别毁在咱们这代人手里！我换到您位置我能处理得比您好，也许您哼之以鼻，我能看得出来。唉，怎么办呢？群情激愤。我能到您面前说，说明我还是理智的。对不对？我到现在没带一个脏字，对不对？我没动手打人，对不对？有很多家长是不理智的，有很多爷爷奶奶姥姥爷是更不理智的。你把他们激起来的怒火，我看咱们怎么办，还想不想解决？柳州路就别通路了呗，武昌路就别走道了呗，没错吧？还是那句话，我们是来帮学校的。没错吧？咱们各位，别看我发飙啊，我是真想帮学校的，我想让我儿子更好。说实话，咱们学校好了，我学区房多卖100万，咱大家开开心心喝酒去，行不行？跟岳阳道一样考试考好了，房价涨上去了，谁不开心？对不对？我真想帮咱学校，但凡有一些给我们家长帮学校的地方，我们义不容辞，为孩子的学校添把力、加把柴，那点钱算事吗？不算事儿。是不是？您说。对不对？我来了，就是帮咱学校来的。

再守，巩固“信任”这个点。随手将对方背后墙上元素引进来，万物皆备于我，临场发挥加分。

说难听话，我儿子呆得挺开心的，这学期挺开心的，别看说吃了不爱吃，但是没影响在整个学校的感受。我相信各位家长也是这种感觉的。说明什么？实验小学很多地方做的不错，这个事儿受瓜连了，受市教委的瓜连了。但是，随后呢？从上周六开始，随后的工作可都是咱实验小学自己干的呀**，各位**！干的什么工作呀，群里传的看不到吗？非得要舆情发酵起来吗？对不对呀？上海道小学周六就出通知了，咱们周一出不来吗？先出一份，堵住悠悠众口，想办法落实问题呀。好容易请家长去参观了，连个视频都不会删吗？我的亲啊，连个视频都不会调一调嘛？要不就别给家长看，翻得出来那玩意干嘛，是不是？翻得出来干嘛？你们这个做法让我都没法帮人，我想为咱美言几句我都美言不了。我爱人也是家委会的，我想为咱学校美言几句，我都找不着籍口，是不是？我想给您捧哏，您到时候倒是抛一包袱给我啊。昨儿我听说又开会了，上边PPT一展，大屏一打，咱就讲课。讲课？各位。（有人送瓶水来）谢谢。在座各位论学历谁也不低啊，是不是？我硕士，估计在座还有博士，谁也不低。讲课谁不会啊。没用，没用！（喝口送来的瓶装水）还是老师会做人，真挺口渴的。

再击。将时间点上的责任分清楚。这段有几处讥讽，但是都恰到好处。尤其是借用捧哏、包袱这段，具有天津本地特色。这说明，我们的发言的时候，可以尽量有趣，即便是严肃的主题，也可以有趣。

所以，我不想讨论细节，各位，真的，我一点讨论细节意思都没有。我只要结果。我在群里不断的发表这个：从明天开始，我希望各位校领导随同我们每一天来的盒饭当中随机抽取任何一个，随任何一个班，现场吃，录像拍照，公众号也行，班级群也发布，连发一个月。我相信，您舍得吃的饭，我们儿子我们女儿肯定舍得吃。对吧？

点明诉求。这一点非常重要，因为它属于“承”。这也是我们许多人常犯的错误点，慷慨激昂几个小时，但到底要干什么，要别人怎么做，又不明白，于是变成无效发言。

虽然咱们需要有陪餐制度，我相信落实不到位。没关系，咱不追究落实不到位的责任，这不是咱的工作，这是更高级领导的工作。难听话，天津的事解决靠谁，靠北京。（……）我们不想靠这些力量，我只希望做到这一点：您每天在座三位领导——咱都录有视频啊——抽任何一位都行，我知道您各位忙，高血压、高血脂可能都有，抽任何一位，陪着咱们孩子吃顿饭，对吧？了解咱们孩子的感情、幸福、口味，行不行？就一顿，天天一人抽一个老师。不费劲吧？各位，不费劲。您只要吃了，我要看着他从大车上拉下来，随机分到各个班级，随机抽出来。别搞小灶，这个时候您再玩小动作，您就真的要把火点燃了。两会期间咱别玩这事儿，是不是？两会间咱别玩这事儿。

这段是上一段核心诉求的补充说明，尤其重要的是预防小灶这个点。

但是这段也出现了一个失误，他说了一句很经典的话，有呼应延展之效，但这句话并不适合公开播出，属于红线把握问题，（……）部分我隐去了。瑕不掩瑜，不是每个人都能理解传播政策红线，而且他并不是在接受采访。

（领导接听电话）我觉得我挺尊重各位的是吧？（领导接完电话，说“抱歉啊，因为这是一个”以表示打断家长不合适）确实抱歉，您确实应该抱歉，但没关系，作为家长这我肯定包涵您，希望您对之前发生的事情——在座**四年级的四年半，我们一年级的半年——为这个事情抱歉。咱不敢说学日本鞠个躬，那个扯淡，那是扯淡的话，对吧？咱看实际行动，后边的，不管是什么选新的配方什么送饭——当然送饭是最好的。我能理解送饭对于学校和老师带来的工作上的压力和困扰，我非常能理解。一年级孩子搞送饭这事确实难，但是这是家长的需要，您必须想办法解决。如果不能解决，让配餐，可以，各位跟着吃。对，跟着吃。如果您没这份13块钱饭钱，我全包，这话我撂这，我全包，卖套房我也包咱老师6年的饭钱。没问题，对不对？卖房解决儿子吃饭，我高兴。卖房把这个天捅破，我一点乐趣都没有。

这一段又充分展现了发言者的急智。他接住“道歉”这句话，本来是无关主题的，进行了扩大解释，绕回主题，攻出了“道歉”这个点。聪明的解释技巧。

我也想在天津市好好的生活下去，作为一个上门女婿，希望各位包涵我。好吧？说话有不到的地方，请各位海涵。该录咱也录了，该放咱也放出去。我敢露这个脸，不戴这个口罩，我就做好准备了。我成为炮灰，没关系，各位的孩子得到好的发展、教育、安全，是我衷心的希望。谢谢各位。 

收尾部分自然是守，收得从容，几个守的点都照顾到，自嘲、决绝、大义，完成了统一战线。

一起回顾全文金句：“掩盖错误才是最大的错误”；“您舍得吃的饭，我们儿子我们女儿肯定舍得吃”；“不解决恶，你们就是帮助恶的人”；“谁弄我儿子我弄谁”；“我来当这个炮灰，我来做这燎原大火的星星之势”。

以上是逐段分析，我们会发现，它有几个特点：

1、节奏感很强，在“责任”与“信任”间，攻守转换姿势优雅；

2、两次表现急智应对，始终抓住主题；

3、信息增量大，引而不发；

4、幽默、自嘲、坚定、目标清晰。

而且，这是即兴脱稿讲话，我们许多的讲稿讲话也很难做到这些点。为什么？讲话有艺术，不得其门而入，自然就不免高谈终日、不知所云。

还是那句话，现在，太多人失去了愤怒的能力了。掌握了讲话的艺术，才能保持愤怒的能力。

在此，我要为纪爸爸点一个赞。本文分析纯属个人分析，抛砖引玉，不代表纪爸爸本人想法，不当之处，请诸君海涵。希望小朋友们健康成长。

20220312呦呦鹿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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