遭遇家暴,起诉离婚却离不掉?
最近一则新闻,让许多人深感揪心。 广东汕头一女子许某琴难忍丈夫郑某松长期家暴于2019年5月起诉离婚,同年7月法院判决不准离婚。没有结束的不但是这段婚姻关系,还有日复一日的暴力。 2020年6月,郑某松再次家暴,用手掐住许某琴的颈部,许某琴 …
她是他俘获的猎物,是附属的、次要的、寄生的他者。在愈演愈烈的暴力怪圈里,这场 20 岁的腥甜恋爱沦为以爱之名实施的控制。
对于婚外亲密关系暴力的被害人,由于立法的滞后性和漏洞,加上司法和执法的理念和实操技能跟不上,现实层面的法律维权举步维艰。
全文约 12250 字,细读大约需要 31 分钟
恋爱中的伊婷像羔羊般温顺,短短一年,她看到身体里昔日的少女胎死腹中,自我被恋人贪欲的蛆虫蚀尽,在言辞和逻辑建构起来的谵妄里,暴力露出巧言令色的獠牙,有恃无恐。
他长得像父亲,走路、神态、一颦一笑都像足了。比她大 14 岁,是高级知识分子、年轻的富布赖特学者 (是一项由美国政府资助的国际教育交流计划),学术圈冉冉升起的明星。这熠熠的光辉令她一度心甘情愿地匍匐在他的权威下。他如波伏娃笔下代替父亲的半神,扮演保护者、供给者、监护者、向导;是价值的持有者、真理的担保者、伦理的维护者。
床笫之欢成为了伊婷的见面礼,纤尘不染的床单张开血盆大口将她吞噬。道理变成暴力的狡黠形式。在他构筑的意义之网里,她成了一个作茧自缚的蛹。面对隔离与控制,谎言与自欺,她逐渐分不清敌我、真实与幻象。
她是他俘获的猎物,是附属的、次要的、寄生的他者。在愈演愈烈的暴力怪圈里,这场 20 岁的腥甜恋爱沦为以爱之名实施的控制。
狩猎者
在去酒店见 H 博士的路上,伊婷心里蠕动着悸动和惶恐。不过三个月前,她在一个城市规划的工作坊上跟他交换了微信。对于在国内 985 高校念大二的她来说,学识卓越的他又高又远,她不奢望也没有主动去接近他,微信对话不温不火。直到他有天突然说,打算周末专程飞到她所在的这座西南城市。
突然迸溅的感情火花令伊婷诧异。H 博士是华裔,从英美顶尖学府一路念到博士后,在多国从事教研工作,当时在澳洲有个访问学者的项目,漂洋过海只为来看她。她心花怒放,甚至欣赏他的男性魄力:竭尽所能地攫取能抓住的机会。
伊婷从未见过这么耀目和风度翩翩的男性。世界一流学府的光鲜学历,坐拥数个学位,接受过建筑学、城市规划、历史学和人类学的学术培训,能够从建筑混凝土讲到哲学宗教,言谈举止极富魅力。而她从小就沐浴在一个典型的学术、职称和权威崇拜的成长环境,父母是大学老师,日常她被灌输要有女性智慧,未来一定要找一个高知伴侣。
在接下来的两天和之后漫长的日子里她才惘然,学术声誉和私德竟是互相割裂的。日后回想时她惊觉,端倪从一开始就有显露。
初次见面的地点是他下榻的酒店。她觉得这个场景设置很不好,可还是没有提出异议:他已经很辛苦了,要优先考虑他的想法。这种不设防的感激异化成卑躬屈膝的姿态,她认定必须表示出亲密顺从,才能回馈对方专程看望的礼遇。
她仰望他的目光掺杂着崇敬与欣赏,男欢女爱火候不到,肌肤之亲的念想更谈不上。H 博士之前与她交谈甚欢,这燃起了她的兴趣和好奇。直到赤身躺在雪白的被褥上,她始终不很情愿,只是不厌恶。她不想让他失望。怀着这种心态,她机械地完成了很多非分的要求。他提得越多,她就越发现欲望的深不见底。
伊婷那天恰好在生理期。H 博士觉得她是不情愿、扯谎搪塞。他猛地推开洗手间的门,在她跟前蹲下来,开始检查她的身体。但这并未阻挠他的意志。枕边的呢喃耳语中他追问,她做爱次数最多的一次性体验总共多少次。她如实回答。他一下摁住她的脖子:如果你之前最好的那次是六七次,那我至少要八九次。这句话透着一股寒气,抓挠着伊婷的脊梁骨。
伊婷已经很显疲态了,他却像发了情的兽,这种场景她从未见过。她咬紧牙根,像吞咽某种异物一样把心底涌现的抵触咽下去,熬过去这两个漫漫黑夜就好了,如他所愿,“责任性” 地了了就好了。
这种取悦和屈辱的姿态为日后埋藏了伏笔。
H 博士回国后,伊婷认定这种肉欲裹挟的情缘无法沉淀为一段关系。H 博士却有意:他寻觅一切访问学者和出席学术会议的机会,频频买机票从澳洲飞到中国绕道来看她。震惊于对方的诚意,她被打动了。一个月后他们正式确立了恋爱关系。半年之后在游轮上他求了婚。
也正是因为这样的被动心态让她觉得,他而非她是一段感情当中付出的那方,她能够单方面去补偿他的只有性。“这就很可悲, 我完全物化自己在一段关系中的角色了。”
思想灌输
他是个很好的老师,口若悬河、表达有逻辑。对学生的提问、邮件回得很积极,有学生要另外约他答疑解惑,他会留到最后解答到每个人满意为止。工作上特别勤奋,当天的工作没有完成,会通宵达旦去完成。写 email 文思泉涌、构词严谨,对每个人的回复都考虑周全。学术上精益求精的品质让我很佩服。
他也很享受教师这种教化、规训别人的身份。他更博学年长,所以什么都是他要来主导,要来教我怎么谈恋爱,教我怎么处理一段关系。每次飞过来他会给我带一批书,亲自加了批注,亲手打印出来。他的笔记本会分享给我,经常给我发论文来读,分享一些他喜欢的观点、他觉得有趣的链接或者我能够查的一些资料。
他给我推荐的第一本一起读的书是《苏菲的世界》。他说:你不觉得这个很性感迷人吗?一个少女和一个成年男子的情境设置在全书开篇已经被固定了。苏菲和男子通过书信进行智识层面的沟通,就如同我们关系的常态,我通过书信给你传输世界的政治新闻、哲学动态、各种读书笔记和学术论文。
紧接着他推荐的书是《洛丽塔》,后来是电影《成长教育》,一个中年富商和一个 16 岁少女的恋爱故事。他很喜欢伍迪 & middot; 艾伦,比如说伍迪 & middot; 艾伦最新任的老婆是他的养女,伍迪 & middot; 艾伦片子里多角恋、萝莉控的性观念和奇怪的性幻想跟他一模一样。
他有潜在的洛丽塔情结。他会找相似价值观念的文艺作品,从中捕风捉影地搜寻满足自己性需求的东西。然后非要分享给我,让我跟他意见一致,文学、电影品味什么都跟他一样。其实我觉得这很病态,但是我当时就被他洗脑成觉得这些真的很好很浪漫呢。他还发了大量强调女贞主题的哲学和文学作品、电影还有一些奇奇怪怪的论文给我看,鼓励女性禁欲主义。
他在学术写作上语言犀利、发文高频。每次对峙他都搬出一套套社会学、人类学、心理学的道理反驳我,试图让我确信是我的问题,接着把这些问题归因到我的家庭背景和学校不好。
在他口中我的父母都是很不成功的国内大学教授,不懂怎么养育孩子,而我处于悲催的国内普通大学本科生的境地,又没上过斯坦福、哈佛,哪来的智商和底气跟他对话,发生争论肯定他在理。我随即低声下气,认为或许他说得对,我才本科二年级,才疏学浅,没法理解他援引的专业术语和理论。他太高深了。
他开始干涉我的朋友圈,让我减少与身边的朋友往来,因为他们愚蠢又幼稚,他也不屑于认识。我说如果你这样去定义我的朋友圈,很不幸我正是其中的一分子。他说你虽然蠢但还有可救的余地,我做你的男朋友是为了拯救你,你有潜力被我升华,我是你人生的大学。在他的逻辑里他是一个站在上帝视角的圣人,我是一个不健全的亟待改造的产物。还好我遇见了碰巧是名校博士的他,好心来拯救我这个苗子,试图把我改造成更好的人,有幸能够挣脱不好的社会地位,陪他一起去见证更好的世界。我也在崇拜和顺从中笃信了他。
在所有他对我用过的侮辱性语言中,“愚蠢” 这个词频率最高。我提起的话题或是反驳的观点,他要么不屑于回答,要么说这个想法很傻很戏剧化,是被学术界称为错误的理论,不信你看我这个理论这个论文,说着说着就会打情骂俏,又变成粗暴的性行为。
事后我质疑这样粗俗的方式压根不奏效,要解决我们之间的问题,一定要有一个很好的沟通。他就会说根据我多年的阅历,女人不需要对话只需要性爱。你太年轻,心智不成熟,让我来教导你怎么去爱一个人。他始终宣称性可以解决一切问题。
他甚至会搬出一套偷换逻辑的终极理论:“我知道你很享受,我知道你是爱我的,自始至终。如果你真那么反感跟我发生性关系的话,那么那个周末我们初会时,你就不可能在生理期还跟我做爱了,那么粗暴你都能够承受得了,说明你就是一个‘受’,你就应该喜欢被我主宰。”
身体奴役
从头至尾有很多端倪我都发现了,但选择相信是自己不对。这个人有一点很奇怪,死活不会在公共场合接听我的电话,或是给我拨打电话,更不要说视频了。他还在 Facebook 和 Linkedin 上把我拉黑了。
长达一年的亲密关系中,种种粗暴的强迫性性行为明目张胆。我始终觉得因为他飞过来了,我有义务要给他 “交公粮”,尽管很多场合下我都直接说了不。
去年情人节,他从澳洲飞来看我,也是只能待两天,又把地点约在了酒店。我当时也很感动。到了酒店他就去洗澡,他手机不带锁,有几个信息框一直在闪,我瞅了一眼,发现他在 Tinder(一款类似陌陌的手机社交 APP) 上面跟很多人聊天。我当时气炸了,点开往下一滑,一百多条对话框全部都是他当天和前一周各种时间段在澳洲约的人,他在国内机场落地了还在聊。有几个对话里他直接留了自己的电话和 Facebook 账号。
我整个人懵了。这完全不合逻辑,你要飞过来,花这么大力气跟你女朋友见面,为什么还要跟别人约呢?他从洗澡间出来后我质问他。他不动声色地把手机拿过去,瞬间删除了那个软件,注销了他的账户,镇静自若地说:“我感觉你最近脑子有幻想了,你怎么能编造一些不存在的事情呢。我知道你很怕失去我,真心在意我,这是好事。可是你也没有必要去编造这些谎言觉得我对你不忠。你即便觉得我在背叛你,实际行动胜于一切,我飞过来看你,这个行动占据的分量这么沉,你为什么还要去妄想这些不存在的东西呢。”
难道是我看错了吗?我完全傻了。那一个小时我开始质疑自己的大脑是否正常、记忆对不对。他的洗脑能力非常强,跟他擅长公众演讲也有关系,这种不容置疑的瞬间反应让人觉得可能他是对的,我是错的。
我在床上哭了一个下午。他说不要为这些事哭了,这是你自己的妄想,我们去广场上面走一走吧。场景切换得特别块,我还在歇斯底里,他就把我拽起来,说今晚我们要见一个教授,是之前他在美国读博的同事。我整个人思绪特别混乱、几近崩溃,一边还在惦念他出轨了,此刻又坐在一个环境特别浪漫的烛光晚宴前。我哭得妆都花了,还要假装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每次他带我去参加他的朋友聚会和饭局,我的体验相当好,他表现得体贴入微,不时地摸摸我的头发,拍拍头啊捏捏脸啊,不让我提重物,让所有人觉得他是一个完美男友,如果我们有问题,肯定是我比较稚气、吹毛求疵。在这种公共场景下,我会被当作一个真正的人来对待。直到挥手话别,他才原形毕露。
发现他劈腿的那晚又是一场粗暴机械的性。我全程在哭,整个状态不对,也没有注意清洁问题。第二天坐飞机回学校,刚落地我就直奔医院,我当时已经走不动路了。我被放到一级监护,发烧接近 40 度,进入半休克状态。医生诊断有严重的细菌感染,与不洁性行为相关,白细胞超过正常值一千倍以上。那个医生甚至怀疑我是不是被强奸了。
我觉得这事很羞耻,一个人在医院住了 22 天。2 月份还很冷,裹个羽绒服大半个月没洗澡,也没有回宿舍,上厕所也是自己举着吊瓶。他问我发生了什么,我回应他你可能需要扪心自问。这时候他给我甩了一篇论文过来,意思是说女性的生理构造天然利于细菌滋生,男性则相反。还附了一大段个人理论,意思是他是一个圣人,他的肉体是干净圣洁的,我不应该去控诉病菌来自于他。我不服他就炸了,当天就去当地医院做了一个血液检测,把结果给我看,非得要把责任归咎于谁定义下来,而对我的身体健康没有半句关怀。在我住院期间他继续约炮,甚至把他新狩猎来的女性 “战利品” 的照片发给我看。
在性上面我完全任由其摆布,一切都是以他自我满足为中心。他想来就来,想怎么来就怎么来。经常是我还在学习、写字、回复工作邮件,他一时兴起,然后他结束就结束了。比如说他想要公共场合的,觉得很刺激,他会突然把我推到洗手间,也不管是男女间,直接脱下裤子,拽开我的上衣,就把我的头往下按,命令说做。还有很多次他突然兴起开始演了,硬生生地把我塞到他的性幻想场景里。
他需要我配合他、取悦他,没有一次有前戏或是之后有爱抚。当我跟他提出异议,他又会说你们女性有这样的生理构造,就是说明你们是能够接受男性的进入,前戏是不需要的。他会找出一堆理论来反驳,直到我觉得他说的是对的。
在日后的相处当中,他会很自豪地提起自己众多的性伴侣,我只是他发生一百多个性关系中的一个,而且认为在男权社会下他这种行为是完全值得倡导的。我后来知道他一直很风流,但也忍了。
于他而言性是一件唾手可得的事,女性会为他的成就、智力和学识而倾倒,能够被他这样学历的人 “临幸” 是这个女人的幸事,这种自恃有性特权的语句出现在他的博文里。他的婚恋观很明确,他想要单方面无条件的爱,一个无论他做出任何行为都矢志不渝的爱人。
我当时已经被他折磨到一个极其卑躬屈膝的地步。因为异地,我没有办法在性上满足他,我逐渐教导自己如果他一直劈腿, 或许我可以妥协尝试开放式性关系。我开始自觉阅读关于多元两性关系的书籍,看关于一夫多妻制的纪录片,阅读波伏娃是如何处理灵肉分离,和萨特共营开放式性关系,试图让自己理解,平静大度地接纳他有更多性伴侣,说服自己成为一名现代的、有先锋开放思维的女性。
然后我发现我真的没有办法做到,因为我们默认是一对一的专一关系。这些行为都是我给自己找借口,并美化这些借口为 “新型恋爱关系”,告诉自己我很心胸宽阔。
精神控制
我们每天线上在一起的时间很密集。微信如果我不能秒回他,他会耍脾气,有时候心情急转直下。这反而激起了我的愧疚感,于是我赶紧道歉。
我的心总是悬着,每天的心情起伏完全取决于他给我发的短信息。他的波澜起伏特别大,早上可以是 “宝贝早安我希望你目前为止一切安好”,中午情绪骤变,有一些很奇怪的攻击性语言。我的情感波动完全被他套牢了,每天睁眼第一件事就是回复他。以至于有时不及时回他消息,我自己还很难受,然后自己开始哭。
每一天我都在哭,觉得很混乱。我现在觉得这个哭里面有多层因素,其实最核心的因素是我压根不想和他在一起还得要天天陪他聊天。但当时我很惶惑,只好开始自我欺骗,解读成是因为我太想见他却只能在微信聊天。他会告诉我说你又哭了吗,这是好事,说明你在乎我。
我逐渐疏远我的父母、朋友。我的很多观点被他同化了,我爸妈说一个什么,我就说出一个很类似于他的说法的观点。
原先我身边有一群感情特好的朋友,看我一受罪开始哭,就主动过来安慰我,其实他们反而能够站在一个正常人谈恋爱的视角给我建议,但是我听信男朋友的说辞,认为他们没有足够的洞见和能力,去理解我们之间深奥难解的感情,我自己的恋爱关系自行处理。渐渐彼此便有点疏远了。他甚至还对我的朋友口不择言,叫她们去死。后面有几个朋友都说假如你继续跟他谈,那我们就不要再当朋友了。
他不喜欢我出门化妆,指责我肤浅庸俗。对我的着装也有要求。他强调学术圈对一个人的社会形象很重视,“你一定要好好地遮盖自己,你的衣着彰显着你的部分人格。” 我当时被迫删了一百多张 Instagram 照片。交往前他点过赞的这些照片,他要求我悉数删除,不删就要跟我分手。他觉得我露得太多,在以一种遭男性唾弃的方式暴露自己。比如说裙子没有过膝,露背装,或者坎肩把肩膀给露了。
他的嫉妒情绪很强,看到我跟别人的集体大合影,男男女女挤在一起咧嘴大笑,都会要求删除,觉得我试图宣告自己在男性面前魅力四射,不考虑他的感受。同时他会反过来使我嫉妒,漫不经心地谈及他在性生活上如鱼得水,我们还在交往中,他提起一个性伴侣是个比我还小的女大学生,试图以此降低我的自尊心。
他甚至对我的人生规划指手画脚,想让我放弃去美国读研的念想,毕业后去澳洲找工作投奔他,声称只有他来保护我,我才是安全的。我还差点听信他,放弃一场期末考试飞去看他。
他对学生不吝赞美,却对我极为苛刻。在一些职业场合我们有共同工作的经历,但他不会对我有任何褒奖或是专业角度的建议。他觉得你需要去赢得我的称赞,我不会平白无故地给你,你要通过性来赢取。
我也很困惑为什么他会选择和我谈恋爱。我没有觉得他对我的智识、审美、性格、生活情趣产生过任何形式的赞美。他找不出来原因时就说你不应该想这个问题,说 “爱一个人没有理由” 这样的陈词滥调。后来我自己总结就是年轻。我们有次在他的家乡跟他的发小一家吃饭,他挪揄了两件事直戳重点。他能够和比他小 14 岁的人约会,一个晚上宣泄六七次都能够承受;他发小的老婆已经到了生育年龄,怀孕期间不能发生性关系。就是这个点让他觉得特别神气。
他经常喜欢发自己二十多岁风华正茂时的照片。他这几年读了博中年发福、秃顶,个子就比我高两公分。他对自己的外形其实一点都不自信。
我的内心始终处于对立矛盾的状态,一方面会觉得这个人真的有毛病,像反社会人格;一方面我也很崇拜他,陷入了他的逻辑,觉得是我高攀他、依附于他。我当时真不知道谁在这段感情中攫取得更多。我只是觉得我在用不愉快的性兑换一个聪明的人和我在一起分享时间而已。
逃离
各种场合我分不清究竟哪个是真实的他。他交游广阔,非常懂得怎么去社交,也很知道怎么去利用这些关系,在各种社会场景中八面玲珑。在公共演讲中他神采奕奕,而在一个更缓和的私人聊天场景,比如接受采访,学生、家长向他询问问题,又显得平易近人,声音温和,洗耳聆听,也不卖弄。他从来不会在经常打交道的同事面前把名校的架子摆起来。所有人都很尊敬他,觉得他就是那样完美无瑕的人。
他表面上是虔诚的佛教徒,开车之前都要拜一拜佛,也倡导吃素。很有爱心,乐于助人,在钱上慷慨大度。对孩子慈眉善目。生活上是一个严苛的极简主义者和环保主义者,经常买二手或者纯手工的东西支持慈善。日常讲求情趣,对精酿啤酒、红酒、爵士乐都很有考究。我每次恨透了他的时候,他突然间有很美好的善举,我一下子就觉得,哎,其实他真的是个好人,斯德哥尔摩综合征涌了上来。我就老是圣母情怀地试图原谅,有点想救赎、帮助和改变他。我不断告诉自己多去想想他的好,人都有缺点。包括他也这样告诉我:如果我想经营我们的感情,我必须学会选择性忽视。
幡然悔悟真的就是一刻。
去年 7 月,他参与了一个国际东亚学会,不乏诺奖、富布赖特奖学金获得者。他在大会董事会有席位,我当时也参与了一个项目。有天晚上我发高烧,他嫌我事儿多没照顾好自己,给他添麻烦。他当时在准备演说素材,告诉我找哪睡都可以,但是他必须要整夜开空调和风扇,“因为我是贵宾,明天一早整个会议室的人都在翘首以盼我的演讲,而不是你。” 我发着烧他还要强行上,我根本就没法沉浸进去。他的暴脾气涌上来,觉得我对他失去了兴趣,他的魅力衰减了。
我光着身子,他直接向我身上砸过来,空调遥控器、枕头、杯子、摄影机的三脚架,一地狼藉。我被砸了几道,腿上都是淤青,他捏住我的手。我一下子吓傻了。缓过神来我就要逃,随便披了件衣服摔门而去,赶紧敲隔壁教授的门。
隔壁教授是我们项目组的学科带头人, 60 岁左右,连忙问怎么了。我怕影响男友的学术声誉,闭口不谈。直到老教授看到我身上的淤青逼问,我才说是男朋友打的。只问了几个问题,老教授便断定我男友是一个极其危险的施暴者。她直接给我定了最早的一班飞机回国,“让你男朋友越找不到你越好。” 凌晨 4 点多我就走了。结果 7 点多钟手机还收到他的信息,说他为昨晚的失态抱歉,他的演讲大获成功。我直接按了删除键、拉黑。
老教授立刻联系了大会官方,直指我前男友在学术组内不端正的暴力行为产生了人身伤害,建议取消他本次所有发言。此建议被大会官方采纳。
我反思有几个原因造成了我迟迟没有斩钉截铁地走出来。我从小在高校老师住的宿舍小区长大。父母经常念叨谁家女儿今年考了哪个学校,谈了个男朋友是某名校毕业的。我始终觉得找一个高学历的男友是件很长脸的事。父母都很 “直男癌”,认为女性的社会角色不重要。
恋爱中他时常给我描画一个特别好的场景:毕业后搬到澳洲跟他一起生活。他还经常会说,我知道你想让我们的关系走下去。即使我不想,他也会给我这种积极的心理暗示。他说我知道我们是命中注定、天造地设,你是我命中唯一的美丽天使。这些甜蜜话术让我死心塌地。
交往过程中我曾数次想要决断,却总是欲言又止。我不敢说分手这样的字眼,担心会强烈地激怒他。他有恐慌障碍,有一些狂躁的生理上的反应,时常暴跳如雷,晴雨骤变。我感觉像他这么决绝的人能干出很多事。
每当我委婉地提起对我们的感情没那么有信心,他会表现出自我伤害的倾向。他威胁说如果你觉得我们之间的关系不能够继续走下一步,你没有办法原谅我的话,我就不活了,从 28 楼跳下去,显得他真的要这样做了。我每次看到男友可怜兮兮的样子,觉得是自己给他营造了不安全感,自己不是一个合格的女朋友,反过来搂着他,哭哭啼啼地求他、哄他,他情绪大好后又会想要性。
他很懂得怎么用语言削弱他的责任,让我被罪恶感裹挟,每次都会拿年龄和心智说事,把问题归咎于我。唯一一次低头是分手后给我写信说感觉后悔。但是他后悔的并不是打了我,或者说对我一直以来的精神暴力和性暴力。他把那夜的肢体暴力描述成情绪崩盘,他没能够好好处理、控制这种 “情绪”,而不是一个暴力行为。
他依然穷追不舍。他在后来数月间换着各种邮箱给我发邮件,动辄长篇大论、词藻优美,万分愧疚,真心忏悔。我屏蔽一个账号他又注册新的,还发动了国内外学术界的权威人士给我发邮件劝和。我的邮箱、电话、微信、微博上经常有莫名其妙的人给我发消息求我回心转意。我回复了一个国内高校博士后流动站的负责人,讲了实情,负责人在讶异之余向我保证,未来国内有任何学术活动,至少是在当地,这个人一定会遭到谴责和唾弃。
他后来在一封邮件里说,如果我不回信,他就去自杀,还把他最近因为抑郁症在医院接受精神方面的治疗,以及被确诊为焦虑症的报告发给我,我一封都没有回。他还干了件令人毛骨悚然的事,在 Instagram 和 Facebook 上面开了公共主页,每隔几天发一张我们以前的旅游合照,制造我们依然如胶似漆的假象。然后用这些账号去加我的朋友。
在他持续给我通信的过程中,他疏通各种关系,对外声称是我家属,已经跟我失联三个月有余,要来本地跟我做一个项目。最后竟然辗转找到了我的大学辅导员给我传话:他即将前来,让我准备好哪天有可能在宿舍附近撞到他。他甚至还利用家属身份,通过我学校的信息系统查到了我的电话号码、宿舍门牌号。那段时间我压根没敢回宿舍,出门都是跟着朋友一起。走在校园里我总隐隐觉得只要一回头,说不定他就在我后面。
觉醒
那个晚上隔壁的老教授是点醒我的恩人。很多人需要很多年,很多人吹耳旁风,或者被施暴到一个地步,才肯离开。
老教授向我指出的第一点是自恋型人格 (Narcissism)。学术上的卓越带给他无比的优越感,我对他投以崇拜的眼光,他将泛滥的满足,以各种逼迫式的性行为发泄在我身上。
我后来上很多国外的网站看案例,有几天彻夜在 Youtube 上搜亲密关系暴力(abusive relationship) 哭到脸肿,很多经历过多年亲密关系暴力的受害人站出来讲述自己的遭遇。我学到一个词汇叫 “煤气灯操纵”(Gaslighting)。这是精神虐待的一种形式,在这种形式下,信息被歪曲、选择性删减,以迎合施虐者的喜好,或者把虚假信息呈现给受害者,意图使他们怀疑自己的记忆力、认知力和精神状态。我联想到之前看见他在 Tinder 跟别的女生搭讪,他会搬出视觉偏差、心理暗示等各种理论一律否认。10 分钟前我眼睁睁地看到他在聊 Tinder,他都敢说是我眼睛有问题看错了。然而就像刺激疗法一样,谎话说多了,我真的就信了。这是我的潜意识在作祟。因为我心里暗示自己不想离开他,怕他外面有女人。
那晚隔壁老教授点出的这两点令我顿悟。她还给我举哈佛大学、加利福尼亚大学伯克利分校的高校性骚扰案例,告诉我性别暴力发生在高知群体是存在的。不要因为一个人学术声誉高,就觉得这个人个人品行好。
我真的非常幸运。项目组有一个女博士,2016 年伯克利校方被起诉在终身任职教授性侵案中失职,她活跃其间。当时《卫报》、《纽约时报》都在报道她。她和老教授都住在隔壁房。事后我和老教授、女博士一直保持联系,正是她们为我从概念上澄清暴力的几种类型,矫正了我的观念,才让我彻底走了出来。
从他打了我那一天开始,我就开始记录他所有的行径,留存证据。被打之后留下的淤青我拍了照,之前住院的病理分析和住院记录全部保留,包括他后期发的所有邮件我都截了图。
看了很多资料后,我发现里面的很多行径、情绪上的反应,包括前男友这种恐慌障碍,和我的遭遇高度相似。我才认识到这个事在国外的研究领域早有这么多专业术语去定义它,这些对我的控制可以被定义为亲密关系内强奸。
身边经历这种亲密关系暴力的女生,我知道两个,被男朋友打还心甘情愿地回去找他。我就读的高校没有相关的工作坊或是任何形式的观念普及。除了父母朋友,我也没有向外界寻求过专业咨询。应该以分享会的形式,让大家知道这些定义的存在,匹配这些特征,学会及时正视和辨识一段关系的本质。否则你只能用很模糊的词语,唉呀我最近情感不顺。什么叫不顺?这个就是暴力行为。早知道,早鉴别,早离开。
亲密关系暴力
后来略知一二的父母跟伊婷说,你这个就跟《不要和陌生人说话》里面的安嘉和一模一样。
这部上映于 2001 年的电视剧是中国第一部反映家庭暴力题材的电视剧。在该剧上映的 10 年前,《中国妇女》杂志发表题为《家庭暴力白皮书》的文章,家庭暴力作为一种社会问题在中国首次被提出。
1995 年第四届世界妇女大会以后,我国开始关注针对妇女的家庭暴力,比国际社会晚了二十多年。同年,中国第一家专门从事妇女法律援助、研究与倡导的公益性机构北京大学法学院妇女法律研究与服务中心成立。
北京市千千律师事务所执行主任吕孝权律师 图 / 本刊记者 梁辰
在依托该中心发起成立的北京市千千律师事务所执行主任吕孝权律师眼里,家庭暴力的实质是权力和控制。亲密关系暴力,比如分手暴力,是希望通过一种基于性别文化的暴力模式,使对方屈从于自己的意愿,达到继续控制对方身心的目的。“无论是婚前还是婚后,其实都是一样。”
除了婚姻中的暴力,分手暴力、离异暴力和伊婷所遭受的恋爱暴力 (包括同居期间) 等都在亲密关系暴力的体系里,性质与家暴一致。国内外的研究和调查都已发现,发生在恋人间和离异夫妻间的暴力的频率和严重程度,比发生在夫妻间的均高得多。
近年来千千律所接到的关于家暴被害人的投诉,以婚姻期间的配偶暴力为主,丈夫对妻子的暴力最常见,同居暴力中更多的是离婚不离家的情形,男女朋友谈恋爱同居遭受暴力的咨询基本上没有。
“我接触的无论是咨询还是进入法律诉讼程序的案子,同居暴力这一块还是边缘性的东西。” 吕孝权说。
相比西方关于恋爱暴力系统性的研究,我国目前缺少关于恋爱、同居暴力发生率的全国随机抽样数据。现有零散研究只是冰山一角。一个个 “伊婷” 的隐秘伤口透过冰冷的数字浮出水面。天津师范大学政治与行政学院副教授王向贤在天津的 1015 名大学生中开展调查,发现 58.1% 自报经历过心理暴力,25.6% 自报经历过肢体暴力,12.3% 自报经历严重的肢体暴力,3% 自报经历性暴力。香港理工大学应用社会科学系教授陈高凌等人在北京、上海和香港的 3388 名大学生中开展恋爱暴力的问卷调查,发现心理暴力最为普遍 (71.6%),高于肢体暴力(47.7%) 与性暴力(17.5%)。
2004 年,北京红枫妇女心理咨询服务中心开通了北京市首条反家暴热线。红枫中心主任丁娟接触到的少量涉及恋爱、同居暴力的热线求助中,一种是恋爱过程中的强奸,一种是未婚同居过程中的暴力,包括分手过程中的暴力升级,由性暴力发展到肢体暴力、精神虐待。
除了国际上公认的家暴的四种类型: 身体暴力、精神暴力、性暴力和经济控制,吕孝权解释按照程度可以划分成两类,初发的偶发性的家庭暴力和严重的周期性的家庭暴力。
这种周期性的家暴包括关系紧张的积聚期(口角、轻微推搡等)、暴力爆发期(暴力发生、受害人受伤)、平静期(亦称蜜月期,加害人通过口头或行为表示道歉求饶获得原谅,双方和好)。暴力周期循环的三个链条环环相扣,呈无止境螺旋式的上升过程,这种暴力循环升级的链条从内部很难打破。
对于初发的偶发性的家暴的干涉,吕孝权认为可以自力救济。它的性质、程度、后果没那么严重,但也不能听之任之,一定要有一个明确的不容许态度。可以自己跟施暴人沟通,也可以告诉亲友,通过一定的方式甚至是调解来消除这种暴力模式。但对于严重的周期性的家暴,他表示一定要及时借助外力,尤其是公权力强有力的干涉,尽可能打破暴力链条中的任何一个环节,恶性的刑事案件才不会发生。
就在伊婷结识 H 博士前夕,2016 年 3 月 1 日,《中华人民共和国反家庭暴力法》正式施行。这距离中国内地出台第一个反对家庭暴力的地方性政策,已经过去了 20 年。
千千律所编写的反家暴经典案例选《扬法治之剑,惩家暴罪戾》指出,反家暴法在实践中对家庭暴力定义和类型的理解范围过窄。性暴力和经济控制被排除在家庭暴力的认定范畴之外;对同居暴力和共同生活作狭隘理解,离婚不离家暴力、同性伴侣之间的暴力、追求暴力、恋爱同居结束后的暴力或离异后的暴力均被排除在外。
对于婚外亲密关系暴力的被害人,由于立法的滞后性和漏洞,加上司法和执法的理念和实操技能跟不上,现实层面的法律维权举步维艰。在吕孝权看来,针对这部分群体的求助渠道不是没有,反家暴法里边所规定的所有求助机关,妇联、派出所、法院、法律援助机构、媒体、加害人所在单位,应该都可以适用。但是相对于配偶暴力来说,它需要证明他们之间是一种家庭成员以外共同生活的同居暴力。再加上现行的立法、司法、执法对这个问题没有作出明确的解释,同案不同判的现象大量存在。
源众性别发展中心创办人李莹律师 图 / 本刊记者 梁辰
而伊婷遭遇的这种没有同居关系的恋爱暴力,尚未纳入到反家暴法的保护范围。这并不意味着这些受害者只能在孤岛一隅忍辱负重。源众性别发展中心创办人李莹律师表示,“只要是家庭暴力都要说不,我们自己的态度非常重要。” 她接触的很多案子都是在恋爱阶段就有暴力,进入婚姻后只会愈发严重。
在她眼里,很多家暴受害人之所以后面会变成一个长期性、无法摆脱的噩梦,是因为她对第一次没有能够说不。这个 “不” 一是态度,二是行动。态度一定要坚决明确,就要分手。同时也可以采取相应的求助,包括报警,向妇联、向反家暴社会组织求助,搜集证据、固定证据、及时就医,出具诊断报告,如果伤得比较重则要求伤情鉴定。可能对有同居关系的非婚亲密关系,可以适用反家暴法,向法院申请人身安全保护令,通过公安出具告诫书。虽然现在案例少,但是有法律明文规定,所以这一系列对反家暴行为的特殊性处置,是同样可以做的。
对于非婚又没有同居关系的暴力,李莹介绍,这一块现在的法律规定尚不明确,但也并不意味着就不能够有作为。即使不能适用反家暴法,还可以适用其他的相关法律如《侵权责任法》、《治安管理处罚法》,遭受到侵害、伤害可以报警,一样可以提起民事诉讼。如果打重打伤了,轻伤以上是可以追究刑事责任的。
“对这个关系来讲可能有一个巨大的迷思就是爱的名义。那种爱只是借口而已。自己千万要对这个事有判断,哪怕他有情感也是自私的、控制的。真正的爱绝对不是伤害,是平等和尊重。” 李莹说。
尾声
这个事过去了半年,太阳照常升起。有次我跟做艺术策展的一个朋友聊天,朋友提起有个香港高校学建筑的女博士,最近跟他抱怨导师在骚扰她。追问了几句我觉得有点蹊跷,直到看到那个女博士提及这个导师的微信截屏,一看就是我前男友。他那段时间既在忙着要来学校找我重归于好,同时还在骚扰那个女博士。
前任的影响一直跟随着我,体现在后期的不自信、讨好型人格、总把别人置于高于自己人格的位置。
今年 6 月底,国内又有机构把他请来搞收费制高端学术工作坊,微信公号里把他包装成了一个大神。最近他还很活跃地在成都、上海搞讲座。
至今我没有听说他在学术界受到惩戒。
(为保护受访者隐私,伊婷为化名。实习记者向思琦、李艾霖、凌晨、杜莉华、潘晓瑾对此文亦有贡献。感谢刘霞、郭月瞳、王罄、陈仲伟的热心帮助。参考资料:《扬法治之剑,惩家暴罪戾》《呐喊:中国女性反家庭暴力报告》《涉及家庭暴力婚姻案件审理指南》《亲密关系中的暴力调查报告》)
提供有格调、有智力的人物读本
记录我们的命运 · 为历史留存一份底稿
本文首发于南方人物周刊第 560 期
文 / 本刊记者 杜祎洁
编辑 / 周建平 rwzkjpz@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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