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金银潭41天 丨 “可能很多年后才会有经历过生死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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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26岁的护士蔡傲竹见证了不少新冠肺炎病房里的生与死。她是湖北宜昌人,武汉大学中南医院眼科护士,疫情扩大后到武汉唯一的传染病专科医院——金银潭医院支援,3月9日站完最后一班岗,在一线工作了41天。一些病人在她眼前离开,自己的外公也因为其他病突然去世,蔡傲竹没少流眼泪。这41天,她经历了武汉疫情最严重的阶段,也同时见到生命的坚韧。

文 | 蔡家欣

编辑 | 陶若谷

这是个普通的女孩。对体重有焦虑,花三个月学拳击减下10斤肉,出租屋里养了只英短银渐层,猫咪平时蹲坐在门口仰着脖子,等她下班回来挠痒痒。如果疫情没有席卷武汉,26岁的蔡傲竹会一直待在中南医院眼科当护士,每周上一次大夜班,最大的烦恼就是将来留在武汉定居呢,还是回老家呢?

疫情改变了武汉,也短暂改变了她的生活轨迹。

2020年1月29号上午,蔡傲竹坐大巴从中南医院离开,作为支援一线的护士前往“风暴中心”金银潭医院——武汉唯一的传染病专科医院,疫情初期,大量确诊感染者转入这里,据院长张定宇在疫情防控记者会上介绍,2月2日前共收治新冠肺炎病人581名。

申请支援时,蔡傲竹说自己是科室里最合适的人选,单身,工作4年有经验,父母都在宜昌,不用担心被感染。她告诉护士长:“我没有成家,没有小孩,没有后顾之忧”。

出发前她特意花158块钱,把蓄了两年的长发剪了,为了“安全方便”。接着又送走猫咪。大年三十晚上孤身一人过节,她特地做了五道硬菜,以此告别“正常”的生活。

在那之后,她经历了武汉疫情最严重的阶段,一些病人在眼前离开。有人离开前,还在因为不适应戴氧气管跟她讨价还价,总是偷偷摘掉;也有人呼吸上不来,紧紧拉住她的手说,“救救我”。

她也曾见过生命的坚韧。蔡傲竹发现过一沓30来张的手抄五线谱——那是一位78岁的老人留下的遗物,他的家属克制住悲伤,向她深深鞠了一个躬说,“谢谢护士”。

休息日,她会在酒店没心没肺地啃辣条,辣条掉拖鞋上了,专门发条朋友圈表达惋惜。听说谢娜和唐一菲加入金银潭医护人员微信群,她赶紧进群凑热闹。她的手机壁纸是火神山、雷神山和钟南山,上面写着“百毒不侵、诸邪莫近”。

经历过这些,蔡傲竹以前觉得赚多好钱、事业有成是最重要的,现在她说,“能活着就挺好的”。

26岁的护士蔡傲竹在金银潭医院。受访者供图。

以下根据蔡傲竹的口述整理:

1

“我突然很怀念能呼吸到新鲜空气的生活”

金银潭(医院)给我第一感觉是破,大楼一看就是年代久远了。

我原来在中南医院眼科做护士,那里基本都实现信息化了,我们拿个移动手机,就能解决看病历等一切问题。在金银潭一定要返回科室,用电脑才可以看病历。特殊时期,一出去一套防护服就没了。我们都是通过对讲机和外面沟通。

对讲机看起来古老,用起来方便,每个频道都有对应的科室,有什么事直接摁一下就能说话。我第一次用这东西,感觉挺有意思的。

大年初五早上,医院派了辆大巴车把我们送到金银潭,车上三个人,只有我单身,另外两个同事都成家有小孩了。那时候,很多重症和急诊的医生都上前线,不管家里是什么情况。我当时不知道害怕,就觉得自己年轻没事,一腔热血,恨不得快点去。

当天真的就直接上岗,没有培训。护士基本要做的事情,我们都会,但是在新环境里,流程肯定不太熟悉,比如什么时候该采血,样本要送去哪?那一整天我整个人都很迷糊,连续上完一个白班加一个夜班,回到酒店立马洗澡洗头,直接就睡了。

第二天早上就让我采咽拭子(注:核酸检测中的一个步骤,患者需张口暴露咽喉供医护人员采集样本,呼出气体可能含病毒),我当时就有点害怕了。靠得近,风险肯定高,我心里想,千万别咳嗽。病人一旦咳嗽产生气溶胶,病毒是会通过空气传播的。那会儿我们还没有护目镜,只戴一个面屏、两层口罩。

那也是我第一次穿防护服,花了40多分钟。防护服又重又闷。天气冷,干活多了,汗一直流,你又擦不了,坐下来休息一会儿,汗在身体里面,整个人又会发冷。有时候事情一多,走快一点会在(防护服)里面喘。有个病人还跟我们开玩笑:我看你们护士都比我还喘呢!

虽然(防护服)难受,但在医院里走来走去,那么多病人,会觉得只有自己那一块地方才是安全的。

第一天白班结束脱下防护服,从脱衣区走出来,摘下口罩,那一瞬间觉得好爽,有重生的感觉。我突然很怀念以前那种正常的生活,能呼吸到新鲜空气真的挺好的。

李文亮去世第二天,我格外认真检查防护服。穿上后,我蹲了4、5次,看衣服有没有鼓起来,是不是漏气了?以前我都随便一蹲就进隔离区了。接着又有两个29岁的医生(夏思思、彭银华)去世,改变了我对病毒的认知——年轻不是资本了。

那会儿,我总算真正感到害怕了。以前觉得赚多好钱、事业有成就才是最重要的,现在感觉能活着就挺好的。

被压起泡的鼻梁和起满疹子的手。受访者供图

我们刚开始特别忙,一个病区四五十个病人,白天三个护士负责,晚上两个护士,要做护理和治疗,包括打针、吃药、发饭、喂饭等。比起以前,现在治疗少护理多,因为有些病人下不了床,又没有家属陪护,吃饭解大便都要帮忙。

有个87岁的婆婆,看完家属送来的纸条,一个人在那里抹眼泪,她又把纸条递给我。纸条上写的第一句话是:我不知道你是谁,但我知道你为了谁。—— 是婆婆的女儿写给我们护士的。

这个婆婆需要护理的事情很多,纸条上很详细地交代送过来的东西分别是做什么用的。看到这句话,我有点感动,家人不在身边,没办法来照顾,只能以这种方式来委托我们。

年轻人基本比较淡定。一个30岁的男病人,每次测血糖,一根手指头伸出来,其它手指都还紧紧捏着手机,在“吃鸡”(玩游戏)。他从来不跟你对视,一副不想被打扰的样子,感觉不是来看病的。

老年人很多,轻症的(病人)会聊天。有个老婆婆每天都念经,她的手机会外放“阿弥陀佛”,24小时没停过,躺着坐着,都会闭上眼睛跟着念。同病房的两个人也没意见。

可能这时候,大家会抱着宁可信其有的心态,希望有个精神寄托。

隔离病房的护士将病人生命体征记录在纸上,让非隔离病房(半污染区)的同事拍照。纸上4个数字分别对应的指标是:氧流量 、氧浓度 、血氧饱和度、血压。受访者供图

2

抢救时电话响了,无人接听

金银潭医院是按照传染病医院的格局设计的,十几间病房呈U字型分布。内侧是潜在感染区,外侧是病人通道。我们平时上班走的就是病人通道,每小时要巡视1次,经常看到有人哭。

以前,我在中南医院重症监护室轮岗,每天下午3:30探视,家属进来都会哭。在这里,换成了病人哭。

有个宜昌的爷爷独自住院,眼里泪花花的,但是憋着没哭出声。女儿在武汉,过年老两口到武汉准备一起团聚,没想到一家人都感染了。我跟这个爷爷说,赶快好起来,就可以快点回去了。

他跟我说,回不去了。我当时还说,怎么会回不去,肯定可以回去的。

后来我才知道,他的老伴在另一个病区,已经去世,女儿也被隔离,一家人分散在不同的地方。他给女儿打电话的时候,有一次说:“这个病没有特效药,只能当成普通感冒来治,要以乐观、理智的态度去看待这个疾病。” 我在旁边听到这句话很难过,感觉这个爷爷其实很绝望,但又很坚强。

2月9号晚上6点多,一个78岁的爷爷过世了。当时,他这个病房的病人情绪很激动,要我把尸体拖到走廊上,不要放在病房里,晚上才能安心睡觉。

还好,那天殡仪馆来得很快,那个爷爷的尸体很快被拖走了。以前殡仪馆会带着整套工具过来,给死者穿寿衣,有专门的清理员。现在尸体清理、消毒、裹白布都是我们在做,殡仪馆来了直接拖走。

我能理解他们(同病房患者)的害怕。那个病房连续走了几个人,病人跟我说“晚上都睡不着觉”,“不希望再见到这样的事了”。毕竟都是一样的病,看到有人离开,他们内心肯定很脆弱。

前一天,那个病房有个60多岁的爷爷也走了。他求生欲非常强,氧饱和度掉到30%左右,还能跟我们讲话。当时他呼吸很困难,跟我说他不行了,紧紧拉住我的手说“救救我”。我让他不要着急,一小口一小口地吸气,给他吸痰,他也能积极配合。

抢救的时候,床头的电话响了,他没接。那个时候他非常难受,缺氧的感觉,就像溺水,人会喘不过气,撑了4个小时才过世。

电话可能是家属打来的。当初老伴跟着他来办住院,很想留下来陪护,但不被允许,劝了很久才劝回去。我觉得很遗憾。离开的那天中午,他想解大便,但下不了床。在床上解完后,我帮他清理,他还不断地我讲“谢谢”。

那几天晚上,我整个人很难受。以前也会遇到死亡,在结直肠外科轮岗时,我第一次遇到死亡,有个肿瘤病人告危,我进去拔管子就很害怕,不太敢靠近。

但这次我不是害怕,是觉得很不值。家属们不能见最后一面,没办法好好告别,送最后一程,这是最让人心痛的事。

有个78岁的老人留下一个正方形的黑色帆布包。收拾遗物需要填表,我就在包里找他身份证。一打开,里面有很厚的一沓东西,是用黑色的笔手抄的五线谱,上面还有歌词。

那沓纸有30来张,纸张都有点泛黄了。A4纸大小,比他的包还大,他就把纸给对折,再装进包里。我很难过,曾是那么热爱生活的人。一般人来住院,不会带这些东西。他带了,应该很热爱这个东西,而且也觉得自己会活下来。

殡仪馆拖走那个老人遗体的时候,我下楼,看到有家属在哭。我问,谁谁谁的家属在吗?他儿子就过来了,我递过去黑色帆布包,他跟我鞠了躬说,“谢谢医生”。

那段日子就感觉时间变得好漫长。夜里,病人都在睡觉,整个医院很安静,只有仪器“嘀嘀”的声音。

我感觉虽然很努力在做这个事(护理),但结果没有变好,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离开。情况一天天变差,又没有特效(治疗)方法,有时会有一种等死的想法,很无力。

蔡傲竹有时搭乘志愿者的车上下班,车上贴着武汉汉口江滩的手绘图。受访者供图。

3

“这个地方虽然病了,它好像还在坚持着”

现在武汉的样子我从来没有见到过——我在这里生活8年了。

疫情期间回过一次武昌家里(注:指在武昌的出租屋;金银潭医院在汉口)。车开到(长江)二桥的时候,桥上的灯和以前一样还亮着,江边的高楼大厦跟平时也没有什么不同,到处都是“武汉加油”的字幕,但就是没有人。我就感觉这个地方虽然病了,它好像还在坚持着。

回到岳家嘴,我想起以前这里全是人,车过不了,人甚至挤不过去,现在没有车也没有人。到了我住的小区,通道只留了一条,其它都封死。我看到通道门口搭了一个大帐篷,写着“救灾”,终于觉得自己是灾区人民了,有了在灾区的感觉了。

在医院穿防护服和病人接触,我都没有那么强烈的感觉,对外面的情况基本上都是从网上看到的。从医院到宾馆只有10分钟左右的路程,路上也很冷清,我基本处在封闭的环境里。

医院里面,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情况就变好了。现在30多个护士,20多个病人,护士比病人还多。重症病人也在变少。

有个爷爷刚来的时候,躺床上都很喘,饭吃不下,不搭理人,脸很臭。我以为他快不行了,现在他都能下床走动,前两天我在帮隔壁床转床,他还下来要帮我推。

如果没有隔壁床的小伙子,这个爷爷现在估计比较难。小伙子30多岁,病情轻,我们忙不过来会来搭把手。他特别偏爱这个老爷爷,我喂饭的时候,他就搬个小凳子,坐下给老人加油,平时小便大便都给倒,一般人哪愿意做这些事啊。

在整个变化过程中,我自己没有明显的感觉。因为所有治疗方案都在试,但就是不知道哪种起了效果。只有拿现在和刚来的情况一对比,才能看见差距。

蔡傲竹和外省援鄂医疗队员在一起,互相鼓励。受访者供图

后来这个爷爷的病房是最热闹的。3个病人都在好转,平时就聊天、讲历史、唱戏 。我还跟他们开玩笑“这里都快变成历史讲堂了”。那时我们比较闲了,就和他们拍照。前几天,我拉着这个爷爷自拍,他拨了拨头发说,不好看,有点秃。

在金银潭的41天,我到现在也还说不出这段经历特别在哪。现在一回想,觉得时间好快,所有的事情一下子就过去了。

我自己的外公也是那会儿去世的,我甚至都来不及见他最后一面。

外公走的那天,我还在上夜班,出了隔离病房,就看到表妹发来的消息。我一整夜没睡着,没有回去见他最后一面。他不是这个病(新冠肺炎),但也有肺部感染,全身器官衰竭。住进ICU,我有心理准备,但没想到那么快。因为住院前一晚,他还能在家里吃饭。

外公80多岁了,患有老年痴呆症。他已经不认得我了,但经常会提到我的名字。在家里,他就像个小孩子,每天唱歌、拍手,已经不知道烦恼痛苦。

忙起来会没空去想这些,安静下来的时候,我会一直哭。朋友说,你现在是在救别人,你外公怎么会怪你?我后来就安慰自己,外公参加过抗美援朝,上过一线,我现在也在一线,算是传承。

每次在电话里,我妈都哭着不让我做下去,一直要跟我领导提,被我劝住了。外婆只要一提到我,就掉眼泪,我心态比他们都好。听说一个大学同学感染后也恢复了,我想就算发生在我身上,也能躲过一劫吧。毕竟健身这么久,总该起点作用吧?

有个40多岁的病人,之前高烧不退,每天拖着病到处找医院,排不到病床,非常绝望。现在他已经快好了,跟我讲起1个月前的经历,就像一个旁观者,不像经历生死的人。

我们聊天时说,可能很多年后回想起来,才会有真正经历过生死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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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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