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了四次的哑妹,是哥哥的换亲筹码 | 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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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再三叮嘱儿子和两个闺女:“娘家不养闺女一辈子!”

配图 | 《爆裂无声》剧照

正月我去女友家拜年,听未来老丈人说,隔壁邻居李三家遇上了糟心事。他儿子原定春节订婚,五一结婚,谁知女方临时变卦,事先讲好的礼金、婚房、婚车全线加码,“夯不啷当多出小100万”。李三气不过,骂女方父母卖闺女,两家因此结怨,婚事眼瞅着要黄。

老丈人猜测:“怕不是李三被人揭了老底?”

丈母娘不忿:“哼,他还有脸说人家卖闺女?”

爷爷也不禁感叹这是现世报:“报到孩子头上来了。”

我顿时起了好奇心,于是他们就讲起了李三家的往事。

爷爷说,李三并不是本地人。

50年代末,李三的爸妈领着俩闺女从东台盐碱地逃荒来到如皋。那会儿正赶上如海运河开挖,他们就加入了挑堤大军。历时三年,河道挖通,河滩上七零八落地添了几块水田,坡地上也搭了几间茅屋,李家人好赖在这里落了脚。后来,李三和他的两个妹妹相继出生在运河之畔。

李家夫妇算两个全劳力,但全家有七张嘴吃饭,分的口粮总不够吃。为了填饱肚子,运河边的人家常常下网捕鱼。如海运河南接长江,行大船,沙土底,涌暗流,自挖通起,每年都会吞掉几条性命,李三他爸就在网鱼时把命撂在了运河里,尸首捞起来,埋在河滩上。

那年李三约摸六七岁,俩妹妹更小,俩姐姐虽已近成年,却也只是半劳力,孤儿寡母的生活举步维艰。不过李三他爸在世时,把李三的俩姐姐都许了亲,只是还没过门。姐俩模样出挑,一个说给了镇上烧窑的,一个说给了庄上的瓦匠,都是手艺人家,不缺吃喝。李三他爸意外身故后,两家亲家还仗义地出砖出力,在运河西岸的空场地上帮李家的孤儿寡母盖了两间瓦房。

即便有亲家帮衬,李三他妈还是养不活那么多孩子,于是就把两个小女儿过继给了东台老家的亲戚。谁知两年后,最小的女儿被退了回来——亲戚说,这娃不开口说话,是个哑巴。

李三他妈也不喜欢这个哑巴闺女,又多番托人想把她给送出去,但没人要,只好留在身边胡乱养。她也不给这个闺女取个正经名字,就叫她“哑妹”。

三年孝满,李三的两个姐姐先后出了嫁。李三妈引着独子李三和哑妹,捧着亡夫的灵牌,从河边的茅屋搬进了新瓦房。李家的新瓦房跟我老丈人家的祖屋相邻,我老丈人跟李三年纪一般大,他俩曾一块儿在村小学读书。哑妹不读书——那个年代,没有哪个学校教哑巴——可她总爱跟着她哥往学校跑。小孩儿不懂事,同学闹起别扭了,就说李三“没老子”,还嘲笑他有个哑巴妹妹。李三自个儿也不喜欢这个妹妹,常在人前吼骂她,叫她滚回家去。

尽管两家为近邻,我老丈人小时候却很少去找李三玩——他妈凶巴巴的,总把李三本就不多的玩伴拒之门外,说不要打扰她儿子干活。久而久之,李三就愈发地不合群了。

李三他妈每天忙着挣工分,没空料理家务,李三放学后还得领着哑妹烧火做饭、割草喂猪。农忙季节,他得整月地请假,终日陪着母亲和妹妹在河滩上劳作。暑假也不得消闲,三伏天,他和哑妹蹲在河畔挖蚂蟥,卖给中药店换钱,为他凑出下学期的学费。

李三念书是三天打渔两天晒网,混完了小学,没考上初中,他就回家专心参加农业生产了。等长到十六七岁,他妈想让他学门手艺傍身,于是他就跟着二姐夫学做瓦匠。李三个高大,因为打小干惯了农活,有股子吃苦的精神,哪怕搬砖都要比旁人多垒上几块。再加上二姐夫亲自教授,没两年工夫,他就能砌得一手好墙了。

80年代中期,苏南迎来了第一轮基建浪潮,李三的二姐夫趁机拉起了一个施工队,二十出头的李三也跟着他去到苏南挣钱了。

城里的建筑工地上,脚手架层层叠叠,村里盖瓦房可没这种架势。一次砌外墙时,李三不小心从脚手架上摔了下来,人没死,但肋骨断了几根,股骨骨折,钢筋刺穿了大腿,伤了运动神经。

问题出在安全措施缺失上,可施工队是他二姐夫拉的,自家人,又没攒下什么钱,李三妈一拳打在棉花上,没个出气的地方。李三在城里医院躺了两三个月,后被接回老家,在母亲和哑妹的悉心照料下,又卧床休养了大半年。

康复后,李三走路变得一瘸一拐的,再也不能利索地爬高爬低了。他摔残了,瓦匠干不成,农活儿也难以胜任,只能整天拖着条瘸腿在田间地头转悠。这个曾以劳动见长的年轻人一度成了村里的头号“游神”。村人惋惜,他妈也发愁。

也许是出于愧疚,二姐夫给李三谋了条新出路——学木匠手艺——打家具不用爬高爬低,比起砌墙,收入只多不少。

颓丧的李三随之振奋起来。

俗话说,木匠“三年学徒,五年半足,七年出师”,李三的腿脚不利索,天晓得他多久才能出师。李三拜师时已经二十三四岁了,那时候,这个年纪的农村男青年大多都讨了媳妇,有的娃娃都生了不止一个了,而瘸腿的李三就像颗“屎蛋蛋”,没人愿意把闺女嫁给他。

倒是哑妹,那时俨然成了媒人们眼中的“香饽饽”——早年间,李三他妈横竖看这个哑巴闺女不顺眼,谁知女大十八变,她竟然出落得比两个姐姐更漂亮。哑妹和李三一样,也是个大个子,农村俗话说“大个儿媳妇门前站,不会干活儿也好看”,更何况这个姑娘因为不会说话,干起农活儿来心无旁骛,分外麻利,还很爱干净。

在那个年代,好劳力是农村家庭最大的财富,哑妹就是庄稼人眼中的“好下苦人”。至于她的“哑病”,村里人普遍认为这不是问题,“多半不是从胎里带的,弟兄姊妹五个,凭什么单冒出她一个哑巴来?”

于是,左手一个“屎蛋蛋”右手一只“香饽饽”的李三他妈常常是喜一阵愁一阵。不知是谁给她支了招,还是她自个儿开了窍,一天,她突然对那些上门给哑妹说亲的媒人放话:“要娶哑妹,我就一个条件——换亲。”

“换亲”,即两家各有适婚年龄的儿女,就干脆把女儿嫁过去换回儿媳妇。那时候,因贫困导致“换亲”的现象在农村并不鲜见,世俗也能理解。这种无奈之举,成了不少贫困家庭实现传宗接代的上佳途径。

很快,邻村的一户人家就给了回应,愿意跟李家换亲。这家的儿子和闺女都是全乎人,只是家里穷得连看都不能看了,不然也不愿意让女儿嫁个瘸子、让儿子娶个哑巴。李三妈迅速答应了这两门亲事,她说自己上了岁数,儿女的终身大事不解决,万一哪天自己腿一蹬,没脸去见李三爸。

1990年春节,哑妹要出嫁了,李三也终于能娶亲了。好日子定在同一天,按照约定,两家互免了彩礼和嫁妆,穷家薄业,一切从简,两对新人甚至都没跑民政局花几块钱扯结婚证。

婚后不久,哑妹就怀孕了,当年就生了个“带把儿的”。可李三媳妇的肚皮却迟迟没动静,李三他妈给她寻了不少偏方,熬了不少汤药,可还是不见怀。于是村里就有人说怪话了:“不生娃,不见得是女的问题哟!”“这小子摔成那样,指不定把功能摔没了。”

这些风言风语传到李三他妈的耳朵里,气得她破口大骂。可骂归骂,她转脸就把李三和儿媳妇送去医院检查——结果显示,问题出在女方身上。

1992年正月,哑妹领着儿子回娘家探亲,娘儿俩就被扣下了——李三他妈要“悔亲”。事情挑明后,哑妹的婆家上门要人,可老太太心硬得很——李三的态度同样坚决,他说自己是瘸,但不能要个“不下蛋的母鸡”。

有人说李三他妈做事太绝情,就连李三的大姐二姐也闻讯跑回娘家劝母亲。老太太拿出儿媳的检查报告,哭诉自己的无奈——悔婚是不地道,但李家绝后事更大,她别无选择。后来她又跑到河滩上,趴在李三爸的坟前哭,吓得两个闺女再也不敢吱声了。

亲家是老实人,最终只能接受现实,不过提出要带走孙子。李三他妈同意了,她执着地要给老李家续香火,自然没理由留下别人家的后。

哑妹哭得呼天抢地,也没能阻止这一切。她性格内向,连自己的主都做不了,更不敢违抗母亲和哥哥。后来她偷跑去邻村看儿子,曾经的婆家人也因为憎恨她的母亲而不接纳她。

“悔亲”的同时,李三他妈又开始着手给儿子说新媳妇,给闺女寻下家——策略依旧是“换亲”。她有意无意地向媒人强调,哑妹的哑病不遗传,她的儿子刚满周岁就能开口说话了。

可这次换亲却无人问津。困难是显而易见的,李家兄妹都是二婚,不论什么原因,这在农村绝不是什么光彩的事。瘸腿李三的木匠手艺还只是半吊子,没攒下什么钱,哑妹生过孩子,即便没带“拖油瓶”,也不是黄花大闺女了。

李三他妈心焦,请村里的“半仙”给兄妹俩掐姻缘,这才找到了“症结”所在——李三他爸埋在运河滩上,地势低,每逢汛期,坟包就会被淹。半仙说:“死鬼是淹坏的,怕水,死后还是没完没了地遭淹。李家近年没完没了的坏运气,就是死鬼在作怪嘞!”他挑了个吉日,叫李三他妈张罗了一桌饭,放鞭烧纸,给李三他爸迁坟。

在“半仙”的指引下,李三他爸的坟迁到了河边的坡地上。坟刚迁完,换亲的事就有了眉目——邻镇有户人家有意跟李家换亲,这家的儿子也是二婚,不过,人家的闺女还是头婚嘞。

1993年春节的一天,李三再娶,哑妹二嫁。这年,哑妹又生了一个儿子,新婆家给孩子办了好几桌满月酒。同年,李三的新媳妇生了个女儿,满月这一天,李家却静悄悄的,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在李三他妈的强烈要求下,新儿媳妇又马不停蹄地怀二胎。次年,老太太终于盼来了宝贝孙子,喜得她到处发红蛋。不过,计生办的罚款随之而来,也许是考虑到李三是个瘸子,只罚了他们家三千块。

李三他妈说:“值!老李家续了后,这比什么都重要。”

三五年下来,学木匠的李三终于出师了。平日里,他拖着条瘸腿在院子里斧锯刨凿,像陀螺一样地忙活,他妈和儿媳妇一边带娃,一边种地,抽空还得给他打下手,忙得不可开交。短短几年,李家的日子就翻了起来,院子里堆满了各式木材,又陆续添了几台机器,加工木材的电锯声传出了老远。

李三的日子顺风顺水,哑妹那头却出了事。

哑妹二婚的男人是个瓦匠,照理说日子应该过得很不错,可等哑妹嫁过去,才晓得他是个酒鬼,还是个欠了一屁股赌债的赌鬼。这男人的前妻就是受不住他没完没了的酗酒、家暴和赌博,丢下女儿,跑回了娘家。公婆也管不住他,婆婆不止一次上吊寻死,想“感化”这个逆子,可一点用都没有。

男人和哑妹说亲时,这茬“烂事”旁人都没敢提,农村人相信“宁拆一座庙,不毁一桩婚”,更何况两家是“换亲”,事关两段姻缘。

一天,男人在工地上做活,醉酒后绊了一跤,肚皮戳到一块砖头角,脾脏要摘除。婆家凑不够医疗费,哑妹只好吊着泪回娘家求援。向来节省的李三实在看不上这个酒鬼妹夫,李三他妈也嫌这个女婿不争气,说当初一分钱彩礼没要他的,还搞这些名堂,至于李三的媳妇,只顾着哭鼻流水——娘家有愧在先,她只好保持沉默。

或许是碍于舆论,或许是顾及媳妇的兄妹感情,李三还是答应给一笔钱。只是这钱没给哑妹,而是让他媳妇自己送回娘家去——李三他妈又把哑妹给扣下了,她说这个坏怂女婿又喝又赌还打老婆,脾撞没了,往后重活儿指定干不成,再让自家闺女回去服侍那烂瓤瓤的一大家子,日后准会拖累娘家。她正告回娘家送钱的儿媳妇:“是去是留,随你的便。”

或许是出于理亏,或许是拿人手短,这次哑妹的婆家没来要人。但哑妹却蹦跶着要回婆家去——她再也不想和孩子骨肉分离了。可是,她被她妈和她哥坚决摁住了,就连送完钱就回来的李三媳妇也不赞同小姑子再回去——她都明白自己的娘家就是个火坑。

李三媳妇“反投敌营”的行为招来了父母兄长的怨恨,从此两家人不再来往。就这样,哑妹再次被迫“抛夫弃子”,人变得更加孤僻了。两次婚姻的戛然而止,导致哑妹的神智出了问题,除了闷声干农活外,她总会偷偷溜出去,手里提一只塑料袋,里头装一些玩具和零食。她溜不远,不出村子就会被家里人发现,惹得她妈和她哥一顿责骂。

日子一久,嫂子也嫌弃哑妹不让人省心,李三他妈又愁得长吁短叹的。大姐和二姐不忍心,回娘家时就劝母亲,干脆留小妹在娘家过几年安稳日子算了。李三他妈却说,娘家不能养闺女一辈子:“我在世还好,还能帮忙看着点儿,可我年纪大了,说走就走。我得趁自个儿睡进黄土前再给哑妹说个婆家。”

2001年冬天,李三他妈突发咳嗽,连月不息。起初她没当回事儿,以为是换季所致,可经冬越春,咳嗽不缓反重,人也消瘦了下去,这才去了医院。

医生给拍了片子,说老太太肺上长了个瘤子,化验结果显示不是好东西,建议她住院治疗。李三慌了神,拿不定主意,就找来大姐二姐商量对策。没想到老太太却自有主张,说自己是死是活都不拖累子女,她不住院,更不要做什么放疗化疗,那是糟蹋钱。回家后,她求来偏方,熬一些汤药往嘴里灌,日子照旧过。她一面忙庄稼,一面给木匠儿子打下手,还不忘到处托媒,想把哑妹给嫁出去。

2002年初夏,不知是天气变暖的缘故还是偏方起了效,李三他妈竟然可以硬挺起身子了。她拉扯着儿媳和哑妹割完了运河滩上的小麦和油菜,还说等喘上一口气她还能插秧。不过,这是她为儿子收的最后一茬庄稼了。夏收结束不久,她开始大口咳血,病情急转直下。临终前,她只顾念叨哑妹的事,近乎到了魔怔地步。她再三叮嘱儿子和两个闺女:“娘家不养闺女一辈子!”

李三发了誓,表示自己一定会给妹妹寻个婆家。这是母亲唯一的遗愿,大姐二姐也不敢忤逆。

李三他妈死后,也埋在了运河边的坡地上,跟丈夫合葬。

彼时哑妹三十出头,依旧漂亮,可媒人们却说她的媒难做——李家喜欢“悔亲”的恶名已经在周边传开了。

李三直呼冤屈,说前两次“悔亲”都是事出有因,而且那都是他妈做的主。他拍胸脯保证,说这次哑妹就是死也要死在男人门上。又说只要男方人好,能搭伙过日子,李家一分钱彩礼都不要。

这一次,媒人在邻县给哑妹找到了婆家。那个男人开了个修车铺,收入不错,但因为接连病死了两任老婆,留下了一双儿女,所以一直没能续弦成功——这号人,命硬。

李三却应了这门亲事,他不迷信,说男人能挣钱养家比什么都重要。那男人也对漂亮能干的哑妹一见倾心——即便知道她是个哑巴,精神还有些不正常。

2002年秋天,李三他妈去世刚过百日,哑妹就要出嫁了。李家把白事红事连着办,村人直呼“长见识”。李家大姐二姐也说这样办不妥,李三却说这是对他妈最好的告慰。

李三对这桩婚事很满意,即便他有言在先不要彩礼,可新妹夫还是给哑妹买了“三金”。他夸这妹夫懂礼数,说自己给哑妹找了个称心男人。

可没过半年,远嫁外县的哑妹被送回娘家。

这次“悔亲”的是男方。男人说,他的孩子怕哑妹——哑妹抢孩子们的零食和玩具,还发出恐怖的呜咽声,还总提着塑料袋离家出走,他为了找哑妹,没少费事。

李三十分恼火,他说自己事先声明过,哑妹这次就是死也要死男方门上,男人前脚把哑妹送回来,他后脚就拖着条瘸腿撵着把人给送了回去。如此反复折腾了好几回,男人终于报了警。

那男人也是跟哑妹搭伙过日子,并没有领结婚证,婚姻关系不受法律保护。在民警的调解下,最终双方各让一步,李三同意男人“悔亲”,男人又备了礼表示歉意,给哑妹置办的“三金”也不收回了,说毕竟夫妻一场。

他这样有礼有节,李三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哑妹回了娘家后,依旧埋头干农活,她把自个儿藏在地里,常常天黑严了也不归家。她抱着锄头坐在坡地上,守着爸妈的坟包发愣,还时常“游病”复发,提着一塑料袋的玩具和零食,漫无目的地走村串庄。哥嫂也不再管她了,娘家地熟,她走不丢。

左邻右舍看她觉得可怜,大姐二姐更心疼小妹。她们劝李三:“她也不吃闲饭,你们做哥嫂的多担待些吧。”李三说自己顾得了一时,顾不了一世:“日后我们两口子不在了,靠谁?靠两旁世人么?还是往你大姐二姐的婆家送?妈说得对,娘家不能养闺女一辈子。”大姐二姐只好噤声作罢,娘家事务,她们没有决策权。

村里人议论,说这回大概没人会要哑妹了,但出乎大家意料,第二年正月里,邻村一个五十多岁的杀猪匠就托媒人上李家说亲。他模样凶悍,已经打了大半辈子的光棍,媒人说他杀了半辈子的猪,手头有些积攒,哑妹嫁给他吃不了苦头,“就等着顿顿吃肉吧”。

李三随即拍板:嫁!

2003年春天,杀猪匠办了几桌酒席,就把哑妹接过去搭伙过日子了。男人杀猪不种地,嫁过去的哑妹无农活可干,“游病”大发,要么十里八村地乱逛,要么就往娘家跑,还总哭哭啼啼的。

那段时间,瘸腿的李三三天两头就得放下手里的木工活儿,不是陪新妹夫找人,就是忙着把哑妹往婆家送。后来他懒得送了,等妹夫自个儿来接。妹夫每次来接哑妹的时候,总会提上几挂猪肉,李三埋怨他:“自己的媳妇自己看,不要光忙着杀猪,我也要打家具过日子的啊!”

不久之后,杀猪匠自个儿开了间肉铺,哑妹就要在铺子里打下手。肉铺生意忙,又在男人眼皮底下干活,她就很少有机会再到处瞎逛了。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哑妹都不往娘家跑了,大家都觉得她终于过上安稳日子了。

2004年冬天的一个午夜,村子附近的国道上发生了一起交通事故,一辆小货车撞上了一名年轻妇女,肇事司机第一时间拨打了120和110,无奈妇女伤势过重,在送往医院的路上就断气了。

天亮后,附近的村民去看现场,除了大摊的血迹,还看到散落一地的零食和玩具,于是立即就想到了被撞死的是哑妹。直到民警上门,李三依然不愿相信妹妹死了,直到看了死者的照片,他才一嗓子嚎开了。

见了面,肇事司机给家属鞠躬致歉,强调车祸的主要责任不在他。一时间,群情激愤,李三拖着瘸腿扑上去就要揍司机,要他赔钱。哑妹的男人也一把逮住司机,说要拿刀剁了他。民警忙着维持秩序,呼吁家属冷静克制,交警部门随后也调出了监控,事故过程清楚明白——午夜时分,哑妹越过绿化带横穿国道,司机避让不及才撞了上去。货车既没超速也没超载,行人主责。

保险公司承担了司机的赔偿款,司机是个实诚人,他表示不论保险赔多少,他都愿意自掏腰包,再额外赔偿家属五千元。毕竟那是一条人命,他不落忍,他也希望家属接受他的致歉和忏悔。

在此基础上,双方达成了和解。

事故定了责,赔偿款也商定好了,就该死者入土为安了。

李三说哑妹是在婆家没的,丧事理应由婆家操办;杀猪匠说,两人是半路夫妻,没领证,更没留个后,祖坟里不好埋,希望将哑妹葬回娘家。这个被捉弄一生的女人,即便到死也落个两头嫌弃。倒是她的主要遗产——第三个男人给她买的“三金”——李三说自己要替妹妹收着,给娘家人留个念想。

后经协商,婆家和娘家分别承办哑妹的丧葬事宜。司机赔的五千元偿给了杀猪匠,用来补贴丧事用度。保险公司的那笔赔偿金有几万元,由于哑妹与杀猪匠没领证,她的两个儿子成了这笔钱的唯二合法的继承人。李三不服气,他觉得自己作为死者亲哥,理应获得这笔赔偿款,嚷嚷着要和两个外甥打官司,结果弄了个自讨没趣,这是题外话。

依照本地风俗,父母下葬前要剪下儿子一撮头发,用红纸包裹,给骨灰盒“封钉”。否则亡人到了阴间看不见路,对后人也不利。于是李三腆着脸,摸到哑妹头婚和二婚的婆家门上,希望两个外甥能到场。这两茬亲家早都不跟李家来往了,可丧葬风俗不敢坏。最终,哑妹的俩儿子都去给母亲磕了头,烧了纸,封了钉,送了母亲最后一程。

哑妹埋在运河边的坡地上,就在她爸妈的坟包旁。

李三事后一直也没搞明白,黑天半夜的,哑妹跑国道上干啥。

有传言说,这个可怜的女人是不堪凌辱,半夜出逃的。邻村人透露,杀猪匠有个哥哥,也是条老光棍,哑妹“一女侍二夫”的事情早就在邻村传得沸沸扬扬的了。李家大姐二姐也早就听说了这档子事,她们曾不止一次“点拨”弟弟,要他出面管管。李三不以为意,他说那些传言纯粹是嚼舌头,坏他老李家的名声。

生前,这个可怜哑妹都无人真正关心,身后,这些是是非非也就无须考证了。她那不堪和凄惨的一生,最终只能沦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了。

后记

清明假期,我陪女友回如皋祭祖,才知道李家的亲事终究是谈崩了。

李三的儿子跟女友是大学同学,两人大学毕业后,一起留在南京工作。算起来,两人已经谈了六七年恋爱,如今一切全泡了汤,女孩也在家人干涉下离开了南京,回到了苏州老家工作了。

假期,小李回了老家。那天早上,我陪女友去运河边扫墓。我俩远远看见,小李抱膝埋头,坐在坡地上。在他身旁,两座坟包,青烟袅袅。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编辑 | 罗诗如     运营 | 梨梨     实习 | 王智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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