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我会见到你,事隔经年——祭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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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序**:**今日父亲节。岁月如梭,转眼父亲已去世2年零7个月有余。我自己生活的这个世界也日渐逼仄,日常各种奔波,看妻顾子,忙公司业务,应对一个中年男人应有的窘迫和责任,其实已没有闲暇和心境去想父亲的任何点滴。直到今天,儿子祝我父亲节快乐,我才遽然心惊:那个我应去说节日快乐的人,早已离我远去。一个人关在书房,看着照片上父亲清癯的面容,想提笔再为他写点什么,但忍不住就泪如雨下。实在无法动笔,所以只有重飨这篇格隆写于三年前一个冬日(2017年12月8日)的文章,以此致谢、致敬全天下的父亲!

题记:若我会见到你,事隔经年。我如何和你招呼,以眼泪?以沉默?

——拜伦

一、

二姐从老家打来电话,说,老幺,别忘了今天是爸的七七,记得给爸烧点纸。

我不是不记得,而是不敢去记。

在江汉平原我的老家,死以七日为忌,一忌而一魄散,七七四十九日而七魄散。我很莫名恐惧,害怕这些风俗讲的都是真的。因为这意味着,七七之前,父亲其实并未真离开我们,魂魄依然还在,或许我们依然可以在梦里见到对方,依然能像过去一样,促膝而谈。而七七之后,他或许就真的、真的离开我们了。

母亲去世早,兄弟姐妹几个中,我和二姐读书最多,所以交流得也最多,也最亲近。大学一毕业我就去了深圳。这些年来天各一方,而父亲寡言少语,耳朵也越来越背,所以我养成了习惯,隔三差五会给二姐打电话,聊聊家乡亲人的家长里短,电话最后,一般都会以一句我的惯常问句结尾:家里头没什么事吧?

这已形成了默契,二姐非常清楚我这句问话的真正关切是什么,所以她都会直截了当回答:爸挺好的,你放心吧。

父亲是在10月21日突然病危去世的。记得安排完父亲后事,匆匆赶回深圳的那个周末,我习惯性给二姐打电话聊家常,电话末尾又条件反射地问二姐:家里没什么事吧?

二姐显然是怔住了,电话里先是死一般的沉寂,然后就听到二姐忍不住的低声啜泣。

我才突然回过神来:当然不会有什么事了。

还能有什么事呢?那个给予了我生命,木讷寡言却又厚重坚强,这么多年支撑我精神从来不垮,支撑我在他乡异地咬牙闯荡的男人,已经永远离我而去了。

挂了电话,我一个人躲到书房,嚎啕大哭。

二、

曾经很长、很长时间,都没觉得父亲有多亲近和重要。

我读小学时,为了养活我们兄弟姊妹6个,已经退休的父母亲开始离家,驾着一叶扁舟四处江河湖汊捕鱼为生,一年到头都很难见到父母一面。留在我记忆里的,是父母尚未离家前,母亲给我的各式宠爱与温存。我读高一那年,辛劳的母亲为了一家人的吃食,耗尽了生命。在母亲葬礼上,小舅满怀怨气地把我拉到一边,说你知道你爸脾气有多耿直有多暴烈吗?当干部时因为这个得罪不少人,自己讨业事(家乡话,指捕鱼)最难的那阵子,听说也好几次打你母亲,拉都拉不住。

那一刻,我甚至开始恨这个独自一人埋着头,坐在角落低声饮泣的瘦弱男人。潜意识里,我觉得是他害得母亲过早离开了我们。

只是在后来自己离家打拼,也有了自己的家庭和孩子需要抚养的压力,时间渐渐磨去了年少轻狂,也渐渐沉淀了冷暖自知,我才发现,如果没有这个男人无论高峰低谷,从不言弃的咬牙坚持,我们这个家可能早已分崩离析。我才发现,其实我和他是多么相像,身上有多么厚重的、完全属于他的烙印——没有他遗传的这些质素,我是否能扛住这些年的风雨兼程,殊未可知。

父亲是那个年代极少数读完了初小的人,这在50年代初的江汉平原凤毛麟角。他先后担任民兵连长、养殖场场长、公社书记,每任上都殚精竭虑,成绩斐然,屡获表彰。大妈曾经这么描述父亲那时的风光:大家在田地里劳动,远远的看着一个青年男子骑着崭新自行车一路叮铃而来,洁白的衬衣衣裾在风中上下飘舞。然后大家都在嘀咕,这是哪个泡皮(家乡话,炫耀的意思)的短命鬼?走近了,才发现,哦,是你爸。

按大哥大姐的说法,那时咱家风光无限。

但建国后持续的折腾几乎裹挟和冲击了这块土地上的每一个人,父亲也未能例外。他的耿直不阿与仗义直言让他尝到了大苦头:57年反右,他理所当然成为了首批批斗对象,批斗之狠,在要求他承认鸣放大会上的发言是攻击党和政府未果后,批斗者把他的一只眼睛彻底打瞎了,但换来的依然是父亲的怒吼。

“你爸就是倔,宁可扑河(家乡话,跳河的意思),也不肯低个头,认个错”,大伯说了这事最后的解决过程:父亲趁民兵看管松懈,半夜跳进河里泅渡,而大伯则划船在几里外的下游接。

“逃亡”方案是父亲策划的。大伯对这个看似惊险的过程很是轻描淡写:再不跑,肯定被打死。你爸不是怕死。他是担心死了后,你妈和一双儿女怎么办?

在这个看似风光、倔强的男人内心里,最在乎的,其实是他的妻子与儿女。

母亲曾经说过这样一件事:家里孩子多,三年自然灾害期间,另外一对没有孩子的夫妻找上门,想让父母把当时最小的二哥送给他们。父亲异常愤怒地把他们赶了出去,说的是一句很硬气的话:我自己的孩子,我讨饭(家乡话,流浪乞讨的意思)也会把他们养活。

这个男人确实不折不扣做到了这点。

反右之后,全家颠沛流离。之后虽然很快宣布对父亲的批斗是错误的,要给他恢复为公社副书记,但父亲拒绝了:高傲的他不愿“给人当过爹爹,回头还去当婆婆”。

很多年后,姨妈还对这个决定耿耿于怀:你爸那根骨头,哪怕稍微软一次吧?你看,当年他的副手,后来都是地区行署专员了。

但至少,在养活孩子这点上,他没有半点食言——后来经历了举家搬迁、重新当公社队长、遭排挤提前退休、50多岁了开始驾一叶扁舟江河湖汊四处捕鱼,做一切他能做的活,为6个孩子艰辛谋食,最后,我们兄弟姊妹6个,没有一个人辍学,全部平安长大成人,且各有所成。

而父亲这次去世,正是因为在江汉平原上渔民特有的一种职业病:常年江河捕鱼,反复感染血吸虫,导致的肝腹水。

这个沉默寡言的高傲男人,用他的生命践行了养活孩子,养活家的承诺——这个家,是个大家,包括了我的堂兄,我的表姐。60年代最艰难的时候,他们都是在我们家吃住的。

很多年后,我才知道,他一直站在我身后。潜移默化中,我其实一直在以他为模子去做事,我一直在试着做得更好——我想做给他看:他的儿子,也是一个敢担当,能担当的男人。

三、

但现实生活中,我和父亲的交集、对话都堪称稀少。

父亲生性寡言少语,也不善表达感情,而我从初中开始就一直住校,所以长这么大,我和父亲的深入交流其实屈指可数。我和父亲之间一直是那种淡淡的关系,甚至略显生疏和隔膜,这一度让我觉得父亲是那种“硬”心肠的粗人。

10月1日国庆假期,我特意带着儿子回去看望父亲。父亲显出了由衷的兴奋,但也只是反复叮嘱我一个人在外,要多注意身体,叮嘱我儿子一定要好好学习。翻来覆去,就是重复这两句话,以致儿子觉得百无聊赖,不愿陪坐在爷爷的房里,自己出去找乐去了。问他有什么需要的,他都是一个回答:没有,没有什么要的。假期后返回深圳,二姐给我电话,说我走了后,爸呆坐了一整天,不说话,也不吃东西。

大大咧咧的我没觉得什么。只是在20天后,他遽然去世,才回想起10.1假期我临走前,他几次的欲言又止,最后却什么也没说。

“他肯定是预感到什么,想你多留一天,但又怕耽误你工作,说不出口。你家的那个老头,你还不知道?一生不愿给任何人添麻烦,一生不愿求任何人”,葬完父亲后,二姐一边泪流满面,一边恨恨地解读。

回想起来,确实如此。

但我至少看过他两次求人:一次是我读高中,因为营养严重不良,罹患肝脓肿住院做手术,他抛下渔船上的所有活计,也抛下做公社书记养下的从不求人的自傲,带着从湖北长江鄂州段辛苦捕捞的活蹦乱跳鳊鱼,低声下气地送给主刀医生。另一次是那次母亲生病住院,我亲眼见他近乎卑微地哀求医生能全力诊治她的病。

为我的求人生效了,我活下来了。但母亲没有。

而身高177,身形魁伟的父亲,也是从母亲离世后,开始佝偻下腰身的——岁月终究还是打败了他。

父亲离世后,二姐交给我一个上锁的小铁盒,说是父亲特意交待留给我的。打开后,里面除了他的党费证、工作证、结婚证,接近2万元的现金,竟然还有我初中时的学生证,以及我工作后的第一张名片——在他心目中,这个儿子,一直都是他的骄傲。

这么多年的四处搬迁,颠沛流离,他竟然把这些当宝贝一样一直精心藏在身边。

而他的儿子,什么也没为他珍藏,甚至不知道他内心在想什么,想要些什么。

念及此,在南国冬日煦暖的阳光里,忍不住就潸然泪下。

尾声

我知道,父亲只是一个很普通的男人。虽然在我眼里,堪称伟岸。

一如故乡江汉平原。故乡的小城确实没有给有我太多现代的知识,但是给了我一种能力,坚持不弃的能力,悲悯同情的能力,使我在日后面对权力的傲慢、欲望的嚣张和种种时代的虚妄和艰难时,仍得以穿透,看见生命的核心所在。

我也知道,如果我不为父亲写点什么,在这个世上,他真的可能永远消失——就像电影《寻梦环游记》里的那种情形:如果人世间再也没有人记起你了,你才是真正的死去。

在埋头准备下周三格隆汇"决战港股"北京场的演讲PPT时,看到了公司员工分享的24节气之大雪的美丽图片,感慨万千。犹记得去年底做决战港股巡回,恒指只有18000点,一年后的今天,恒指29000点。去年格隆汇做A轮融资预沟通时,估值只有5亿,今年已经高出许多。去年老父还在反复叮嘱我同一件事,一个人在外地,一定要自己多保重,今年已再也听不到这个曾支撑我精神多年的厚重声音。

时光如同一个任性的魔术师,有时会送你一些意外惊喜,有时又会夺去一些你毕生的珍藏。我知道,我永远也较量不过时间。在它面前,我注定只是一个匆匆过客。我能做的,只是尽量珍惜我的这趟至短至暂的人生旅程,去努力,去包容,去爱,去感恩,去告诉我的太太和孩子,名利于我皆为粪土,我是为他们而生。最后以一种坦然从容的姿态,魂归江汉平原那块生我养我的家乡故土。

一如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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