删痕累累,知识份子何以立足?兼答某新闻晚辈“误导”之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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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小时足以开好头。时钟指向6 点,王永智拿出手机,比关节疼痛还要准 时地进入到了写作模式。前一天,朋友微 信他,“贾敬龙杀村长案,你要不要写一 写?”他回复:“要写”。就在这个早上,他 写好了800字的开场白。说是写作,倒不如 说是敲字,不用纸笔,不用电脑,一切都在 手机上见缝插针地进行。 接下来只能是深 夜,留下4个半小时的睡眠时间。
8点,他换好衣服,逗弄一下啼哭的女儿,叮嘱妻子婴儿推车要记得刹车,然后开门、关门,瞬间切换到另一种状态。工作8小时里,他是创业公司的COO,余下的时间,才得以分配给一个父亲和自媒体人的身份。
深夜完稿,然后发稿,即是仪式,又是一种策略。那是监管盲区,“删号的人总要睡觉吧”,他语调平稳,声音清朗,仿佛事不关己。
王永智人生最重要的两件事,一是写文章,二是注册新账号。
“你好,请叫我五四,我同事和朋友都这么叫我”,初见面时,他自我介绍,两只手掌交握,带有些许的局促。这是一个矮矮胖胖的人,穿着舒适的T恤,干净、体面,坐的时候背挺得很直。他比约定的时间早到,点好了茶水,凡事都征求意见,样样周到。其间,我们调侃他的新号王伏井居然活过了两个月,但就在写这篇文章时,王伏井也变成了一个大大的红色感叹号。
王永智就是王五四,微信公号界少有的做一个火一个、火一个被封一个的传说中“名单上”的人。他记不清自己有多少个号了,“20个?30个?”,他反问我,只能掰起手指头计算:用自己的身份,注册了5个公号,又用老婆的身份,注册了5个公号……
尽管他轻而易举地把每一篇文章都做成了10万+,但大部分却因为话题敏感、尖锐,被封,被禁,存活期最短的号,只活过两篇文章。
那些被疯传的文章——《纪念潘金莲毒死武大郎900周年》、《跟着我左手右手一个慢动作,对着春晚的脸啪啪》、存活率都不到十小时。他只发关于言论、社会的软政治话题,先扯淡,再说正经事,比如,他评论吴敬琏“我以为是自己听成了吴倩莲”,说吴晓波为王林信众洗地,揶揄其无知、假装纯洁,末了还补上:“(纯洁得)我仿佛看见他脖子上飘扬的红领巾。”
搜索公号“王五四”,满满一屏王五四本人、分身、备用号和可能是冒名的仿号。至少四个,以王五四命名的公号,间断却持久地在凌晨把新的内容,推送出来,然后又在清早或上午,被删除得干干净净,像没有止境的镜像游戏。
第一篇爆文是什么?忘了。他总是说,忘了。他二十余个公号的阅读量,就像一条剧烈抖动的心电图。起初只有一两万,后来频繁10万+,再后来由于不断被封号,又跌落至一两万。再温和的人,心里也会波动。但他自有阿Q精神:粉丝这么少,还10万+,反而生出小小的虚荣。
王永智这个本名,已经很少被提及,尽管白天和黑夜分工轮转,但王永智与王五四逐渐合二为一。他记不清楚王五四是怎么一夜爆红的。他总是自我怀疑,“咦?红了吗?”他不在乎写作的工具,也不在乎排版,密密麻麻从上到下,连表情包都不舍得用。“我已经写好了,还想我怎么样?”
他也曾经试着分段,但觉得很多话就应该是一段,于是放弃了。也曾经放一些音乐链接,觉得太麻烦,也放弃了。2015年,3个媒体朋友同时跟他说,火车上有人在看他的文章。他才稍稍觉得被认可了。
但公众号不断带来10万+后,仿品随之而来,反正他经常换号,亘古不变的只有那个心形大妈头像,模仿成本太低。用手机写稿发稿的副作用也显现了,那些被删的文章,因为没有原始出处、没有备份,踪迹消弭了,“我要怎么证明我是王五四呢?”
钱江新城森林公园里长椅上,王五四双腿交替着,手端正地摆放在身侧,下意识抓住椅子沿,老派而温和,容易让人想到一张摄于八十年代等待曝光的照片。
证明不了,就泰然处之。他决定继续用手机写稿。每月大概两篇。一个手机号能注册5个公号,用完了,就不停去找新的手机号,到淘宝上买身份注册,接着写,这是他的兴趣爱好,是一种存在感的自证。
王五四毕业于山东大学计算机系,和超级网红咪蒙是校友。如果不是填报志愿的“意外”,他很有可能成为咪蒙的中文系系友。
他想报考中文系或法律系。他幼时最喜阴天的时候看连环画,很有感觉。触景生情则是常态,上晚自习时没有灯,要点蜡烛,悲伤的情绪立马就能涌出。但老师说,“你报不了,你是理科生。整个学校都只有理科”,他建议这位优等生选填热门的计算机,“工作好找”。
很长一段时间,王五四是抵触当码农的,那些用英文字母敲出来的程序,固定、僵硬、只有秩序,没有美感。四年里的每一次考试对他都是煎熬,逃课是家常便饭,只有划重点的时候才到场。刚毕业的许多晚上,他时常梦到考试,吓出一身冷汗,醒来后顿觉开心,原来自己毕业了。
从乡镇高中只身来到大城市,少年的精神生活需要其他东西来填补。那是QQ、OICQ初盛行的年代,网恋是件时髦的事情。大一的时候,王五四整夜整夜地泡在网吧里,谈起了恋爱,对方是江浙人,两人在一起七年,前面四年只见过两面。他是一个特别怕孤单的人,童年时,只要午睡醒来,周遭没人,那种过于安静的恐惧会浸入骨髓,记忆延续至今。“两地分居没什么,只要知道有对方的存在,心里就足够温暖了”,他抿一口正山小种,回避我的笑意,然后给在场的每一位添了热茶。
这个从小成绩拔尖的少年,也需要在大城市证明自己的价值。大二时,他发起了一个名为“蓝色火炬”的公益社团,“学校团委下属的,正规的”,他说“正规”时,有一种谐趣的严肃,特别是对比当下的境遇,一个五四青年的形象缓缓被勾勒出来。
“蓝色火炬”是高中社团生涯的延续。一个冬天,他在回家的路上,看到路边老太太披头散发、无家可归,很为触动。回学校后,他写了一封倡议书,在同学间传递,希望募捐每周两块钱的公益资金,该方案报批校长后,正式通过。高二开始,他募集到了几千块,分批次捐给保护母亲河绿色工程和希望工程,物资捐出去了,但回应全无。
班主任的妻子是生物老师,特意劝说这位爱将不要耽误学习,“你看,校长的儿子从来不做这些事”,语重心长。他不听,气哭了她,只凭一腔热情。
高中生王五四是感性的,他会捐钱给路边乞讨者,冬天送棉被给流浪汉,满足于对方感动的眼泪。大学时,他做了一个牌子“救急不救穷”,挨个告知附近的流浪汉,如果感觉要饿死了,打这个电话。“现在想想也觉得很幼稚”,他嘴角微微上扬,仍然不动声色。见得多了,才发现是一厢情愿。
大学期间,他申请去农村小学支教,带礼物给小学生,教他们认识外部世界。刚发的邮票和信封,被村领导无情地没收,他们只同意送钱。青年的热情第一次遭遇无力,“你发现了一个场景,但是无法推动任何事情或是解决任何问题”,他的语气还是波澜不惊,几乎没有肢体动作。
四年的挣扎后,王五四还是顺利毕业了。2004年,他南下先去深圳待了几个月,在创维做市场营销,全国出差,吃饭喝酒。深圳的生活,太纸醉金迷,服务行业极为发达。老同事会带他去洗脚,一扇门,后来知道,左转是不正规的,右转是正规的,渴望又害羞。
氛围很肉欲,洋溢着太不真实的热情,几个月就厌倦了。他随后来了杭州,在 一家动漫公司做文案 ,写出了剧本《古代 科学家的一百个故事》,衍生出的视频曾经 在央视播放。现实生活波澜不惊,一辈子 好像看到了头。
互联网再次搅动了生活。2007年,博客时代来临了,王永智重生了。那时,他笔名王小三,小三当然还是个纯洁的数字。网友彼此不认识,煮酒论事,好不尽兴。他信任虚拟时空里的对话,这是一种不必在场的交流。
他写了十年博客,共有302篇文章,阅读量七万多。文章嘲弄了贪官、露骨的公知、滑稽可笑的娱乐明星、劣迹斑斑的社会名流、情绪化的民众和狭隘的投机者。不过,与那些不放过任何一个言论上位机会的大V不同,王五四关注拆迁、卖假货、打黑这一类与民生息息相关的事,不是帮闲文人乐于炮制的热点。自然,他也喝过茶。
博客是完整的表达,自我孵化的过程,也是王五四文字身份的开场。好友谭伯牛混迹互联网的年代更久远,是bbs泡网一代,经常参与辩论,甚至吵架,吵得好看,得补充很多知识,形成风格,变成杂家。王五四觉得,这门功课他是欠费的,只能在有趣上做一些弥补,引用不了“汉娜.阿伦特曾经说”的句式,说服力不够。
他没有看书的习惯,除了高中之前看了很多连环画,后面读过的正规出版物只有慕容雪村的《成都今夜请将我遗忘》,就读了这一本。家里最近买了很多书,其中一本叫《养猪印谱》,是五六十年代金石学家的篆刻图集,他们被下放去养猪,篆刻出了“养好猪”,“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的政治作品,即是审美,也是批判。这是王五四的兴趣所在。
博客奠定了公号的风格,也塑造了他异议者的身份。但对自己的文字,他是自卑的。“写得很烂”,他抨击自己也不留余地,旧时的文字,他几乎删除殆尽,毫不留恋。他渴望成为严肃的、深刻的专栏作家,渴望成为真正的媒体人,针砭时弊、挥斥方遒。他向媒体投过稿,两次均未被录用。他也帮朋友做过电子内部杂志,但朋友不甚满意。
成为王五四时,他正好在腾讯微博负责运营,工作的很大一部分内容是劝说一些有影响力的名人加入,有时也向这些人传递禁言的通知。他如今却成为被禁言的人。微信是个等级分明的种姓系统。公号在测试阶段给了他原创保护和赞赏功能,但第二篇打赏到一半,两个功能都取消了。有赞赏的时候,一篇半的收入是八到九千,只贴有自己的二维码后,单篇收入跌倒了两千,好一点的也就三四千,“哎,也挺心痛的。”
起初,他也会小心翼翼地请教前同事,“哎,这篇没什么啊,为什么被删啊?”但不至于生气,他不靠公号为生,“如果每个月广告收入20万。你突然给我删了,我当然气,但我现在不靠这个收入”,他只是稍许提高了一点音量。几年前,他在均价3万的钱江新城买了新房,但只有一套,不足以达到财务自由的状态。
午饭定在了王五四朋友开的温州酒家,桌子上摆满了一桌海鲜,他很少动筷。“你就没有愤怒过吗”?在跟踪了他大半天后,我始终无法对应他的网络形象。“当然不愤怒,哪怕执行者坐在我身边,我也理解这是一份工作,而且这是无力的反抗,连愤怒都找不到对象。”他答,然后是长久的停顿。他不是一个适合活跃气氛的人,叫他讲个笑话,是讲不出来的,冷场时,他会一直保持沉默,直到对方开口,出于礼貌地接话,但最多只能维持一两分钟。
杭州中山东路的一家居酒屋,是王五四和好朋友聚会的固定场所,一周四五次。
带我们去居酒屋那天,杭州名店江南驿的老板兔子姐姐以野生笋干相送,旅美画家眉毛哥带来了从苏格兰挑回来的单一麦芽威士忌。朋友们讨论笋干,以及用它烧老鸭煲的妙处。王五四最喜欢江南名菜腌笃鲜,金华两头乌做的腊排骨,加上上好的鲜猪肉、鲜笋,一股脑在砂锅里慢炖,最后再加点千张结,吸收汁水。
这群人的癖好是用刚泡好的开化明前龙顶,配57度的威士忌。我要求加冰,被他小心翼翼阻止了,“最好不要吧”,语带商量,旁人则毫不客气地打岔,“你就是浪费好东西”。
有时候,王五四什么都不是。但很多场合,他是真正的大v。有一次,他在微信公号里发布了个人号,瞬间就加满了。有人微信他“你这篇文章写得太好了”,赞扬让他最难以招架,线上还好,发个表情一笑了之。但人们来杭州,纷纷约见面,这就制造了尴尬。王五四不喜欢跟陌生人,特别是陌生男性见面,很别捏,不知道要聊什么。他拒绝了好多,直至拒绝无力。他想出很多理由,尽量不伤害别人,这反过来消耗了自己。
王五四喜欢喝酒,因为“酒”经考验才能交朋友。他喜欢简单的关系。饮酒,是维系这种关系最好的方式,喝一点酒,内向的人才能顺畅地说一些话。而酒品关乎人品和审美,喝酒闹事不好,奔着醉,或奔着灌醉别人都不好,“我们喝比利时精酿啤酒,你喝西湖、燕京,也是不对的。”说着话时,他展露了一些段子手式的调侃,又怕冒犯,忙不迭地补充,“我们也是从喝千岛湖起步的”。山东人喝酒比较粗鲁,对于他的父辈,喝酒是一种生活习惯,而不是情趣,每天两顿,一顿4两。
采访前几天,刚好在看他写的关于夜总会整容脸的爆款,题为《人民的审美》,辛辣得不留余地,引用了山本耀司的“社会浮躁,年轻人一副娼妓的面孔”,反感“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他自己却不排斥去夜总会。去的次数颇多,前一天也去了,并没有叫陪酒。早年,他很喜欢夜总会的氛围,是一种不必要交心的温情。他也会自我标榜:“你们很亲密,我独自在喝酒,是清流”。
他会幻想自己置身宋明时期的青楼,“那些服务工作者”不只是叫你老板,还跟你交流,画风很妙曼。大家赛诗斗文,以博青楼女子一哂。他不会身体力行,只会甘当幕后,写一手好诗,卖给富家子弟,“我性格太内向,需要不断隐藏,一旦暴露,就没有内心的乐趣”。他喝了点啤酒,打开了话匣子。
他微信里有各式各样的群,各式各样的大V。“第一狗仔”卓伟加他微信,这令居酒屋朋友很吃惊,问他们聊些什么。“他职业上有些纠结,问我写一个人隐私,涉及家人的时候,会怎么处理?”他努力回忆。
新榜创始人徐达内组局,拉来了六神磊磊和馒头大师,“他们是真正的大V”,他诚恳至极,“收入非常高,非常商业化”,继而流露出一丝羡慕,“他们更主流,和我是两个层面的人”。他不断强调自己是一个边缘化的自媒体人,甚至羞于用大V来形容自己。信心建立在价值观上:财务没有自由,但内心是自由的。
他写公号,其实是渴望为生活找一些基本的理由,至于会不会被封号、读者会不会喜欢、会不会赚钱,他都不在乎。写是出于兴趣,再加上一点,“人民需要我的存在感。”
但他在意别人对所谓“异议者”的偏见——“你们之所以对社会不满,是因为生活差”。如何证明呢,喝好酒、吃私房菜,晒朋友圈。“我生活条件很好,我收入也不错,我依然要发出声音。我不是生活的失败者。虽然我们对成功的定义不一样,但我就是要用你们那种世俗化成功的标准成功一次给你看看”。在离开薪资不错的腾讯后,他的职业身份是一名连续创业者。
4月17日,王五四第一次在朋友圈卖公号广告。两篇文章卖两次广告,一篇1万。5分钟后,就成交了。有人想一次买十几条,他劝阻,公号不一定能活这么久,只能保证5万以上阅读量,超过阅读量被删,也无能无力。
之前,他都是免费帮朋友推销。有人告诉他,按市场价,一条得好几万。但他过不了这个坎,不想让别人说:“写公号就是为了积累粉丝或卖广告”。
这次试水,让他想通了一个问题,我自己的劳动力,换来喝点好酒的报酬,何尝不可。但规矩依然是严格:只发文末广告,一个月只卖一条,金融理财勿扰。
“你就不羡慕咪蒙日进斗金?”我问。在流传盛广的《咪蒙重新发明了一种女人:爱国婊》,他有些刻薄地评价:“取这个标题时,我鼓足了勇气,我是不愿意这么去描述一个名女人的,显得细腻的我很粗鲁,咪蒙也不属于我的审美范畴……”
“比她值得羡慕的自媒体人很多,她的技巧没有多复杂。”他是互联网运营出身,是微博初时代的段子高手,工作正是分析用户,分析潮水的方向。“我真的要把公号加上运营功能,会做得好很多,也不会被删”, 他没想过以产品思维流水线化地操作文章。
行走江湖,光明磊落,这是农村父母朴素的言传身教。既然要批判,就得撇开私利。
他似乎谁都骂,骂过左派,骂过右派,也骂过理中客,在《袒胸露乳的敬明和酥胸渐露的韩寒姑娘》中,他同时问候了粉丝对立的两位青年领袖。另一些更琐碎、微妙的是非曲直,他也要出头,比如“冬天弄些棉被给流浪汉,如果他流泪了,你就很满足?”的言论,最反感电视台指责年轻人不让座,故意扭头到窗外。“谁会故意扭头?我只是看窗外的风景”,他补上一句。
反正,容易迷惑人的、动机不对、夹杂私利的、与常识不符的人统统都要戳穿。“我可能就是他人生路上的一个绊脚石。他要成熟起来”,他总结吐槽他人的动力。他自己清楚,这些吐槽,只会产生几种评价“你真有趣”、“你说的真对”、“真解气”, 并没有多少技术含量。他不否认这短暂的高峰体验非常美妙,但他是看不上这些文字的,他尊敬更严肃的文学。
如果没有公号,也没有社交媒体,王永智可能只是一个写了几本现实主义小说的小职员,渴望稳定,渴望富足的生活。但王五四成就了另外一种生命体验,他的物质欲望反而更低了,公号为他带来了友情、乐趣和认同感,是比现金更弥足珍贵的价值。而物欲堆积的人,只是在制造了另外一种空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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