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搜背后，95后建筑设计师为何辞职当保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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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去年6月，大学毕业的蒋雯进入了深圳一家老牌设计院工作，月薪6000，今年6月她选择辞职，并在辗转之下找到了一份保安的工作，月薪也是6000。蒋雯的经历冲上热搜，引起大家关注。房地产行业不景气，建筑行业跟着风雨飘摇，身处其中的蒋雯也在思考，什么样的工作才是自己需要的？以下是蒋雯的口述。

口述 | 蒋雯（化名）

文 | 彭丽

编辑 | 王海燕

辞职

我是2016年上的大学，当时我有几个亲戚在建筑行业，刚毕业一两年，工资就过万，他们和我说建筑就业前景不错，加上自己也喜欢工科，幻想以后可以设计自己的房子，大学专业就首选了建筑。

**真正学了之后，才发现，设计并不是我原来以为的天马行空，需要考虑到各种指标，材料造价、能不能落地等。**建筑专业的累是从大学就开始的，比如每学期我们都有好几个大作业，每一个都需要熬夜，有时甚至得熬几个通宵。不过毕竟勤勤恳恳学了5年，毕业时完全没想过转行。

《平凡的荣耀》剧照

大学五年我并没有了解过外面的就业情况，从老师那知道学长学姐就业率还不错，也都在做专业相关的工作。等到2021年毕业时，房地产行业可能已经风声鹤唳，但我所看到的就业形势还很不错，各地的设计院和工作室都在招人，同学也很好找工作。我从小看港剧多，比较想去广州、深圳那边，就投了这边的十几家公司，基本都收到了回复，最后也基本都拿到了offer。我的面试表现和能力都还不错，作品集比较好看，设计有灵感想法，表述得也比较清晰有理。

其实从工资来说，大型设计院工资低一点，反而是一般小型工作室，工资更高。但考虑到设计院规模大，工种齐全，接的项目质量更好，对职业发展更有帮助，我就在十几家公司里选了深圳一个老牌设计院。这个设计院在北京、上海、成都等地都有分公司，做过很多地标性建筑。

我是在去年5月份跟他们敲定offer的，他们口头许诺年薪10万，签8万的合同，剩下2万，通过年终奖发放。敲定后，我就拒掉了其他offer，回学校忙毕业的事，并等着入职了。

6月毕业后，我去公司签正式合同，才发现合同上写的是月薪6000元。我很生气，但当时已经很难再去找工作，而且想到我有很多同学留在在江浙就业，工资只有四五千元，甚至有的只有3000多元，比起他们，我的薪资算不错的了，所以我就留了下来。

《何者》剧照

我大学学的专业是建筑设计，入职之后工作内容主要是画平面图、建模，我们的工作模式主要是跟项目，如果有项目做，每天都要加班，项目结束，才能轻松两天，我记得去年9月，我加了整整一个月的班，中秋三天都没休息。加班费则很低，晚上10点半之后给15元餐补，周末加班，一天30元。

工资每个月到手不到5000元，房租水电要2300多元，还只是6.3平方的一个小房间。为了省钱，我一般都自己买菜做饭，买晚上8点后外卖软件上的打折菜，做一次，晚上吃一次，再留一份带到公司。有时为了省钱，一天就只吃一顿，但加班的晚上，有时实在饿得没办法，只能点外卖，随便一份就要二三十。除了日常吃饭租房，再随便囤点生活用品，买件厚点的衣服，就没钱了。我读书时一直没开花呗，毕业之后，反而把花呗开通了。因为没钱买化妆品，我也从来不化妆。

《我在他乡挺好的》剧照

虽然生活上比较拮据，但我从来没想过去找爸妈要钱，一是我从小比较独立，二是家里这几年一直也有用钱的地方，我不想增加他们的负担。有时工资实在不够，我就会问我一个从小玩到大的朋友借一点。

加班和工资少还能忍，但今年3月份，因为公司内部调整，我原来的部门解散，加入到一个新部门，被领导安排从头学习一个更高级的软件，好做一个新的活。软件难度很大，领导又要求快速出作品，我记得当时其他同事都下班了，自己一个人在办公室，那种写字楼里常见的格子间，边学边摸索，边画边哭。

想到以前部门还有一个的师父带我，给我很多帮助，换部门之后还打电话关心我，到这边则感觉孤立无援，加上看到整个行业都在下滑，我觉得没必要再熬，就在6月离职了。

衰落的行业

其实行业的下滑去年就很明显了，像我前公司，去年6月份入职时有800多人，今年6月已经只剩下400多人，有些地区的子公司甚至整体被砍掉了。一些小型的工作室更惨，他们主要接房地产项目，去年房地产危机后，大受影响。

我前公司这样的大型设计院，公建类项目接得多，影响稍微小点，但公建项目周期久，回款慢。去年快到年底时，我们开始等年终奖，结果等到腊月二十八还没发，有同事安慰，说没关系，有一年是过年当天发的，结果到过年当天还是没有。又有人说，可能开年之后三四月份发，也没有。而且，从始至终，公司都没出过通知说明，大家也很默契地不去提及。公司的老同事说，以往每年年底都有聚餐，去年也没有。甚至公司里一些大佬也陆陆续续走了，我身边的同龄人离职，转行的更多。

《东京女子图鉴》剧照

**按照以前的行业潜规则，做设计就是熬，多积累几年工作经验，考到建筑师证，工作境况就会好一些。**但这两年，有考下来证的，也被裁了，一些有5年、10年经验的前辈也被降薪了，有的降薪幅度达到30%。一个熟悉的设计师，30岁左右，工作多年，现在在一家劳务派遣公司工作，月薪5000元。

**项目越来越少，竞争愈发激烈，设计院和设计院之间争，同一家设计院内，不同部门也要争，争的结果就是卷。**比如领导让我去学新软件，就是为了更好的视觉呈现。

离职后，我一开始想直接转行，但身上实在没钱，就入职一家小工作室。月薪倒是很高， 1万多一点，差不多是之前的两倍，但任务量和难度也更大，并且不再有分工合作，独自一人，就要完成一整套的设计。我才一年经验，肯定跟不上进度，试用期内，老板就提到了辞退。后来我听一位干了一年的最“老”员工说，从去年10月份到我入职，没一个人过试用期的。

《监狱的公主大人》剧照

一开始，老板想逼我自己辞职，我不同意，他就给我更多的工作压力，给我更多活或者让我更快完成，我居然都接了下来。他没办法，开始不给我派任务，不跟我讲话，在其他员工面前说我。我一边找新工作，一边和老板斗争，告诉他我的工作能力面试时他都已经知道，给我安排了难度高于我目前能力的活之后，又以能力不足辞退我是不合理的。老板看我比较硬气就妥协了，最后我不仅拿到了工资，还拿到了5000元赔偿。

这次的经历让我更坚定以后不做这行了，设计院虽然管理制度更为规范，但赚的钱少。小工作室虽然赚钱多，但这种管理不规范、老板决定一切的工作模式我也很不喜欢。

再就业

最开始我想转行做运营或文案，因为我自己一直以来都比较喜欢文学类的东西。高中的时候不爱学习，经常逃课去新华书店看书，看了很多书，《一个人的朝圣》《追风筝的人》《海边的卡夫卡》……但是这些岗位都对技能要求很高，招聘信息写着接受无经验，但面试时又问有没有做出过爆品，还提到转化率、爆点这些名词，这些名词我虽然特意了解过，但也只是皮毛，更别说经验了。然后我就改投文员类职位，比如行政文员或者前台，想着前台应该不要求技能，工资也有6000元左右，但连前台都要求有三五年的工作经历。

没办法，我又改成外贸跟单，因为觉得这个赚钱多。面试前问了hr流程，他告诉会有笔试和自我介绍，结果真到面试阶段，才发现还有口语提问环节，我口语一般，当时回答问题磕磕绊绊的，最后也就被挂了。

其实每次面试，我都会认真准备，以外贸公司为例，从接到通知到面试，有两天多时间，我会了解他们的跟单系统、操作流程，笔试可能涉及到的问题，再看几个他们公司经营的产品，了解公司背景以及所经营产品的英文名称，背诵下来，还写了一个英文的自我介绍。没想到在口语环节疏忽了，因为我有朋友是做外贸跟单，她说平时跟国外客户交流基本都是邮件，翻译软件就能应付，用不到口语，hr也没提到，所以我就准备不足。

《未生》剧照

从设计院离职后，我其实一直在断断续续找工作，到9月初，找了3个月的工作，投了数不清的简历，大公司、小公司都投，回复的却寥寥无几。一些公司虽然挂了岗位，却不一定是真的在招人，只是叫你过去刷KPI。因为可能你走完一套面试流程，最后连结果都没有，更不用说告诉你面试失败的原因。有时我跑几十公里去到公司，填表、做测试，什么都弄了，花了4、5个小时，但最后什么都没有。

找工作的同时，房租还要继续付。我从设计院离职的时候，刚好临到房子交租，我就退租了，取公积金换了一间每月租金1680元的房子。虽然在小工作室拿的工资高，但只拿了不到1个月，刚离职时又欠着朋友4000元，加上付房租和日常花销，到9月份，已经没有什么钱，而下一季的房租又要交了。

**所以到了9月份，我的当务之急是赶快解决住宿问题。**之前我听说保安、保洁类的工作一般都会包住宿，就这样我在招聘平台上看到了现在这份保安的工作，主要负责日常巡逻。当时我自己并没有一个要去说服自己接受这份工作的过程，因为实在没钱了，就会觉得活下来最重要，根本顾及不到其他。找到这份工作后，我连房租的押金都没要，赶快退房搬了出来。

《我在他乡挺好的》剧照

其实我在日常生活中买东西能接受的区间还蛮高，因为大学时用的东西就不差，习惯用哪几个牌子就一直用。再加上刚毕业时有一点存款，又能自己赚钱了，会买一些贵的东西。但失业之后，就会很担心用钱，刚毕业的时候我可以买1000元一双的鞋，现在我脚上穿的鞋69元一双。

现在的工作一天巡逻五次，每次大概半小时，如果同事有事，就帮忙顶下岗，早上7点上班，傍晚7点准点下班。下班后我会再学习一会英语，9点多就准备睡觉了，第二天早上6点起床。一开始让我最不适应的是住宿，住宿的房间虽然比之前住的都大，但有点脏，主要是有蟑螂，后来也就慢慢习惯了。

作息规律之后，以前经常出现的头痛、心率过快，偶尔出现的心脏刺痛，现在都没有了。甚至我都不怎么刷手机了，因为时间过得很充实，巡逻时要认真巡逻，巡逻完了可以背背英语单词，回家也是休息一下、学会英语就睡了，因为第二天还要6点起床上班，想不到要去刷手机。

《二十不惑》剧照

**这份工作还给我带来了很大的情绪价值。以前跟同事聊天，大家都会说“太难了，不想干了，我怎么还活着”，现在的工作环境里，反而没人这么说。**大家也很热心、和蔼。因为我们工作的地方是在大学里，比较大，有电动车最好。我还没有买到合适的二手电动车，大家会主动骑车带我去吃饭、做核酸，队长还张罗着，说万一有人离职卖车，会帮我联系。日常聊天也是问我习不习惯，讨论哪个食堂好吃。同事里面20多岁、30多岁、40多岁的人都有，跟他们接触起来我也不觉得和以前接触的人有什么不同，大家都很热心。

以前工作就只知道埋头工作，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找工作这段时间，有时会觉得算了，这辈子就这样了，有时又很焦虑，慢慢地也想通了，毕竟活得好很难，饿死人也很难，活着还是没问题的。**现在反而感觉比较平静，能静心来想一想自己以后到底要做什么。**以前身处高楼大厦，会觉得其实哪里都不属于你，现在这里空气也好，靠山靠水，再加上大家都很热心，就可以感受到生活还是很有人情味的。

10号那天我的事情上热搜了，还是朋友看到跑来告诉我的。我第一反应是慌张，因为不想让父母看到。第二我想，可能这也说明现在年轻人找工作真的很难，失业多，并且设计这行是真的不行了，大家才会这么有共鸣。

《无法成为野兽的我们》剧照

但我还是想说，每一份工作都有利有弊。我算是运气好，或者说适合巡逻，如果被分配到坐岗，一天坐12个小时，有车来了，就及时开门，也很累。万一是领导或重要客户的车，没及时开门，还会被扣奖金。每天都要去做核酸，忘了也要扣工资。巡逻岗比坐岗稍微轻松一点，但各方面都要关注到，要按时、定点拍照，不然也会被扣工资。所以关键是要想清楚自己要什么，每份工作都有风险。

我很多朋友知道我换工作的事，他们都比较理解我。同行的朋友有很多自己也离职了，有两个还没有找到工作，一个在考公，一个在跑滴滴。我还没有定好未来的方向，正在学英语，不管以后做什么工作，有语言技能都是一个优势。之后也会准备考公，毕竟这个大环境下，有一份稳定的工作就可以。

排版：雨筠/审核：小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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