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苇杭之渡彼岸|高耀洁:战争自古都是残酷的,我不喜欢战争
作者:林世钰 450003。 95岁的高耀洁老人,一笔一画地在通讯簿里写下了郑州市金水区的邮编。末了,身子往椅背上一靠,说:“你今天帮我干了一件大事!” 她笑了,褶子像阳光下的葵花瓣。鼻子里的氧气管翕动着,像鱼的腮。 “我活不了太久了,骨灰 …
困在斗室的高奶奶。(本文照片 林世钰摄)
如果有段日子没有在公号上更新高耀洁先生的近况,就会有读者在后台关切询问。不知不觉中,过去几年,自己竟然成了一扇连接高奶奶与外界的窗口。
4月18日,我又去纽约看望伟大的“国民奶奶”。
美东的春天总是姗姗来迟,都四月中旬了,花们才慢条斯理地开。昨天还艳阳高照,不料今日气温陡降,春寒料峭,我穿着一件单薄的风衣,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再看高奶奶楼前那株抢先开放的玉兰,花瓣已经零落成泥了。
之前的3月23日,高奶奶因为肺部积水、呼吸困难,住院一周多,3月31日出院,又回到位于曼哈顿上城的公寓。
高奶奶所住的公寓。
她终日卧床不起,困于斗室,唯一的活动就是挪到电脑前给问候她的人回信。与她相伴的,是三个轮流24小时照顾她的护工,以及窗台上几盆寂寞的花。
朋友们给高奶奶送的花。
前几天收到她的来信,信中说:我很孤独寂寞,希望有人来看我。我赶紧放下手里的活,跑到纽约看她。
进了屋,只见她躺在床上发呆。见到我,拉着我的手说:“这可能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我扶她坐起来,她拿出两张纸,上面记着今天和我交谈的内容。可见,为了这次见面,她做了充分准备。
高奶奶交待给我的事情。
第一件事,她让我给她草拟一个声明发布在网上,言明她去世后,她的教授职称证书不能送给任何人,任何人不得利用她的教授职称做任何事。之前数次和我聊过这个话题,担心她离世后有人拿着她的教授职称证书行非法之事。
我告诉她,那是不可能的,任何人不可能也没必要这么做,是她过虑了。可她还是不放心,这次又让我草拟声明。我只好在纸上重新写一遍我的看法,她这才作罢。
第二件事,让我帮着看一堆英文信件。这些信件是推荐一个新的医疗计划。因为高奶奶目前的医疗计划已经很不错了,所以不需要更换。我告诉她之后,她如释重负,“这些信件我留了很久,终于可以丢掉了。”
真的很难想象,她来美国的14年里,如果没有各路朋友的帮助,一个不懂英文的老人家如何生存下来。我算有点英文基础,在美国尚且生活得磕磕绊绊,一点都不自如,更何况高奶奶?其艰难可以想见!
第三件事,让我给寄来明信片的朋友回信。高奶奶说她经常收到不认识的人寄来的明信片,有的具名,有的是“无名氏”,她只要身体许可,尽量做到回信。我听了很是感动——这种礼节周到的上古之风,估计只能存留在她这一代“民国最后的背影”上了。
这次寄来明信片的,一个是住在纽约的唐女士/先生。TA在信封上称高奶奶为“老妈妈”,让我心头一热。TA在明信片上写道:尊敬的高耀洁老妈妈:感谢您对中国人民做出的伟大贡献!!祝您身体健康!
唐女士/先生寄来的明信片。
另外一张明信片来自德州休斯顿的冯女士。她写道:老妈妈:听了您的故事和您生病的事情,我哭了。因为我很小的时候就失去了母亲,是我奶奶把我带大的,她现在也跟您的年龄相仿,我已经二十年没有看见她了。我希望您坚强活着,多写些东西唤醒中国人的“良知”。愿您早日康复,平平安安!
冯女士寄来的明信片。
她信封上的地址写得很潦草,无法辨识。我征询高奶奶的意见:要不就不给她回信了吧,地址看不清楚。高奶奶倔强地摇头:不行,他们这么关心我,我要给他们回信!
我只好根据自己的猜想,试着在谷歌地图上查询。最后找到一个可能性最大的地址,帮高奶奶写好信封。并根据她的口述,给两人各回了一封简短的信件,带回新泽西邮寄。
高奶奶高兴地告诉我,我之前帮她编辑出版的《高耀洁诗词札记二百首》出来了英文版。我上网搜索了一下,果然!亚马逊网站正在出售,出版时间是2022年2月。我纳闷地问高奶奶:您知道谁出的英文版吗?她摇头,说有人看见了这本书,告诉了她,但她不知道是谁翻译的,也没有收到书。(若有人知道此线索,烦请在公号后台告诉我。)
处理完这些琐事,高奶奶告诉我,住院期间,“我的大小便经常拉在床上,护士半天叫不来,幸好屁股没有烂掉。吃的也没法吃,太受罪了,我只好早点出院。”
关于前者,我算是见证者。3月25日,高奶奶住院第三天,我去医院看望她。她服了利尿药,排出的尿液直接导到床头的一个瓶子里,还好。但解手就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她解完手后,摁了半天铃,护士也不来,我担心她被冻感冒了,只好捋起袖子,亲自帮她清理。
关于食物,美国医院一般只提供牛奶、土豆泥、汉堡等西餐,高奶奶想要的小米粥、面条等中餐以及热水,无法满足需求,只能由陪护人员自己想办法。这点可以理解,毕竟是美国医院,只能入乡随俗。
高奶奶住院期间,她的外孙女和小女婿分别从路易斯安娜州和加拿大飞过来照顾她,让她享受了难得的亲情的温暖。可是让她难过的是,国内的儿子和大女儿没有过来。她告诉我,本来大女儿说会带曾孙女过来看她,后来又说自己摔伤了,过不来。
“我很难过,哭了好几天。”高奶奶说到这,突然嚎啕大哭,像个丢失了心爱玩具的孩子。泪水蜿蜒着,叹息着,爬过她那张沟壑纵横的脸。
我不知如何安慰她,只能轻轻抚摩着她瘦骨嶙峋的手。
哭泣的高奶奶,让人心碎。
疫情前,高奶奶的儿女还不时从国内过来看望她,多少给了她一些亲情的慰藉。疫情爆发后的这三年,他们无法过来,高奶奶思亲之心日切。希望在她人生的最后阶段,儿女可以好好陪伴她一段时日。
哭完后,高奶奶又和我聊起诸多内心的烦恼。“我想了一圈,只能和你说说了。”那些烦恼,一些出于老年人的猜疑,一些则有一定的现实基础。不管怎样,我只能安慰她:你活到这把岁数了,啥都经历过,凡事想开点,不要郁结在心里。
说到上个月发给我的那部书稿,高奶奶说,都交给你了,你看着编吧。我告诉她,书稿的结构比较凌乱,需要大调整,等我忙完手头的事,尽快编辑。
“我估计看不到这本书的出版了。”高奶奶有点失望。
我告诉她,等我四月忙完手里的事情,五月就开始编辑此书。她一听,脸上顿时有了笑容。
过去几年,我帮她编辑出版了《高耀洁诗词札记二百首》以及《高耀洁行医往事》。说实话,毕竟是八九十岁的老人了,文字无比凌乱,我经常需要深呼吸一口,才能继续编辑下去。这两本书费了我很多时间和精力,但是为了给她活下去的盼头,我依然鼓励她继续写东西。
2021年以来,在几个义工的帮助下,她收集了之前二十多年媒体对她的报道以及其它零碎文章,准备出版“人生最后一本书”。因为我今年夏天准备回国,以后可能长住国内,所以手头有很多杂事需要处理,没有时间帮她编辑这本厚达三四百页的书。原以为高奶奶会另找他人,没想到又给了我,理由是,“找别人我不放心,还是交给你吧。”
好吧,估计这是上帝给我的使命,那咱就接着吧,在所不辞。
一会儿,护士上门做常规检查。她给高奶奶测了血氧,97,正常。高奶奶告诉我,她的血氧前几天都是90或91,今天估计因为我来了,所以上升了。
护士给高奶奶做常规检查。
高奶奶在测血氧。
哈哈,可见爱有着极大的疗效功能。所以我们活在地上,对于身边需要帮助的个人或群体,要尽量依照美国特鲁多医生墓志铭上所说的——To Cure Sometimes, To Relieve Often, To Comfort Always(有时治愈;常常帮助;总是安慰。)别人因着你或多或少的爱,本来枯竭的生命源泉可能就活了起来。
这两天制氧机有问题,护工着急地问护士应该怎么办。护士给了她一个工作人员的电话,让她自己联系。护工也是一个上了年纪的中国老太太,她佝偻着背出去了。打完电话进来后,她告诉我,前几天有人给高奶奶送了羊奶的奶粉,高奶奶早上喝了一杯,拉了两次肚子。“很多东西她都不能吃。”
高奶奶指着桌上的虫草胶囊,让我带回家。“我不能吃,吃了会拉肚子。”我只好听话地装进袋子里。每次看望她,她都不容分说地让我带回一堆自己不能吃的东西,以及别人送的花花草草。
最滑稽的一次是,她让我带回一个硕大无比的哈密瓜。我本来计划去现代艺术博物馆观展,实在不想拿。可是她紧紧抓住我的胳膊,说不拿就不让我走。我只好拎着这个憨头憨脑的哈密瓜,穿过熙熙攘攘的曼哈顿街头,走进现代艺术博物馆,寄存好了再去观展。
她就是这样,有时像一个爱孩子爱到蛮不讲理的老祖母。
临走时,我告诉她自己7月要回国。“这恐怕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高奶奶拉着我的手,表情有点哀伤。
“不会的,我8月还会回来,到时再来看您!”我趴在她耳边大声说。
“喔,那就好!”她的眼里闪过一丝光亮。
—— End ——
作者简介**:**林世钰,媒体人,作家。曾出版《美国岁月:华裔移民口述实录》《烟雨任平生:高耀洁晚年口述》《潮平两岸阔:15位中国留美学生口述实录》《美丽与哀愁:一个中国媒体人眼中的美国日常》《新冠之殇:美国华人疫情口述史》等书籍。其中《烟雨任平生》被“亚洲周刊”评为2019年度十大好书(非虚构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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