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岁独居奶奶不想搬离她的危房
收录于合集 #罗晓兰 32个 文****丨罗晓兰 剪辑****丨沙子涵 编辑****丨毛翊君 尿桶、垃圾、死去的野猫 李秀英的邻居都搬走了,单元楼里的12户剩下一半,一楼只有她家——一间45平的屋子,没有客厅,日光黯淡,阳台刚够一人转身。拧 …
在马畅的哭泣中,众人把冯瘸子从屋顶上薅下来,推搡到了大老杨母亲家。面对着一院子人的注视,老太太的手颤抖着指着儿媳妇,先行开腔:“你怎么还能跟他搭连上?”
配图 |《蓝色列车》剧照
我出生在东北下岗潮时期的一个“城中村”里,能记事时,大人们基本都涌入外地的各处城镇谋生了,从小在一起的玩伴们总能随口说出一些我不知道的地名。
每到过年的时候,外出打工的大人们就都会回来,他们都很狼狈:男人们梳着背头分头,穿着破皮袄,但是脚下的皮鞋锃光瓦亮;女人们因为寒冷,满颊的红血丝,但偏偏要散着大波浪——似乎到现在,每逢过年时她们也还要烫一头卷发,穿一身红。
这些“城市缔造者”回归田园,与留守在家的人讲着自己在大城市的见闻,一个苹果硬要说成一个西瓜,一盒中华硬要扯出一根雪茄。这些人里,有一个人我印象最深,别人都唤他“大老杨”。大老杨人如其名,肩膀极宽,个子极高,胳膊极粗,双手抱着肩膀就足以把门堵住,生生的像棵枝繁叶茂的大杨树。他下岗前是保卫科的,后来同事们都跟着大形势当了警察,他却因为太憨回家种地了。
那些年,大老杨在全省各地贩水果,卖老家的沙果、葡萄、李子和香水梨。他会开车,还有一膀子力气,这是他唯一安身立命的东西。开春时没有水果能卖,但他人憨厚,出门时还是得走一大圈——先从西路出发去乡里的表哥家,因为表哥要从长春转去哈尔滨打工了;再经表哥家去同乡满胜家,因为满胜也要去河北看望自己在那边打工的媳妇,顺道拉着去南方一个东北菜馆子打工的表妹;然后还得在“二月二”头里赶到一个将要去上海打工的老伙计家,求人家帮忙在上海买一种老母亲吃的药,把钱一并给人家。这些亲戚朋友,每个人都带着自己的“家当”坐上大老杨的小三轮,去大城市。
我上幼儿园的那年,大老杨过年时带回来一个女人。那女人长头发,白皙,丰腴,看起来比大老杨小十几岁。在小小的村子里,这样一个老实人带回一个这么美的女人,很是轰动,一帮老娘们带着小崽子都涌去了大老杨家。
我和一众小伙伴偎在大老杨家的炕上,看着大人们在那里唠嗑。王大娘站在门口直咂摸嘴:“长得这么排场的姑娘,你瞧瞧人家的头发,黝黑黝黑的。”李姥姥一边摸着那女人的手,一边看着那对水溜溜的眼睛:“这小姑娘的手,又嫩又软,肯定没干过活都,我们大老杨可是好人啦,姑娘!”随即又对着大老杨喊:“家务活以后可不能都指着姑娘!”
冯瘸子从厨房走进屋,一手提着裤子,一手系着裤带。他是村子里为数不多没有外出打工的男人,我记不清他因为什么瘸的了,只记得他总在人家炉膛里撒尿,在人家柴火垛上拉屎,偷村里女人晾在屋外的衣服。他趴在我们的前面,用手比量着那女人的屁股,比量完用眼睛来回瞄着两手的距离,说了句:“这么好的娘们儿,咋就让他大老杨抄着了?”
这句话声音不大不小,但是全屋子的人都能听得到。有人装作没听见,有人直瞪冯瘸子。场面冷了有两秒钟,冯瘸子就被王大娘拎出了屋外。
但冯瘸子的话,其实也是所有人的疑问——为啥这么好的女人就跟了这么一个粗人?大老杨有啥啊?好像啥也没有嘛。
开春前,大老杨和女人领了证,办了婚礼。女人叫马畅,大老杨只说她是自己在外干活时认识的小老妹,认识很多年了。她家里没亲没故了,他寻思自己也老大不小了,马畅也愿意,那就结婚。
他们的婚礼办得很热闹,村里随礼没啥讲究,大老杨被随了几大筐鸡蛋,好几笸豆包,还有大红盆和暖水壶,像极了农工业间的等值交换。冯瘸子也带来了一个老暖水壶,那是他父亲过世时,大老杨随给他的。记账的王大娘直说冯瘸子不讲究:“随出殡的东西被你拿来随结婚,这丧良心事儿就你干得出来。”
冯瘸子满不在乎:“嫂子你别说这个,要不是你当年给我家老爷子随的洋火受潮了,我也就一并拿来了。你们给我啥我就还给你们啥,咱谁也别亏着谁!”
当天的席面,是我童年记忆里最铺张的一次。大老杨喝得烂醉,新娘马畅穿着大红的衣服,烫了头。本来大老杨还为她租了婚纱,但是她没舍得,穿了一下让大家看了看,就立马脱下去装起来了。
当天参加婚礼的村里男人,没有一个不羡慕大老杨的——自己的媳妇早就因为风霜雪打容颜不在,指头像萝卜条,腰比缸粗,一个响屁驴听了都羞愧。可人家的媳妇,白皙水嫩,眉眼含情,朱唇带笑。
那年,大老杨走得很晚,一来不想再周转一圈了,二来是受母命,得马上生孩子。其实,从大老杨和马畅结婚的第二天起,村子里的人就开始揣摩马畅什么时候能生孩子了。
李嫂子说:“她那个小细腰,能揣住吗?”
胖婶附和道:“就那个体格,一看就不是干活人,诶哟说不好哟,大老杨也是的,这种人能过长吗?”
等大老杨和一众兄弟走后,村里除了老弱病残就是妇女了。在一个没有男人的村庄里,漂亮过所有女人的美貌是一种巨大的麻烦。马畅的到来似乎革新了大部分妇女的观念,以前她们每天操持老人,管教孩子,下地干活,什么妆容啊、美容啊早都没有了,可有了马畅,大家出门最低也要洗把脸,有人还特意买了支牙刷,就放在门外的窗沿上。几年以后,牙刷头只剩下一排毛了,那也接着用。
马畅的一天,通常是从婆婆家开始的。她给婆婆做完早饭就回家,中午再来婆婆家做午饭,晚上再来一趟,保证一天全勤。见她从不下地干活,村子里的妇女无一不羡慕。
“真好哟,一天就做饭也不干活,哪像咱们,还在这搓苞米。”说着,一个老婶子就把手里的两穗苞米搓得直冒火星子。
“那你得说人家有本事,人家婆婆指着她生孩子呢。大老杨累死累活一年到头,钱全给老娘,你知道这些年攒了多少钱?”另一个老婶子打打裤子上的灰,拎起笸箩在空中筛了筛,就回了家。
其实马畅每天是不清闲的,只是她每天很少出没在村里人的视野里。这个秘密最先是被冯瘸子发现的——游手好闲的冯瘸子天天都倚在小卖部旁边的“话吧”门口,石阶都被他蹭出了一个坑。那个时候已经有手机了,但在村里也不是人手一部,小卖部里没什么好买的东西,销量最好的就是“炉果”,一种干巴巴的小馒头,类似饼干的口感,用牛皮纸包着。如果是小孩来买,冯瘸子就在小卖部门口绊小孩一跤,等炉果散落一地,他就上去抢。没小孩来的时候,他就喜欢偷听“话吧”里那些女人给在外地打工的丈夫打电话,听到兴起,还要附和几句。
一天,冯瘸子见了迎面而来的王大娘,就凑过去神神秘秘地问:“诶,你们知道马畅天天都干啥不?”见王大娘压根不想搭理他,他就截住几个妇女的去路,流里流气地说:“诶别走啊,唠会儿,你走那么快干啥,你家里有老爷们啊?”
“现在就是没有流氓罪了,不然真他妈报警抓你,看我不找前村二老蔫给你当猪劁了!”王大娘白了一眼冯瘸子。
冯瘸子对挨骂不以为意,神气地挡着嘴,眼神瞟着众人,又吹了个口哨:“她天天出去,不在家。”
这句话点燃了一众妇女。她们围过来,怼着冯瘸子让他“快说说”。
“我那天早上,跟着她出了村,她在离咱们两条街外的电大上学!”冯瘸子挑着眉毛,卖弄着自己的情报。
“那咋了,人家要求进步,上个电大咋的了。我这是手里有活,不然我也去。”王大娘这么一说,其他的女人也觉得有点扫兴,就要回家了。
“别走啊!你们想啊,那电大里都是二十多岁三十出头的,大部分都没结婚,啧啧啧,那一个个小姑娘小伙子,你再看咱大老杨!诶呀你们还不懂啊?”冯瘸子连拍手带跺脚,似乎生怕暗示得不到位。
“不能吧?”王大娘迟疑了。
“那你就想吧,她上电大干啥?我敢肯定,老杨家不知道她上电大,这他们家能同意吗?她那么漂亮……”冯瘸子揣着手,一副为大老杨忧心的样子。
我们一堆小伙伴都喜欢在村口玩,那里人多,车也多。那时马车骡子车还可以上路,马路上有很多被轮胎压扁的马粪,时间长了被晒干了,就变成了一个个枯草团。村口的垃圾堆成山,但是也没人管。垃圾山中间有一条只能过人的小路,一个穿着阔腿牛仔裤、黑外套的漂亮女人总会在傍晚时抱着一摞书走过这里——那是马畅,我们一帮小孩亲热地跟她打招呼,但她只草草和我们挥了挥手,就走了。
再往后,就如同冯瘸子所预料的,马畅开始往家里“领人”了。那是一群与马畅差不多年龄的男男女女,他们坐在大老杨家的院子里,有时聊天,有时看书,有时探讨一些我们小孩听不懂的话题,每次都说很久才离开。有时候,马畅的老婆婆会过来,老太太一来,马畅就低着眉,那些人也就知趣地离开了。那种感觉就和我叫小伙伴回家玩,我妈一回家他们就赶紧离开一样。
有一次,我们一伙熊孩子扒着墙头,打算去偷李大爷家晾的风干肠,却在墙上看见马畅和她老婆婆正在院子里争吵,马畅的同学们则在拉架。一般,我们撞到谁家老公打老婆,婆婆打公公,婆婆打儿子,儿媳妇打老婆婆,都不会离开,尤其是打得人仰马翻那种,肯定得看一会儿,可那天我们都赶快下墙了——马畅太美了,她在我们这些小屁孩心里的地位是不可侵犯的,我们不想影响这种美感。
我们走的时候,听见马畅喊了一句:“我就是和他们学习学习,那你给我交钱!我去学校学,不带回家了!”
我心想:不用学习还不好吗?不上学还非得上?脑子缺根弦。
那天以后,马畅——这个全村妇女效仿的形象典范——“和她老婆婆打起来了”的消息传遍了村子。婆媳打架,村里人早见怪不怪了,但马畅带同学回家学习、还要求婆婆出钱让她上学这事,还是超出了大家的理解范围。
之后,马畅依旧每天早出晚归。或许是她觉得让同学们只坐在院子里不够礼貌,也可能就是想做给她老婆婆看,总之,在一个雨天,她把同学们请进了家门。
很快,在外打工的大老杨,在果子成熟前半个月就回来了。他还是很实在,没有直接回村,先绕了一大圈,把一道回来的兄弟们先送到了各村各乡,最后自己才回家。
大老杨的小三轮卡在村口的垃圾山那里进不来。我看着他把车停在村口,提着包裹穿过垃圾山的通道,步履蹒跚,前胸后背都湿透,胳膊上的疙瘩肉依旧看着孔武有力。他一进村,就有一堆妇女围了上来,有嘘寒问暖的,有问候自己家爷们儿近况的,寒暄之后,大部分人的话题最后都转向了马畅,起势都是一样的话:“我听说……”
在听完无数个“我听说……”以后,大老杨的眼珠子瞪圆了起来,步伐也变得快了。有些妇女们看着话好像“够劲儿”了,就离开了,剩下的都尾随大老杨回了家门口。我们这些小孩也跟着——我们的视野更好,大人们站在院门口,我们趴在墙头上。
那天很不凑巧,马畅邀请来家的同学里没有女的,都是男的。大老杨拽开门,手扶着哗啦作响的门帘,看见了正有说有笑的马畅,当场掀了桌子,撕了书,还将那几个男同学踹出门。
他钳住马畅的双肩,叫嚷着什么,我们在外面只能听个大概——第一句并不是骂马畅带人回家,而是骂她忤逆自己的母亲。在嘶吼过了母亲生养自己长大、父亲早逝以后,他才问起马畅“领人回家”的事。
院门口的众人本想进去拦着,但是大老杨实在是太有威慑感了。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他发脾气,以前他被村里人占便宜、欺负,也没见他发过火。他吼的最后一句我们都听见了:“读书?读的屁的书!”说罢,他就从屋里出来,对着愣在院子里的男学生们大吼:“还他妈不滚?再来我打折你们腿!”
这话是对男学生们说的,也喝退了看热闹的人。冯瘸子一脸惊讶,拍着胸脯:“我的祖宗,大老杨真吓人啊,嫂子你不害怕啊?”
王大娘说:“你大哥前些年天天这么跟我喊,习惯了。”说完,王大娘站住,拽着冯瘸子问:“要我说这事儿怪你——是不你跟老太太瞎说话了?”
冯瘸子一脸无辜:“别的啊嫂子,我就是跟老太太说了说这个事儿,她岁数大了,有些事儿不能让她被人骗了。”
那段时间里,大老杨去哪都带着马畅。听说他带着马畅去了他妈家,要求马畅跪下道歉,马畅始终不肯,为此两人大打出手。村子人都说马畅是觉得下跪太过封建才不肯的,没有人觉得是因为马畅压根觉得自己没什么错。
到了收获季节,大老杨下地收果。我们这些孩子想摘个果子,得爬上树去使劲儿抖枝子晃下来,他不用爬树,只用一个长长的钩子勾弯满是果子的树枝,伸伸手随便就摘下来好多,一排树走一趟,就是满满两大笸箩。
他穿着大靴子,打着补丁的牛仔裤,打着赤膊,树上抖落的灰尘落在他脸上的绒毛上,汗水沿着喉结流到胸前,大概因为中午饭喝了点酒,从脖子到锁骨都泛着红。马畅就站在地头,看着丈夫摘果,目光温柔清冽,像牵着丈夫的线,转过他身上的时候,大老杨就举着手里的果子向媳妇的方向用力挥舞,然后马畅也朝他挥挥手。
我们摘果摘累了,就去马畅身边跟她聊天。她常常考我们一些诗词和典章,我第一次知道“红高粱”和“余占鳌”,就是从她嘴里。她说,在她心里,大老杨就是余占鳌,一个有血性的老爷们。她还蹲在地上给我们写那个“鳌”字,告诉我要学习要读书,说读书以后看到的世界会更美。
她还没说完,大老杨就走过来,给了她一颗又大又饱满的李子,问:“你看它是什么颜色的?”
“紫色的啊。”马畅答。
“不是紫色的。”大老杨擦去果子上紫色的霜,显出了黄色的皮,笑了,“它是黄色的!”
大老杨母亲让儿子带儿媳妇下地干活,大老杨推托了句“马畅身体不方便”就带过去了。看到的人都明白,两口子和好了,毕竟久别胜新婚,我甚至觉得大老杨摘的李子吃起来都甜多了。但是村子里的妇女们看见大老杨把马畅揽在怀里,则是生气的居多。为什么生气,到今天我也想不大明白。
等果子装上车,大老杨就又要走了,这一走基本就是等过年才回来了。于是村子里又开始有人嚼舌头了,说马畅咋还没怀孕。
冯瘸子会在人多的地方故意问王大娘:“嫂子,你跟我大哥当年多长时间生的孩子啊?”。
“两个多月吧就有了,这玩意早了晚了的能咋的?”
“不应该啊,按说大老杨这人高马大的,不得一次就种上?”冯瘸子嘬着牙花子,摸着下巴。
大老杨走的时候,村口的垃圾堆被人清理出来了,村头废弃的房子,也被人收拾出来改成了理发店,屋顶上摞着好几个轮胎,轮胎里插着一面红旗,染发烫发的招牌就挂在门上。
大老杨载着从各家各户收来的果子,被全村人送行。走到村口,他对马畅说:“回去吧,等我过年回来给你带红毛衣和红风衣红靴子!咱在这儿再烫个头。”
在七大姑八大姨对两口子的调侃中,大老杨的车开走了。大老杨和婆婆同意马畅去电大上学了,但是不能往家带人,不能与同学出行,也不能夜不归宿。这个“约法三章”的目的性不言而喻。
大老杨走了后,马畅的老婆婆没事儿就去儿子家里,帮收拾家务,马畅就去电大上学。
一天,在外打工的“大嘴叉子”突然回村了。与对大老杨一样,妇女们前呼后拥地把他拥进了村——他是去山西下矿的,没想到出了矿难,矿主被抓起来了,他拿着工友的丧葬费想给人送回老家,却发现死掉的工友早没有家人了。这笔丧葬费就落在他手里,钱倒是不多,但是足够回来开个店,不用再出去打拼了。
大嘴叉子的外号不是浪得虚名。他能言善辩,会撮合,会离析,以前跟冯瘸子好得穿一条裤子,之所以远去山西打工,也是因为风评在村里实在不好。但是今时不同往日,如今他拿着一笔钱回来开店做买卖了,在村民心中就比冯瘸子强了很多。
村子里最大的娱乐就是扑克和麻将,但是平常大家都没有钱,所以也很少有人玩。大嘴叉子一回来,就拉着村里人去自己家打牌,有打牌的就有去看热闹的。他家平时只有他父亲住,养着一条怂狗。别家的狗都是立着尾巴,站在自家庭院里见到人就嗷嗷叫,可大嘴叉子家的狗,尾巴一直低垂着,夹在屁股中间,见人来就跑,人只要抬抬手,它就缩回窝里了。
打牌时,大嘴叉子才知道大老杨娶了个年轻媳妇的事情。
“马畅?哪个马畅?”他惊讶地问。
“大老杨带回来的,说是认识好多年了,在一起打过工。”牌友们七嘴八舌地向他讲了马畅的来历和长相,还要上电大和不生孩子。
“是不是特别白,特别水灵,大屁股,大长头发?”大嘴叉子一拍脑门儿,向众人反问道。
众人齐声说对,仿佛是达成了什么重大共识。
“不生孩子?不生就对了!”大嘴叉子呷了一口茶水,瞥着众人的反应。所有人都在看着他手里的杯子,一口水缓缓下去,大嘴叉子才又开口:“她呀,是那个长春附近县里的人,原先去过沿海什么城市捕过海蛎子啥的,下过水的女人,一般都作下病了。”
说完,大嘴叉子又补了一句:“但是这是她自己说的,那具体因为点啥,你们就寻思,那傻大杨啥样啊,家里穷得叮当响,兜里穷得响叮当。一把岁数了,好女人谁跟他啊?她马畅为啥这么远嫁过来啊?她自己说没爹妈,那指不定是家里嫌丢人不认她了,那都不好说!我就不信啥好女人不生孩子了——而且她会玩牌,麻将更是不在话下,会使老千,一个眼神儿你手里五饼就被勾走了!”
“哪能那么神?”有人不信。
“你还说不神?那大老杨的魂不就被勾了去?”立刻有人反驳。
大嘴叉子的杯子里没水了,拍了拍听得入神的我,让我给他接杯水:“诶呀,这还有小孩呢,都不应该让孩子听——告诉你嗷,可不兴往外传啊,就屋里这些人听听就得了。”
当时屋里坐着的各家各户的人头在村里也就算都齐的了,他却专门跟我说这种话。我心里气,给他接了杯水,又往里啐了口唾沫,看见门外的狗,我又踢了一脚。
回到屋里,大人们的想象力似乎都被大嘴叉子打开了,各种“怪不得……”“我说的嘛……”充斥在空中,欢声笑语。我听不下去,便离开了,那条被我踢过的狗正在墙边呕吐,看见我就钻回了狗窝。我心想:“早晚把你狗窝点了!”
毫无意外,关于马畅,又不知道多少个版本的故事传进了大老杨母亲的耳朵里。总之,大老杨又回来了,是半夜悄悄回村的,看见谁也不打招呼。然后,他母亲进了医院,马畅则天天在家。
马畅和大老杨的最后一次爆发,是在她老婆婆家的院子里,又引来了全村人围观。
“你在外面有几个相好的?!”大老杨吼着。
“我在外面一个都没有,原先那么多人一起打工,我清清白白!”马畅叉着腰回答。
“你放屁!我不就是你在打工时认识的?那大国小斌小亮,你不也都认识吗?”大老杨貌似得了理。
“那你跟你这些兄弟又认识多少妹妹啊?用我说吗?你跟你兄弟在外面挣钱以后不嫖吗?你兄弟去嫖,你就一次没去过吗?”马畅也开始口无遮拦了。
“我没有!一次都没有!”大老杨很坚决。
“那我也没有!”马畅也坚决。
当马畅提到大老杨的那些兄弟们时,围观的妇女们就已经开始对她产生敌意了。她口中的那些人,就是她们的丈夫、儿子、兄弟甚至是父亲。对这些为了全家生计在外奔波的男人们,有很多话不能说,很多事不能提,很多东西不能想。马畅的那一句话,无疑触痛了女人们心里最脆弱的地方。那些事,可能她们都没想过,或许,不敢深想。但是问题既然被马畅给提出来了,如果不能解决的话,就要先解决提出问题的人。
在老邻居们的指责和议论下,大老杨慌了神,本来就是自己的家丑,要关起门解决的事情,却被马畅推向了全村层面的道德问题,让他骑虎难下。搬弄口舌间,王大娘看出了大老杨的为难,她冲出人群,拽着他和马畅两个人的手,把他们推进了屋子里,扬着手喊:“大老杨,你个大老爷们,你家事情,你自己解决!”又回头转向众人说:“散了吧散了吧!”
当天晚上下了一场好大的雨,女人的哭声和狗叫声都湮灭在轰隆的雷声里。电视里放着本省新闻,父亲感慨道:“好日子来啦,振兴东北老工业基地指日可待啦,咱们跟北京都并排了。”他伸了个懒腰,钻进了被窝。我心里想的则是:今天闹完,马畅会何去何从?
大老杨很快又走了,村里的人都觉得泄气——为什么他不当着全村人的面把马畅打一顿?为什么不和她离婚?还有恶毒的说:“不应该离婚,这种女人就应该揍她一辈子。”
可大老杨走了,没有解决任何关于马畅的问题。不过这次他一走,马畅开始频繁出现在村里的麻将馆——所谓麻将馆,不过是一间破败老房子里支了张桌子,一个破布袋裹着“嘎啦嘎啦”响的麻将牌,谁爱来玩谁就来。只是村里的小媳妇几乎没有去的。
我再也没见过马畅抱着书去上课,但是给老婆婆做饭还是照常的,其余的时间就都在打麻将。村里人都没钱,打麻将也不讲究输赢,偷牌就偷牌,诈和就诈和,打出去的牌再拿回来也可以。于是,马畅在村里人心里,形象也没那么高高在上了。
但我上房爬墙的时候,总会看见马畅在自己家院子里读书,只是人一来就赶紧收起来。我不知道她发没发现过我,也许有,也许没有。
一天,冯瘸子让我教他上房:“你叔我年轻的时候,你别说上房了,上树,就是上烟囱,叭叭叭我就是仨跟头。现在不行了。”
他问我,各家各户的墙哪个地方有坎,哪个地方有抓手。我不搭理他,但一个爱卖弄的小伙伴,把我们飞檐走壁的技巧对冯瘸子倾囊相授。
没两日,冯瘸子就与马畅正面对峙上了。那个时候村里洗澡不方便,大众浴池又十分便宜。不过人们趿拉着鞋从土道走回家,脚就又脏了,一般人家都在院子准备个盆,接了压水井的水,直接涮涮脚丫子,讲究点的就在自己家院子再洗一次脚。
马畅就是讲究的人,她每次从大众浴池回到自己家院子,都会解开头发,弯着腰好好抖抖,再仔细洗衣服。有天冯瘸子笨拙地爬上了大老杨家的房子,却下不来了——按他的狡辩,他不想偷看马畅洗脚,但是他下不去,就不得不看。
在马畅的哭泣中,一众人把冯瘸子从屋顶上薅下来,推搡到了大老杨母亲家。面对着一院子人的注视,老太太的手颤抖着指着儿媳妇,先行开腔:“你怎么还能跟他搭连上?”
马畅抹着眼泪,一拧脖子:“什么叫我和他搭连?他偷看我!”
“你老老实实的他能偷看你?”
“我被人欺负了,倒是我的错了?”马畅质问老婆婆。
“滚!滚出去!不要再来我的家!”老太太下不来台,就推着众人出了院子。
冯瘸子知道自己没事了,反过来笑骂着,寻找谁刚才扯他衣服最凶、谁推他最用力。众人哄笑着,指着小卖部的方向骂他:“看大老杨回来不把你打死!”。
众人眼看着马畅向“话吧”走去,打电话给大老杨,把这件事原原本本讲了一遍。可大老杨这次仿佛没了什么气性,没什么表示,也没再回来。
“看来,大老杨跟马畅是到头咯。”王大娘叹着气说。
“为啥啊,是因为大老杨我俩关系好吗?”冯瘸子嬉皮笑脸地接话道。
“是个屁!这男人啊,因为女人生气,打她骂她,那都是因为在乎,不在意才会冷淡,一冷淡,就快了。”
马畅也似乎预感到了什么,在临过年前,天天去“话吧”给大老杨打电话,问他什么时候回家,说她要红毛衣,红风衣,红靴子,让大老杨回来再带着她去村口理发店烫一头卷发。
冯瘸子看见她来“话吧”,就默不做声地离开,想必他心里也清楚,马畅和大老杨能到今天这步田地,他也有一定的责任。
大老杨没有给马畅确定的归期,只告诉马畅,别每天都打了,浪费钱。再多说话,就是问自己的老母亲怎么样。
之后,马畅就开始喝酒了。她每天和人打完麻将就去喝酒,每天都要喝好多酒再回家,有一次她来到我家喝酒,喝醉了就跟我妈说:“老杨问我是不是最近一直打麻将,我就纳闷,他怎么什么都知道啊?他不是说我打麻将嘛,那我就打呗!”
马畅的酒一直喝到了小年,第一批外出务工的人回来了,各家各户都开始置办年货了,大老杨的母亲也在准备东西了。老太太来我家借了一个行李箱,还告诉我妈别跟别人说。几天后大老杨终于回来了,说要把自己母亲送去亲戚家过年,大年初三再回来陪马畅过,这两天让马畅注意安全。
大年三十当晚,马畅喝了得有两斤散装白。东北的散装白酒度数高,没有酒精时,拔火罐都用这种酒点,一杯下肚,火辣辣的感觉烧着食道一直到胃。喝醉的马畅,眼睛是肿的,脸是红的,回来的小伙子们争先恐后,都要和“杨嫂”喝两杯,弥补一年前没喝到喜酒的遗憾。
喝到半途,马畅伏在酒桌上问了一句:“我是不是给他丢人了?他过年都不带我去亲戚家。人家家家都三十儿过年,我初三过年。”听得桌上的小伙子们一头雾水。
在众口呼唤中,马畅又喝下了一杯杯酒,浇灌自己的委屈。她不算能喝,但是能吐,吐完了接着喝,能喝更多。从大年三十喝到初二晚上,她和村子的“少壮派”打成了一片。
初三那天,醉醺醺的马畅起来就去到理发店门口等着开门。她说要烫个头,等她的“余占鳌”来接她去串亲戚,烫头发时间长,不能让他等。那天,我也被母亲催着去理发了——头发实在太长了,反正我也没舅舅,没什么忌讳。
理发店老板看马畅站着都直晃悠,就赶紧让她进门先坐了,我进门时,她浑身的酒气隔着老远就能闻到。她当时坐在理发店里睡着了。理发店中间有个炉子,炉子上接出三条烟道,被老板砌成小腿高、屁股宽的矮火墙,代替凳子。那里坐着烫屁股,所以上面有垫子,很多人坐在上面蹭来蹭去,已经发黄发黑了。
老板对我说:“孩儿啊,你先暖暖和和坐一会儿吧,今天叔烫头的多。”说完,他拍醒沉睡的马畅,马畅支支吾吾地说,要卷发。老板就把她的头发一绺一绺分开,捆上各种颜色的圆筒,再两根皮筋儿捆好。
时间长了,越来越多裹着头发、捆着小圆筒和皮筋儿的女人都过来坐在火墙的垫子上。我之前几乎没什么机会可以这么近距离地看着马畅。她坐在理发椅上,烤着头发,眼睛是肿的,眼袋也出来了,脸好像也胖了很多,没以前那么好看了。她闭着眼喘着粗气,好像是打着呼噜,偶尔还顺顺自己的胸脯,偶尔还皱皱眉。
“快好啦啊,再坚持坚持。”老板拍了拍马畅的肩膀,马畅紧闭眼睛点了点头。不一会儿,我发现马畅的理发椅上流下来一摊水。我立刻反应了过来,那是尿。我心想,原来人喝醉了就憋不住尿啊,跟我小时候一样。
老板也注意到了她的异样,拍她的肩膀,说:“妹子,妹子,起来去炉子边坐会儿吧,那暖和……”
可这次的马畅没像几分钟前那样点头,而是直接重重地垂下了头。
大老杨在初三那天上午回来了,抱着大红色的风衣,还有红毛衣、红靴子,怔怔地站在自家门口。理发店老板杀了只鸡,在店门口撒了鸡血。
那天晚上,全村的大人都去大老杨家。他们不让我们这些小孩去,我就带着小伙伴,用收集来的干马粪,把大嘴叉子家的狗窝烧了。我们围在狗窝前站成一个弧,那只狗不敢出来,火焰一直向下,那狗一开始是“嘤嘤”叫,后来几次想冲出来,都被我们打回去了。直到狗没了叫声我们才离开,我心里没有一点欣慰,因为我不相信马畅死了。
当晚,村子里的人都很忙碌,又都忧心忡忡。我回家就睡觉了,睡前看着窗边大嘴叉子家还火光冲天。
后来我上小学了,家也搬离了城中村。
走的那天,王大娘家做的炖鱼。葱姜蒜爆香,豆瓣酱和自己做的臭大酱在一起炒,油要用过年㸆的荤油。切点肉片,茄子要用手掰成块。最后把收拾好的鱼顺进去,大火炖。她一年只炖两次鱼,一闻到炖鱼的香味儿,满村子就都知道她爷们儿回来了,下一次飘出炖鱼的香味儿,就是她爷们要走了。
冯瘸子没饭辙的时候,总去王大娘家门口闻味儿解馋,唯独炖鱼的时候他不敢去。王大娘是村里唯一敢收留冯瘸子的人,冯瘸子也只帮王大娘干活。我再长大一点,就听邻居说,冯瘸子的腿是因为年轻时调戏卫校女大学生,被男学生砸折的。
那个时候,村子里的人还会时不时提起马畅,都为她感到惋惜,他们又都觉得,“马畅是多么好的一个小姑娘啊”。但等大老杨母亲离世、大老杨搬走以后,也就没人提了。
我上次回村子里,是因为那里要拆迁了,我得去看着我家的房子。
那天,我也去看了看大老杨家荒了多年的院子,突然好奇:一个小小的院子,怎么装得下这么多稀奇古怪的事情?看着当年马畅梳洗打扮的那口压水井,她嫁进来的时候也是在那拜的天地。我甚至在想:当年的马畅真的没有发现过我在房顶和墙头偷看她吗?
正想着,一声喇叭打断了我的思绪。一辆铲车开了过来,司机朝我比划,示意我快离开。我走出几步,“轰隆”一声,大老杨家的院墙全被推倒了。
从村口出去时,又看见那个早已经大门紧关的理发店,马畅死后,村里人几乎都不再来这里弄头发了,房顶还摞着轮胎,还有一根旗杆。
(文中的人物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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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 思 元
相信自己灵魂的高贵和
诚实,并且用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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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头图选自电影《蓝色列车》(2020),图片与文章内容无关,特此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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