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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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是自小结识的朋友,有几年爱谈风水玄学,四处搜罗的泛黄秘本,躲起来读得刻苦,不与外人道。暑期我回家约他在沿街的小摊子上喝酒。他忽而低声道:“你常在外面跑,住店的时候小心,最好斜躺着睡,床铺越乱越好。那种地方人多,怕是容易惹上脏东西。”那以后无论南北东西,凡躺进旅馆飘着消毒水气味的寝具,我都想起他。肩膀管不住地歪一下。
《阅微草堂笔记》里仙狐鬼怪十之六七是当事人漂泊遭逢。官员外放、商贾远行、文人赶考。夜宿古庙、荒村或人家的偏房,不小心搅扰了魑魅魍魉的清静。于是,鬼小心翼翼,人不越雷池。异物们在旧阁楼上宴饮、弹唱,戏仿人间,旅客们在偏房里枯坐、细听,半是吃惊半是不解。清早再看,一切如常。
古代中国人不爱四处跑,羁旅之苦写得惨淡。说白了,晓行夜宿,是两段安稳、两处落脚之间的无常,平素生活的景象、规矩、节律不复存在。人悬半空,怕里面又有些憧憬,看左右风景都透着新鲜。赶路,像是古怪但奇特的肴馔,五味杂陈,百感交集,再精巧的言辞也力有不逮。
一定有人如我一样憎恨旅行,却流连于投宿的体验。半是将就半是忍耐的廉价房间,漆成刻板的米黄或暧昧的浅紫,一桌一椅一床一柜,被褥泛着虚假的光。房中家具临时拼凑,门外地毯经年累月积了风尘,除不净。客舍总是陌生,因陌生而无期待,时间、空间有意义亦无意义,生命陡然蜕化为一段单调的生理机能,一段整洁的空白。在七弯八拐楼层深处的房间里,关闭灯光就能换来纯粹的黑暗。偶尔有住客三五成群经过,开闭房门的声音如震荡在瓮中。糊里糊涂地睡去,哪管白昼黑夜。
旅店是一团混沌,人、故事、悲喜都藏身门后,正邪、美丑、善恶,高尚低贱,平静疯狂,全凭想象,莫测而刺激。爱拿这感觉做文章的人不少。台湾作家骆以军写《西夏旅馆》的那些年,深度抑郁。脑中枯竭的时刻就只身外出,无目的游荡或随意买张车票到陌生的地方,找路边旅店住下来。在种种形态各异的桌上摊开纸写,天昏地暗。有时忽然抬起头,看见浮夸的巴洛克边框围成的镜子中自己一张憔悴的脸。
〇八年震后一个多月我飞成都开会。班机误点,午夜才到。杜甫草堂近旁一间快捷酒家,看样子从前是机关大楼。招牌换了,内饰外观一如昨日,恍惚一头扎进九十年代。把行李扔在桌上,开窗通风。空气早被火锅浸透,满城浮起淡红色雾气。声色繁华看得着听不见,四下安静,上帝一把夺过遥控器给这亦真亦幻蜃景消了音。大学刚毕业,落脚在商报的小克跑来看我。杯里的茶包冷了热,热了又冷。后来渐渐不出声地对着座。他跑社会新闻,随身带对讲机,忽然有人疾呼说某地夜市有人斗殴。声音很大,我俩吓了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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