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丨成小秦:乱世三记,串联、静坐、武斗及其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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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者简历

_成小秦, 1951年出生于河北秦皇岛,1954年随父亲调西安,1964年考入西安外国语学校。__1969年春,插队麟游县桑树塬公社,务农三年,1972年春,作为“可教育好的子女”,入陕西师范大学外文系读书。__1975年毕业留校教书,1978年赴英国留学,1980年毕业于爱丁堡大学英文系,此后十多年,先后在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等机构从事翻译。_1995年调对外经济贸易大学教书至今。

原题

乱世三记

**作者:**成小秦

(一)

扒车进京记

1967年1月底,国务院突发通知:全国“春节不放假……展开全面夺权斗争”。其时,上海“一月风暴”席卷全国,西安地区的群众组织,几经分合,形成东、西两大派。“东派”以西安交大“文革总会”和“工总司”为主体;“西派”由西军电、西工大造反派与“工联”领头。

校园陷无序状态,东西两派都厌倦了口水仗,百无聊赖,各自厮混。我在家闲着无聊,也无心读书,便返回学校。

7月初某日,好友王哥邀我扒车进京。所谓“扒车”,即不购票乘坐客车,或攀上敞口或闷罐货车,前往目的地。我俩出发时,各地两派因夺权而武斗,全国濒于内战。

第二天,我们退了当月饭票,揣着现金和粮票,背上挎包,等天黑溜进西安东站,在车场轨道间穿行,找到一列东进的货车。铁门把手挂着卡片,标明开往郑州,轨道信号灯也显示发车。闷罐车门都已铅封,我俩就扒上一节敞车,坐煤堆上。哪知车一开行,周围起了煤尘,火车头不时喷出黑烟,呛得人透不过气,接着火星儿落下,浑身灼热,赶紧从挎包掏出长袖衬衫,蒙住头蜷缩。

等火车停渭南站,赶紧从侧板翻下,往车尾跑,见一节闷罐车门留着缝,推开就上去,里面坐着几个乞丐,一人守个布袋。一个老汉站起,解开布袋,沙着嗓子说:“吃馍!吃馍!”我摆摆手,用力推上车门,与王哥相互靠着,在黑暗中睡去。

眯糊中,忽听外面人声嘈杂,紧接着,车门哗的一声拉开,手电筒光往脸上乱晃,几个铁路工人,头戴柳条帽,举着长矛,喝令我们下车,放走乞丐,把我俩带到值班室,严加盘问。得知我们是学生,又问哪一派的,我们谎称逍遥派。工人口气稍缓,叼着纸烟:“咋着,小命不想要了?赶紧回去!”

我们满口答应,等走出他们视线,又溜回闷罐车。借着昏暗灯光,见站牌标着“洛阳东”。我们铺上报纸,倒头昏睡。等列车再停,铁门拉开,天已大亮。车门外站着十多个工人,戴柳条帽,手持长矛,红袖章标“二七公社”。他们见是中学生,命我们赶快离开车站。

郑州站是枢纽,轨道密布,列车群集。我俩沿轨道往外走,跨过两道,就迅速躲进一列货车底下,两边列车不时启动,哐当一响,让人心悸。猫在车轮后,蹬住枕木,紧张地等着。左边,工人沿路基巡逻,矛柄不时触击碎石,硁然作响;右边,上行列车喷着蒸汽。

汽笛鸣叫,列车启动了,王哥挥手:“上!”我俩一登脚就冲出,沿路基拼命跑,闷罐车门铅封着,我们就追罐车。王哥身高腿长,跑得飞快,像铁道游击队员那样,飞身跃上罐车,大叫:“快!快!”列车加速了,我一把抓住扶手,身体荡起,右膝碰上脚蹬,王哥抓住我的手臂,站稳在走板上。我俩攥着栏杆,移到罐体前端,一人抱住一边栏柱。这时,我才觉出膝盖隐隐作疼,一摸出血了。火车通过黄河大桥,往下看,轮轨锃亮,桥跨一节节闪过。不时,几声长鸣,下行列车呼啸而过,我们紧紧抱住栏柱。

车到新乡,王哥说:“这车太危险了,往客车上混吧!”我们沿铁道走进火车站,找个水龙头,洗去煤尘。等一列开往北京的客车进站,旅客纷纷下车购物,我俩趁机混上车,在靠门地方坐下打盹儿。才觉眯糊一阵,就被摇醒,睁眼一看,两个解放军战士立跟前儿,戴着红袖标:“查票!”我谎称票丢了,他们押我下车,我转身往车厢看,王哥站在厕所边,给我使眼色。在安阳车站,我蹲在盲流中,熬到黄昏,借口上厕所,跳下站台,穿过轨道,爬上另一站台,混上开往保定的短途列车。

夜半时分,列车驶抵保定,我顺着人群出站,想买些吃的,刚出栅栏门,就见人群乱跑。我看情况不对,马上折返车站,遇到一位巡道工,上前打问。他说外面两派武斗,指着一列货车说:“朝北京开的。”

曙光初起,列车驶入丰台。扒车的挤到门口,一看站台上全是军人,连喊坏了。车刚一停稳,不等我们逃走,就让军人截住,押往车站拘留所,等待遣返。

拘留所棚屋里,沿墙铺着麦草,各色盲流,或酣睡,或呆坐,个个肮脏不堪。等到午饭,我掏出搪瓷缸,排队打一份烩菜,清汤寡水炖烂白菜碎粉条,领两个杂面馒头,到院里找一长凳,刚落座,就听有人叫声同志,西北口音,扭头一看是个老汉,翘着稀疏山羊胡子,将铺盖卷儿放在一旁,怯声问:“能坐一下不?”我答道:“坐吧!”老汉一听秦腔,显出笑容,坐在一旁,浑身膻味。

一交谈,才知老汉来自宁夏,去北京告状。我说:“这么乱,到哪搭告状去?告啥呢?”老汉犹豫片刻,凑近些说:“我儿让人打死了,公社派人打的,冤得很。”说着,手指铺盖卷儿说:“儿的头在里头哩!”我心头一紧,不知是真是假,也没心思说话,就安慰几句。

匆匆进食后,背上挎包在院里转,寻找机会逃出。院子角落有一简陋茅厕,进去一看,后墙不高,墙头与房檐空儿也大。趁厕所无人,把住墙头往外一看,一条排污沟,两边杂草丛生,心里有了数,就到登记处询问何时遣返,工作人员说可能明早,有去西安的列车。

耗到黄昏,等盲流都去打饭,我慢步走进茅厕,一看无人,便咬紧牙,快步蹬墙,翻过墙头,沿堤岸撒腿就跑。等确认逃脱,边问边走,等走到天安门广场,已近夜半。不便去大姑家,于是,溜达到劳动人民文化宫,见偏殿门虚掩着,里面睡了不少人,就挤进去躺下,很快昏睡过去。第二天凌晨醒来,才发现殿里男女混杂,睡了一地。

我在花圃旁自来水管洗一把脸,就搭车去什锦花园十九号。庭园冷清,海棠挂果了。祖母拉开纱门,大吃一惊:“啥时来的?怎跟叫花子一样?”我胡诌一通。她将我叫到西厦房里屋,悄声说:“你姑陪姑父到机关接受批判去了。”

 什锦花园十九号

原来那年5月25日凌晨,中央文革小组关锋和戚本禹接见华北局机关“红色造反团”,造反派汇报时,诬称姑父张邦英是“彭、高、习反党集团的漏网分子。”关锋煽动:“对、对,应该造他的反。”不久,康生点名,要“红色造反团”与甘肃省造反派连手,彻查《刘志丹》小说涉及的黑线人物。此后,华北局造反派数次抄家,将姑父的书籍、信函、照片、字画,包括“文革”之前,我父亲赠送的四条屏《群松图》等,悉数抄走,对姑父的批斗也日益加剧。

6月,造反派十多次批斗华北局书记李立三与俄裔妻子李莎,每次,姑父都跟着陪斗。6月22日,李立三被毒打致死后,姑父成为批斗重点,每次批斗,都遭虐待。一次,在华北局机关批斗会上,造反派威逼姑父交代“反党罪行”,扬言:“关锋同志点名,说你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姑父淡定而不失幽默地应答:“我不管是‘官锋’说的,还是‘私锋’说的,我只认实,不认人,在事实面前低头,一切以事实说话。”

当晚八点多,姑姑和姑父才返家。姑父显得憔悴而疲惫,见我就问:“你爸情况如何?”我说他也在挨斗,他皱起眉头:“他有什么问题?大学生参加革命,批斗什么?”住了几天,祖母催我赶紧返回西安,临行吩咐:“回去给你爸说,把上房西屋收拾好,我在这儿住不久了。”我离京不久,什锦花园十九号就被造反派查封,姑姑和姑父每日劳役,一度遭关押,数周杳无音讯。

(二)

八五静坐记

重返校园,白天打派仗,晚上打扑克,玩“拱猪牵羊”,通宵达旦,输了就钻桌子,往脸上贴纸条儿;饿了就翻越校园东墙,穿过苞谷地,去北关正街的小餐馆吃元宵,戏称“喝猪奶”;夜深了,就撬开学校食堂侧门窗,翻入灶房,偷些馒头和食油,返回宿舍,用电炉油煎馒头片,聊作宵夜。有一段时间,学校图书馆前窗大开,书籍丢失严重,我们也从窗口跳进,捡些图书和杂志翻看,以打发时光。后来,总务科工友将图书馆门窗用砖头垒砌,盗风才息。

上海“一月风暴”后,各地造反派按照毛的部署,乱中夺权,纷纷“三结合”,成立“革命委员会”,为此,《人民日报》频发社论,什么“西南的春雷”、“东北的新曙光”,一时间,半壁江山建立红色政权,而陕西的派性争斗正酣,驻陕21军军头胡炜等焦虑万分,力促两派大联合。

此时,校园外局势日趋混乱。从年初始,东西两派为夺权而争斗,先后发生庆华厂“1·28”事件、西光厂“2·10”事件、以及红旗厂“6·25”血案。毛命令解放军支左,非但没稳住危局,反而加剧两派冲突,因为,两派都自称“左派”,而且“最忠心、最革命、最正确”,解放军支持任何一方,都无异引火烧身。7月22日,江青接见河南“二七公社”造反派,提出“文攻武卫”。次日,这一口号见诸报端,进而激化两派武斗。

7月27日,西派纠集数千人到省军区静坐,将门口高悬的军旗扯下,狂呼“揪军内一小撮混蛋”。这一口号,与《红旗》杂志号召“揪军内一小撮”的言论,如出一辙。

8月5日,《人民日报》发表社论,纪念《炮打司令部》发表一周年,号召革命战士“做到毛主席指到哪里,就战斗到哪里”。交大“文革总会”闻讯,当晚组织四千多名师生,前往玉祥门“支左委员会”静坐,次日,又移师建国路,占领“支左委员会”联络部大楼,宣布成立“八五”造反指挥部,散发《造反声明》,发动了“八五”静坐。

东派各路人马召之即来,郊区和外县的东派组织也纷纷增援,几天功夫,静坐群众多达十万,在建国路、大差市一带,沿街支起帐篷、布棚和席棚,插上战旗,宣传车、大喇叭日夜喧嚣。我校“红旗战团”在省作协西墙安营,团员席地而坐,聊天、打牌、睡觉。起初,大家还激昂,几天下来,就疲惫不堪,再过几天,乱象纷呈,满地烂报纸和废传单。为调动群众积极性,指挥部组织街头演讲,分派“红喇叭”宣传队,上街鼓动,不时拉起队伍,高举红宝书,跟着宣传车,沿大街游行造势,绕钟楼一圈返回。 

又过两天,我们坐得不耐烦了,于是白天静坐,闲逛,晚上返校睡觉、玩牌,日复一日,觉得索然无趣。某天,派友围坐席棚闲聊,说起“智取华山”,我说1964年曾登华山,自古一条路,险峻无比。派友听了心动,便约集七人,自称“七侠”,当晚动身,在东站扒上开往孟源的敞车,跳进一看,里面蹲着几个赤膊乞儿。等车开行,一个小乞丐解开身边的口袋,问我们:“饿不?”口袋里装满吃剩的干馒头。

在华山站下车,天蒙蒙亮,“七侠”穿过华山门,一气儿走到青柯坪。记得1964年夏末,攀登华山时,曾在这儿的茅亭歇脚,招待茶水的道姑,面目清秀白净,放下壶杯,低头退下。听大人说,她原是北京某大学学生,因失恋而出家。

太阳初升,行至回心石下,我开玩笑说:“胆小的,往回走!”派友争相攀登千尺幢,百尺峡。那年头,人们忙着闹革命,山中几无游人,挑夫也没了踪影,“七侠”一天遍历各峰,但见道观毁损,庙宇崩颓,满目惟有苍凉,记忆中美景不复存在。

 犹忆1964年夏,我考入外语学校,随十三中老师游华山,攀至北峰,道观清静古朴,香火缭绕,后殿有一眼泉水,汩汩冒出,至一尺见高壁沿,不再外溢。老道士须发飘逸,说那是天水,一次,他吐血一老碗,喝泉水治好。五毛钱一壶茶水,喝着如饮神泉。夜宿西峰,松木地板铺一床薄褥,躺下如闻松塔儿清香。起夜外出,松涛阵阵,仰望明月当空,近在咫尺。

1964年夏,我(顶层左二)与同行者在沉香劈山救母处

三年后,旧地重游,宫观残破,殿内空荡,墙壁上粉笔写着“联动万岁!”“红色恐怖万岁!”南峰悬崖边上,摆着一双红绣鞋,跳崖殉情,抑或风俗祭物,不得而知。在峰巅,我们手捧红宝书照相,还作了孽,将道观一扇门板卸下,投向幽谷,引起山响。

八五静坐时,“七侠”游华山

我立在华山长空栈道,铁杵铁链已松动

暮色时下山,途遇老道,须发散乱,道袍褴褛,望见我们,就拦住乞讨。细看,正是北峰道观的长须老道。一问才知,“文革”爆发那年,道士全让红卫兵赶下山,靠打石子儿,干杂活儿谋生了。

 “七侠”踏着月色到孟源车站,已近半夜,在车场找到一趟开往西安的货车,合力拉开一节闷罐车门,只听“哗啦”一声,门拉过了,斜卡在滑轮架中。我们知道,货车一开,车门脱落,极易造成颠覆,连忙通过道旁区间通话柱,操河南腔报告险情。十多分钟后,远远看到一拨工人提着应急灯,骂骂咧咧赶来,我们赶紧溜走,另找一节闷罐车,躲了进去。

从华山归来,发现静坐营地秩序更乱,群殴现象时有发生,大多是发现西派的混进,瞬间,东派群众一拥而上,拳脚相加。一天,下着蒙蒙细雨,忽听陋巷传来喊打声,只见一肥硕男子,穿件破背心,趿拉着烂鞋踉跄而奔,后边一群人追打。从叫喊声中,得知男子打劫了巷尾的开水房,抢了一把零钱逃走。追打者手握棍棒,或抡着连枷,还有一人握一柄击剑连刺,鲜血浸透背心。那人跑出巷口约百米,就一头栽倒。乱世,公检法全都瘫痪,革命群众打死一人,也法不治众。

时至末伏,“八五”指挥部调动“九五战团”,打砸陕西日报社,接着,冲击省“支左委员会”办公楼和二十一军军部。此后,东西两派天天在东郊、西郊武斗,形势陡然紧张,指挥部命令各战团,在营地待命。

9月1日中午,我回家取钱和粮票,顺便换洗衣服,因等妈妈返家,拖到黄昏才回营地,发现派友寥寥无几。留守者说,我离开不久,“八五”指挥部就调集各路两千余人,配备柳条帽和长矛,分乘五十多辆卡车,去西郊攻打庆安公司。得知好友小冯也奔赴战场,我后悔不迭,嗟叹自己错过一场血战。入夜,气氛越发紧张,盛传西派要血洗建国路,路口设岗,由全副武装的工人把守,我们手握木棍,守卫营地。半夜里,跨斗摩托车载着赤膊壮汉,手持红绸大刀,或端冲锋枪,轰鸣而过。工人纠察队来回巡逻,盘查路人。

第二天上午,战况传来,前夜,东派战团出击,连续攻陷西派占据的四家大厂,凌晨三点多,从三面围攻西派大营 – 庆安公司厂区,推倒围墙数百米,攻占几间厂房和驻厂军营。然后,列出阵势,唱着语录歌,高喊着:“革命不怕死,怕死不革命!”挺着长矛逼近对方阵地,突然,枪声大作,前排战士纷纷倒下,阵脚大乱,大家仓皇溃逃,埋伏的西派战士包抄上来,将东派数百人俘获。

西派开枪的消息传来,人心惶惶,气氛动荡。传说大规模武斗爆发在即,不时,运送荷枪工人的卡车,从市区急驶而过,车头架着机关枪。3日凌晨,东西两派根据周总理指示,达成《紧急协议》:双方停火,移交死伤人员。但下午,两派就分别抢了公安局和国防体育仓库的枪支。翌日,周总理再次电示:双方不得抢夺武器,但随后几天,双方争相冲击省、市军区及区县武装部,抢夺枪支弹药。

《八五战报》报导,“九二”武斗中,东派近百人丧生,千人受伤,并印有血证。7日,东派成立“九二烈士治丧委员会”,在二十六中学操场陈尸。帆布帐篷架起,遮住艳阳,十几具腐尸,剖腹或断肢,半泡在福尔马林中,胀得已无人形,阵阵腐臭,熏得参观人群捂鼻匆匆而过。场外,宣传车反复播放语录歌:“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还有林副统帅的豪言:“在需要牺牲的时候,要敢于牺牲,包括牺牲自己在内,完蛋就完蛋! 上战场,枪一响,老子下定决心,今天就死在战场上了!”静坐营地笼罩着悲壮气氛。

 “哀悼死难烈士,控诉法西斯暴行大会”上,伤员头缠血渍斑斑的绷带,泣诉西派的暴行,激起群众不断高呼:“严惩凶手!为烈士复仇!”“以血还血,以命抵命!”声讨会进行中,旁边一片喊打声,原来有人指认,会场中一位青年是西派探子,那人二十来岁,背头,穿件白色长袖衬衫。群众蜂拥而上,暴打青年,纠察队赶来,也挡不住汹涌的人群。下午,一位同学跑来:“又打死一人,扔在二十六中的厕所里。”我们赶忙过去,在教学一楼的男厕,拼合的课桌上,摆着一具尸体,肤色晦暗,背头,白色长袖衬衫布满血迹,正是上午挨打的青年。 

老宅隔壁刘家独子利英,高中毕业后,进工厂当了学徒,常穿上崭新的工装,小分头梳得油光,站在大门口,给街坊娃们吹牛。“九二”武斗时,他手握长矛,昂首立在卡车上,让流弹击中身亡。寡母闻讯哭晕,整日嚎啕,呼叫儿的乳名,惨不忍闻。武斗期间,这类暴力几乎天天发生,激发人的兽性,也让人变得麻木。

一连十多天,小冯渺无音讯,我们非常担心,多方打听才知,他让西派俘虏了。静坐结束(9月17日)后某日,小冯突然回到宿舍,大伙儿围过去,问长问短。他说:“我没事儿,在家歇了几天。”接着,讲述了那天的生死经历:傍晚,他们仓促上阵,开始进攻还顺,长矛阵一摆,西派战士见了就跑。进了庆安厂区,正向前冲,突然,机关枪响了,打前阵的栽倒一片,身旁的战士中弹,肺都打翻出来。队伍一下乱了,还来不及跑,就让西派战士围住,用枪瞄着,然后让人家用绳索、铁丝反绑双手,赶到地下仓库,铁门一关,不久,人就感到窒息,拼命砸门,疾呼放风。小冯控诉时,捋起袖子,手腕勒痕犹在,对我说:“幸亏你没去,这么冲,去了必死。”


(三)

淳化战斗记

从文斗到武斗

1967年10月14日,中央下发《复课闹革命的通知》,要求“全国各地大学、中学、小学一律立即开学,一边进行教学,一边进行改革”。然而,停课容易复课难,历经一年多的动乱,师生之间积怨很深,加上派性作祟,谁还有心思复课?况且,“复的是毛泽东思想的课,上的是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课,”还是煽动天下大乱的昏话。

复课闹革命中,最积极的当属澳籍教师伯莱夫人。去岁,夫人的最后一课,教的是“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用飘逸花体字写在黑板上,接着朗声领读,认真纠正发音。停课闹革命后,夫人因聘期未满,闲居人民大厦。东西两派在宾馆院内械斗,夫人临窗观战,连连惊叫。那时局面混乱,复课无望,夫人只能等待。

1968年5月1日,省、市革委会仓促成立,但东西两派对立,社会秩序混乱。 校园内,两派夺权,西派占了上风。某周日晚,我从家里返校,一进宿舍,发现狼藉一片,两位伙伴正清理床铺。我忙问怎么回事,他们说,西派一伙儿砸了宿舍,搪瓷脸盆、口杯等均被砸扁,瓷片碎落一地,床单和被褥都给划破,浇上墨汁。见此情景,我们心头火起,提上钢管和短棍,将对方两间宿舍踹开,一通儿乱砸。学校气氛紧张。我们为防身,外出都带着连枷、刺刀等,但当务之急,是获得枪支。此时,发生几件事,把我们卷入武斗。

体育杨老师,身材敦实,为人憨厚。动乱之前,每上体育课,只见他一身蓝色运动服,在单双杠上翻转轻巧,很让男生羡慕。“文革”中,他与我们一派。有天晚上,铁路运校一伙西派打手,都捂着口罩,手提大棒,闯入他的宿舍(靠校园北墙,苹果园西),将他头蒙住,乱棍暴打。事后,杨老师仓惶躲回老家养伤去了。

因我们是寄宿生,粮油关系都在学校,如不在学校入伙吃饭,每月得把粮油票领出。某天,小Z偕两个伙伴来学校领粮油票。此前,小Z与西派同学发生冲突,西派扬言收拾他,所以,那天他们来学校,随身带着钢鞭和三棱刮刀。碰巧伙食科没人,他们就蹲在操场边闲聊。后来,小Z等得不耐烦,便起身进楼查看,不料刚一进门,就被西派几个男生抱住,推入教学一楼西北角播音室暴打。

两个伙伴久等不见小Z出来,预感不妙,急忙进楼,听见楼角传来闷沉叫喊。循声跑去,听见播音室传出打斗声,夹杂着哀号,赶紧上楼叫人,等英一班小缪率众赶来,对方才罢手。小Z被打得满脸是血,眼珠凸出,瘫倒在地。东派学生担心十中和铁路运校西派增援,赶紧撤离,将小Z送医院。医生抢救后说:“小伙子再迟些送来,就没命了。”

外语学校附近,有两所规模较大的学校:西安市第十中学和西安铁路运输学校。两校西派势力强大,高中生团伙各霸一方,而且手中有枪,对我派威胁太大。

不久,更让我们紧张的事件发生了。“文革”伊始,省建一公司正承建新教学楼,工棚搭在篮球场旁。一天,东派一工人(江苏籍),途经铁路运校门口,被西派武斗队员认出,上来追打,一看追不上,端起小口径步枪,一枪打中工人大腿动脉。他一路喷着血拼命奔跑,跑出一百多米,便一头栽倒丧命。

为死难工人办完丧事,省建一公司东派全副武装进驻外语学校,扩建工棚,筑起工事,架上机关枪,各式长短枪摆在床头。那时,校园白天显得平静,入夜,武装工人四处设岗,通宵巡逻。夜半,死难工人妻子常放声嚎哭,用苏北乡音呼唤丈夫,声声凄厉瘆人。

西安武斗气氛越来越浓烈,有天夜里,我正熟睡,突被伙伴摇醒:“打起来了!”站在宿舍楼檐廊,听到城区方向传来密集枪炮声,夜空不时有信号弹升起,并有曳光弹划过。

我们也开始备战,宿舍不敢住了,以教学楼三层西侧两间办公室为据点,在隔墙凿一门洞,改成里外间,用架子床将里屋门堵住,架起床板,将窗户封死。与此同时,我们与省建一公司东派连手自保。这时期,我先后结识济尔、老关等工人,从他们那儿讨得几枚军用手榴弹,每天别在腰间。

为阻吓学校西派,一天,我挎上老关的三八步枪,在校园招摇一圈,站在工地二层楼板,瞄准远处的跳箱打了一枪。下去一看,子弹洞穿跳箱,两边爆出白色木茬儿。这招很奏效,过两天,校园清静许多,西派男生大多不见踪影儿。

手握驳壳枪,在校果园边作射击状

5月底一天晚上,老关挎着枪来找我们:“今晚,我们去搞枪,叫上你们几个。”他们根据情报,获知长安县武装部将枪支弹药藏在太乙宫镇。当晚十点左右,我们三个同学在校门口与工人会合,共三十多人,分乘两辆卡车,一辆救护车,直奔太乙宫镇。领头的是“独眼龙”,高个儿,一只眼瞎,眼窝陷得很深,模样凶悍。

 

初夏的夜晚,稍有凉意,车往南行,路灯愈来愈稀,后来一路漆黑,只见两柱车灯颠簸照着。距太乙宫镇约一里处,我们下车,沿公路旁树林前行,靠近镇边停下。老关递给我一把钳子,命我爬上电线杆,剪断电话线。我爬上去,电线很粗,拼命转着手腕,才将电线拧断。不远处的洼地,蛙声鼓噪,独眼龙蹲在树林间,给众人分派任务。

临近半夜,探路的回来,说镇里没动静。独眼龙一摆手,我们就出发了,猫着腰沿麦田潜行,接近镇子,只见一条窄街,几盏昏暗街灯,阒无一人,远处不时传来几声犬吠。队伍打头儿的叫刘振邦,小个儿,精瘦,胆大手黑,据说单位西派最怕他。靠近武装部围墙,独眼龙一挥手,两个工人手搭手,让振邦踩着托起,他把住墙头,一翻而进。不大一会儿,铁门闩响动,大门开了,我们拥进院子。振邦握着手枪,顶住守夜人的腰,让他打开仓库铁皮门。那人抖得厉害,手中一串钥匙哗哗直响。

那人正摸索找钥匙,忽听院外“砰!砰!”两枪,寂静中,感觉枪声很脆。老关冲进来,大喊:“中埋伏了!”独眼龙大吼:“快撤!”大家慌忙往外冲,我跟着逃出,往右手一瞥,远处人影儿闪动,一个黑影儿立在当街,亮光一闪,又是“砰”的一枪。

接着,枪声渐密。突然,一个制高点响起机枪,一梭子打过来,嗖嗖直响,在头顶掠过。老关在我旁边疾呼:“快跑!贴墙跑!”我压低身子,贴土墙跟众人朝镇外疯跑。子弹打在墙头,啾啾乱叫,土渣落在头上。老关跟我落在最后,他不住地催我,跑得我心都快跳出来。逃出镇子,沿着庄稼地跑,远远看见卡车已经开走,救护车在等我俩。

看我们跑近,救护车就开动了。独眼龙大吼:“快上!快上!”老关跳上车,我加快步伐,一脚踏上车沿,老关顺势一拉,我就栽进车里。瞬间,独眼龙手中的捷克机枪响了,哒哒哒,哒哒,火舌喷出,弹壳卡卡乱跳,落在一旁。救护车越开越快,进入城区,已是下半夜。街灯昏暗处,仍有贴大字报的,围观的。回到宿舍,我们都懊丧不已。事后听老关说:“走漏了风声,人家早埋伏好了,等着逮咱呢。”

从武斗到战斗

5月下旬起,东西两派在泾阳一带激战,劫了“三零二”战备军火库。据传,库房洞开,方圆数十里百姓,拉着架子车运输,致使枪械弹药大量流散。6月1日下午,老关把我叫到楼下,兴冲冲地说:“我们明个去外县搞枪,济尔让叫上你。”我听罢心动,便约伙伴,自上次脱险后,大家都不愿再冒险,最后说动学弟邹头,说到外县去玩几天。

邹头,中原人,貌憨厚,嗜睡,同学误以为他迷糊,其实灵性得很。邹头嗓音深沉,登台学校联欢会,一曲“我为伟大祖国站岗”,令少男少女刮目,人称外校“双江”。

同行有老李、老关、济尔和老赵。老李是单位东派的头儿,人称“李司令”,浓眉下,目光深沉而冷峻,一脸络腮胡,刮得铁青。此行由他驾驶一辆崭新的军用卡车,据说是从二十一军劫来的。老关中等个儿,壮健,方脸,眼神炯炯。他原是唱秦腔须生的,架子好,说话时右手总在胸前比划,像在撩髯口,因败了嗓子,改行当了架子工。济尔身长偏瘦,显得腼腆,老关说:“别看这货蔫儿,胆子大得很。”平时,他走到哪儿,都带着双枪。一次,进学校果园东边的茅厕,刚一蹲下,一支五四式手枪“咣当”一声落地,把一旁蹲坑的师生吓一跳,提上裤子就走。老赵是苏北人,面容白净,说话细声细气的,那位死难工人是他的同乡,每次提及,都难掩悲伤。

第二天上午,我们乘车出发,因东西两派正在泾阳一带作战,各团伙地盘犬牙交错,我们不敢冒险,于是,经咸阳、永寿、彬县绕行。驶入彬县境内,听说当地两派 – “三司”与“359”交战,在西兰公路设障劫车,我们便绕开县城,顺土路进入淳化县境,擦黑儿驶抵安子哇煤矿。东派矿工将我们引到灶房,让厨师下面。我们饿极了,蹲在灶旁,吞食两碗半生不熟的面条拌辣子。

次日晨,我们由当地人引导,沿着土路,开到淳化县城关镇外。县城坐落冶峪河西岸,南北走向,夹在东西两塬之间。“淳临指”与“淳联总”自2月下旬发生枪战,一直打到6月,先后有五十多人丧生。我们到达时,西派占据县城,而东派将县城围困,双方对垒已月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