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里斯输掉大选，是“精英的傲慢”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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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李厚辰

在简中的舆论环境里，一个经常被用来讲述大选的词汇是，“精英的傲慢”。在一些短剧、网剧当中，这句话常被融入第一集的剧情，而第二集，是小人物的反杀。或许这是特朗普突然成为很多人心目中英雄的原因，人们将他代入了这个刺激的故事。

但特朗普是这个小人物受辱反杀故事的男主角吗？

今年，美国有超过一半的投票选民选择他成为美国总统。这里值得解释的东西太多了。

01.

共和党的“大”胜，主流媒体自欺欺人

这次大选中，大家可能看到了类似的叙事：主流民调选前都预测哈里斯获胜，主流媒体拒绝承认选前特朗普将大胜的民调，结果选后“打脸”，代表这些民主党喉舌粉饰太平，操纵数据，最后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但这样的叙事是可疑的。我们用538集合民调最后一天的数据为例，第一个数字是《纽约时报》民调，第二个数字是实际的数字，第三个数字是民调与实际数字的差额：

宾夕法尼亚：H+0.2 / T+2.1 / 2.3 内华达：T+0.3 / T+2.9 / 2.6 乔治亚：T+0.8 / T+2.2 / 1.4 北卡罗来纳：T+0.9 / T+3.4 / 2.5 密歇根：H+1.0 / T+1.4 / 2.4 威斯康星：H+1.0 / T+0.9 / 1.9 亚利桑那：T+2.1 / T+6.2 / 4.1

《纽约时报》、Road to 270的民调也与538类似，表示这是一次民调预测非常接近的大选。七个摇摆州的最终数字都在统计误差范围内，《纽约时报》也在选后撰文表示《早期结果表明民调预测准确》（Early Results Suggest the Polls Were Notably Accurate）。538综合所有民调结果得出最后三周民调的平均偏差是2.94，在摇摆州表现更好，平均偏差是2.2。

《新闻编辑室 第一季》

另外，存在一个大家广泛引用的特朗普大胜的民调，它其实是指polymarket（一个区块链下注网站）在大选前显示特朗普获胜的巨大优势，而不是民调。

特朗普拿下全部7个摇摆州，在普选上也击败哈里斯，很大概率他将拿下全部参众两院，这是毫无疑问的大胜，不过这里的“大”指他“全面而彻底的胜利”。如果比民调，则要说明他以很大的优势（margin）获得胜利，但这却不是事实。

分析民调数据有两个重要的意义。这次大选充满各种各样的故事，例如这个主流民调粉饰太平被打脸，小众民调极其准确被忽略的故事，如很多其他故事一样，并不是一个真实的故事。

此外，主流媒体不可信，主流媒体编造谎言，从特朗普到马斯克到共和党的很多人，都强调不要再阅读主流媒体，而要更依赖“言论自由”的X（推特前身）、Truth Social（特朗普旗下社交平台），或其他网络媒体，则是本次大选另外一条至关重要的主轴。

在那之前，我们先来看看，为什么民主党在全国层面产生巨大的失利。

02.

失败的局面

2020年，民主党拿下了8120万票，今年仅获得7091万票（加州等还未点完票数，后续还会有一定的增加）。而共和党在2020年拿下7422万票，现在已经有7465万票之多。

为什么会有这么大差距？首先，有很多民主党人出于经济原因，或者厌恶极左政策的原因，把票投给了共和党吗？并没有。根据出口民调，本次民主党支持者投给民主党的比例是95%，比上届多出一个百分点，同时共和党的投票者忠诚度也有94%。在政治极化的背景下，两党的投票者都极其忠诚，跑票到对方阵营的极少。

差距可能来源于哪里呢？是投票意愿，尤其是新投票者的意愿。2024年第一次投票且投给民主党的仅有45%，而第一次投票投给共和党的有54%。上届选举，结果是相反的，民主党64%对共和党32%。

很多人看到共和党票数与四年前类似，便认为共和党没变，民主党票数变了，因此认为问题出在民主党。但是通过这个数据我们知道，现在共和党的7000多万票并不是4年前同一批人投的。而是催出了54%的“首投族”。这反映在年轻选民的数据上，18-29岁的族群，投给民主党的下降了5%，而共和党增长了6%，是所有年龄族群中最显著的。

《不要抬头》

还有哪些可能的“首投族”呢？从族裔上讲，最大差异的是拉丁裔，与2020年相比，拉丁裔男性投给民主党的暴跌15%，而给共和党的暴增18%，女性投给民主党的减少8%，而投给共和党的增加7%。这个数据也使拉丁族裔成为本次主要族裔中男女投票者性别差异最大的族群。

大家可能有所不知，到2021年，美国拉丁裔6250万人，占总人口的19%，预计2024年，3620万人拥有投票资格，占潜在选民的15%。在2020年选举中，拜登在这个人群中取得32%的优势，但今年哈里斯的优势缩小到了6%。

拉丁裔是本次选举的胜负手，甚至可以单独解释很多地区的选票变动情况。纽约州皇后区（Queens），民主党选票比过去暴跌29%，这里拉丁裔人口高达27.8%，另有27.3%的华裔，也是本次大幅度导向共和党的族群。这两个族群加到一起可以占皇后区50%以上的人口。

根据整个纽约各个开票站的数据表明，纽约市“翻红”的区域，就是华盛顿高地（Washington Heights）, 布朗克斯（the West Bronx）, 法拉盛（Flushing）,里士满山（ Richmond Hill）, 本森赫斯特（Bensonhurst）。前两个地区都有超过70%的人口是拉丁裔，后几个是华人、印度裔、南亚裔、俄语的聚居区。纽约白人为主的上西城（Upper West Side）和公园坡（Park Slope）没有出现大规模“翻红”的情况。

拉丁族裔为代表的“翻红”可以解释非常多地区民主党票数的滑落。还例如佛罗里达的迈阿密-戴德郡（Miami-Dade），这次大选翻红，民主党票数比上次暴跌22%，同样此处有70%的拉丁裔人口。

迈阿密-戴德郡的现象可以解释南部与墨西哥接壤和接近的众多州例如亚利桑那、内华达、德克萨斯的票数情况。还有众多拉丁裔人口较多的大城市，例如新泽西在其拉丁裔人口超过70%的地区等，特朗普在此反超哈里斯6%。这样的大城市还包括加州的洛杉矶，伊利诺伊的芝加哥等。

亚裔、拉丁裔、18-29岁初次投票的年轻人，基本成为了本次民主党票数流失，共和党“首投族”增加的前三大的因素。

这也能说明为何民调非常准确，但确实存在对特朗普的系统性低估，几乎所有民调的差额（margin）都小于特朗普的差额。这是因为大部分主流民调为了解决2016和2020低估特朗普的问题，都会依据前两次选举结果和选民投票情况对特朗普支持者进行加权的调整。

但这里的问题在于，加权依据前两次的经验，前两次统计不到的人群不会出现在加权组里。这次最显著的变化出现在拉丁裔群体，占总潜在投票人数的15%，但民主党在拉丁裔中的差额缩小了 26%，这样看，拉丁裔群体就可以提供3%左右的系统性偏差。

03.

是经济问题吗？

为何这些这些过去是民主党典型的支持者人群，会大幅度增加对共和党的支持呢？最流行的说法是，“笨蛋，问题是经济”。（比尔·克林顿与老布什竞选美国总统时，有一句著名的竞选标语：”It’s the economy, stupid!”）民主党坚持堕胎、民主、DEI议题（Diversity, Equity and Inclusion，多元化、公平与包容），傲慢地罔顾人民真正的痛苦，即经济和高通胀问题。

这当然不是事实。从哈里斯接手拜登参选以来，最初她在经济议题上大幅落后于特朗普，到十月末，在这个议题上，她已经大大缩减了自己与特朗普的距离。最后在出口民调中，经济问题在两个人之间的差距更是缩小到了4%。

另一些数据也明显不支持这个结论。如果要说美国哪个区域意识形态色彩最弱，工薪阶层主导，受到经济波动影响最大，是铁锈带的摇摆州，即宾州、密歇根与威斯康星。如果经济议题是民主党票数流失的主因，会显著地反映在这几个州上。

但与刚才动辄20%的票数流失相比，这三个州流失率分别是-3.19%、-4.23%和1.84%，这三个州几乎是民主党在全国表现最好的地区，也说明民主党在摇摆州的竞选策略取得了一定的效果。铁锈带三州的数据并不支持经济因素是民主党票数流失的主因。

说回少数族裔，经济地位较脆弱的是黑人女性与拉丁裔女性，但她们对民主党的支持率高达92%和61%，远高于白人女性的47%。其中，拉丁裔女性与男性拉开了17%的差距，个中原因引人思考。很多人猜测是拉丁裔男性在外工作，而女性成为全职太太，这在新移民拉丁裔家庭中很常见，故而面临通胀，拉丁男性有更高的经济压力。

但从另一方面来看，如果女性是全职太太，则一般会负责家庭采买和开支，按理说对通胀价格应该更有实际体感，面对家庭支出缩水，维持物资会产生不小的压力。

并且，另一组族裔的性别差，也不支持全职太太论。白人与非裔美国人中全职太太的比例相当，但白人男女投票的性别差额为8%，非裔美国人则高达14%。如果这里有一个非经济的解释，面对一个女性总统候选人和一个男性总统候选人，答案或许呼之欲出。

这当然不是对本次大选唯一的解释，就算说回经济的问题，经济问题也不是“价值无涉”的。很多人主张“笨蛋，问题是经济”，其实是主张经济问题是“柴米油盐酱醋茶”，是接地气的，是不涉及意识形态的，但并非如此。

例如在经济和福利领域，特朗普这次主要攻击哈里斯的方法，是声称哈里斯将会把美国改造为社会主义国家。这种攻击方式对拉丁裔起到了一定作用。

大量拉丁裔移民来到美国的最主要动机是逃离本国的贫穷，而导致他们母国贫穷的，几乎都是中美洲的左翼独裁威权政府，包括古巴的卡斯特罗政府（已有10%的国民在过去10年逃离古巴），委内瑞拉的查韦斯、马杜罗政府（超过20%的国民逃离委内瑞拉）。还有萨尔瓦多的法拉本多・马蒂民族解放阵线，尼加拉瓜的桑地诺民族解放阵线。

**对这些族裔而言，左翼社会主义等于贫穷。**而特朗普也在针对拉丁裔的竞选集会上说：“我将为波多黎各人和西班牙裔美国人带来最好的未来。卡玛拉·哈里斯会给你带来贫穷和犯罪。”

在特朗普针对拉丁裔的众多资讯战中，这只不过是其中之一。

04.

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问题来到此处，特朗普满嘴谎言已经不是新闻，每次竞选集会和辩论后，长长的事实核查清单都在提醒着这个问题。而万斯公开承认自己在海地移民上撒谎还带来了不小的风波，但这些是否是造成本地大选结果差异的主要原因呢？

10月18日，Ipsos调研在一份报告的开篇写道：我们生活在两个不同的美国。报告的最后，展现出一幅触目惊心的景象。问卷调查了四个问题：

1.犯罪率在美国大城市已经接近历史最高点（假）

2.美国的通胀已经接近历史平均水平（真）

3.美国股票在历史最高点（真）

4.过去几个月，美墨边境非法越境者已经接近过去几年的最低值（真）

这四个问题，民主党支持者都更大概率能回答出正确的情况，而共和党支持者更大概率拥有错误的认识。原因或许很简单，特朗普孜孜不倦地谈论“我们经历历史上最糟糕的通胀”、“美国经济正在历史上最糟糕的时期”、“从我卸任后，美国犯罪率升高了43%”、“我们美国美丽的城市正在崩溃”、“我在任的时候，股市是历史上最好的”、“中美洲清空了他们的精神病院和监狱，非法移民正在涌入美国，委内瑞拉的犯罪率因此都下降了”。在他之外，在X和Fox  News上，与此类似的言论大行其道。

这份报告最后，Ipsos总结，这不会是没有代价的，最终结果表示，美国人觉得犯罪、移民和经济情况都比其实际的情况更糟糕。这将影响选举，请留意这个问题。他们一语成谶。

《新闻编辑室 第一季》

美国民调专家Allan Lichtman虽然预测错了此次大选，在复盘时也表示，假消息极大影响了此次选举，美国人已经生活在两种完全不同的现实中（2 separate realities），这是历史上的首次。

这里的首次指的是什么呢？过去的极化政治，大概指对同一件“事实”，双方持有完全相反的看法，例如对奥巴马医保，一边认同，一边反感，在价值取向上水火不容，但至少在2016年和2020年，双方大致还在讨论同样的“事实”（当然也已经存在关于奥巴马出生的纯粹谣言），只是观感和判断不同。

但到2024年，双方已经不再拥有同样的“事实”，而主要战场也已经从价值判断走向了“塑造不同的事实”。或许，即便在一个公民社会正常运转的国家里，“事实”也正在成为可以被塑造的部分。

问题回到我们最开始的话题，马斯克一直大喊让人们放弃传统媒体（legacy media，来描述他们已经过时），大选结束马上出现各种传统媒体自欺欺人的假消息。而美国人的触媒习惯确实已经完全分割，两种完全不同的现实承载在两套完全不同的媒介世界中。

民主党支持者平时关注NPR、NBC、CNN以及国家级报纸，而共和党支持者关注Fox News、X、Podcast、亲朋好友和本地电台。现在流行的新消息是前者不可信、傲慢、自欺欺人，但后者呢？马斯克收购X后，以“言论自由”之名解封大批之前传播假消息的账号，也在他表态支持特朗普后亲自下场每日传播假消息。

X是本地大选的一个象征，象征假消息最终成功地塑造了另一个现实世界，而这个现实世界在大选中战胜了真实。

讽刺的是，9月2日，马斯克转发并评价一个政治评论“Interesting Observation”，或许在他看来，绝大多数人并不能自由思考，不如直接向他们撒下”高贵的谎言“。

比起民众携手特朗普打败傲慢精英的故事，可能民众被谎言愚弄和欺骗的故事，更不容易令人接受。不过关于前一个故事，大家可以回忆英国脱欧，这是后金融危机时代民粹谎言政治的第一幕。

请注意，这里并不主张民主党无懈可击，也不会认为假消息是“单一因素”。但比起“精英的傲慢”和“笨蛋，问题是经济”，这会不会是更显著的原因呢？

尾声.

这说服不了任何人

这篇文章的数据使用量很大，但我非常清楚，它说服不了什么人。在中国的网络上，特朗普的支持和崇拜者已经蔚然成风。特朗普的“身份政治民粹主义”，在这里同样获得巨大的共鸣。而特朗普的成功，也是他们的成功。

所有这些数据和论理，面对身份政治的巨大焦虑，将哈里斯定义为DEI候选人，将民主党定义为极左翼，将特朗普和万斯定义为“常识”的冲动，恐怕杯水车薪。而这种定义和焦虑背后，同样由无数假消息和煽动性的内容构成，他们已经充塞了绝大部分的互联网。

在美国，支持这样一个新世界的人大概有一半多，也尚有接近一般的人选择真实的世界。环球同此凉热，但这不是一个太平世界，这不只是美国的困境，也不只是美国的问题。这是令人沮丧甚至绝望的处境，但也还远远没有到放弃的时候。随着这一波民意的沉寂，随着特朗普执政后问题的渐次浮现，我们将等到可以进一步好好阐述这些问题的机会。

参考资料：

1.https://www.nbcwashington.com/decision-2024/2024-voter-turnout-election-demographics-trump-harris/3762138/

2.https://x.com/MarkLevineNYC/status/1855234835331023269

3.https://www.nytimes.com/2024/10/30/us/elections/trump-harris-economy-poll.html 4.https://www.forbes.com/sites/dereksaul/2024/10/25/harris-vs-trump-on-the-economy-trumps-lead-shrinks-in-latest-polls/

5.https://www.ipsos.com/en-us/link-between-media-consumption-and-public-opinion

*本文原标题《民主党为何在大选中大败》，声明：文章观点仅代表作者本人，不代表看理想平台立场，欢迎提供不同意见的讨论。封面图来源：Fox News，编辑：z，策划：看理想新媒体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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