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联13年后，一场被全程围观的直播寻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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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1979年出生在山西省晋中市榆次区的卜小花，从小成绩优秀，考上了重点大学燕山大学工程力学专业，2008年硕士毕业后，卜小花患上精神分裂症，2011年从家中意外走失。在离家100多公里外的村庄，与当地村民张瑞军同居并生育子女，直到2024年11月在寻亲博主的帮助下，卜小花与自己的家人相认，并被送入精神卫生中心治疗。

在寻亲博主的直播镜头下，这个故事原本是以寻亲成功的圆满结局见诸网络，但很快又因其蹊跷和疑问之处引爆网络：比如卜小花究竟是怎么从山西晋中榆次区走失到了160多公里之外的和顺县的，是否存在拐卖？她离家13年，最大的孩子有12岁多，证明她刚离家不久就怀孕了，是否存在性侵？作为精神障碍患者，她这些年的生活有多少自主意识？是否遭到拘禁和虐待？

根据12月10日新华社发布的最新警情通报，与卜小花同居多年并育有子女的张瑞军，明知卜某患有精神疾病，仍与其发生关系并生育子女，涉嫌犯罪，已被公安机关采取刑事强制措施，而拐卖、非法拘禁尚未有证据和线索，公安机关将继续深入调查。

记者｜夏杰艺

实习记者｜魏昭阳

迟来的寻亲

11月20日，朱玉堂接到一个叫“小核桃”的网友求助，说自己的二婶找不到家了，希望他帮忙寻亲。

朱玉堂是一位职业寻亲人，身材高大，戴眼镜，操着太原口音的普通话，一副颇为可靠的“大哥”形象。他说自己十年间帮500多个家庭团圆，有自己的志愿者团队，求助者遍布全国，累积粉丝四十余万。他的网络账号几乎一年365天都在更新寻亲视频，如果不是发布在短视频平台上，看上去几乎像电视台制作的寻亲节目——寻亲过程会全程直播，然后被剪辑成系列剧集的形式，包含求助、寻找线索、见面认亲，到最后大团圆的过程，其中有不少点赞过万，评论过千的视频。这些曲折但圆满的人伦故事在网络上有很大感染力，有的求助者甚至因此名声大噪。比如一位被拐34年的外卖小哥，通过朱玉堂的直播帮助，不仅和亲人团聚，后来还成为36万粉丝的网红，网名“郁豹豹回家啦”。

这次求助朱玉堂的“小核桃妈妈”，是和顺县当地的一个小名人，她的抖音名后来改为“小核桃寻亲记”。她的二叔张瑞军和一个走失的精神障碍女性卜小花同居十余年，在寻亲前，“小核桃妈妈”每月都会进行近四十场直播，其中有不少是在其二叔家中。她开设了两个相关账号，拍摄二叔一家的生活状态，加起来积累了两三万粉丝。在她以往做过的直播中，卜小花蓬头垢面，头发像一团稻草，看上去很久没洗过，衣服也很脏，总是坐在破了洞的床褥子上，连穿袜子都需要张瑞军帮助。

张瑞军侄女“小核桃妈妈”此前直播时拍下的卜小花

接到“小核桃妈妈”的求助之后，朱玉堂上门前与卜小花进行了视频通话，在后来发布的视频中他说，当时判断卜小花应是“非常重度的精神分裂症”，“和我飙了一晚上英语，文化程度不低”。

11月25日，朱玉堂驱车赶到和顺县青城镇石叠村。直播镜头中，他穿过几条歪歪扭扭的小巷，走进村庄深处卜小花的家——一户低矮的小砖瓦房，墙皮大面积脱落，一扇薄而窄小的木门，门口晾衣绳上挂着泛黄的被芯。屋子里，积灰的桌子上衣服堆得像小山，放着上世纪的老款电视机和电风扇，地面上摆着几个化肥袋和暖水壶，天花板糊满了边缘起翘的旧报纸。而寻亲的主角，45岁的卜小花，裹着一件褐色外套，看起来刚剪过头发，穿得也比较干净，只是人很消瘦。她和张瑞军围坐在一张脏脏的小炉子旁边，两个孩子的身影在镜头中一闪而过。

张瑞军的家在一户低矮的小砖瓦房内

据朱玉堂后来直播中透露，从警方那里得到信息，卜小花生过四个孩子，一个去世，一个男孩被阳泉一户没有生育的夫妇收养了。现在家中还有一个12岁的儿子和8岁的女儿。“小核桃妈妈”曾在直播中说，卜小花不是一个“称职的嫂子”：“我二婶任何家务活都没有干过，碗没有洗过，地没有扫过，孩子没有看过。她没有母乳，全是我叔叔用奶粉把两个孩子喂大的。”“让她看孩子，她也不会看，也不愿意看，因为她不是正常人嘛，有时候还打孩子，孩子有时候都不愿意挨着她。”

志愿者朱玉堂带着卜小花和两个孩子

一位也参与了此次寻亲的志愿者告诉本刊，因为“妈妈是精神病，爸爸也不太会照顾”，家中的两个孩子看上去不是很卫生。孩子们还告诉他，平时母亲会突然开始摔碗、砸东西，因此有些惧怕和母亲相处。他当时觉得孩子很可怜，还打算之后常来看望，买一点营养品和新衣服给孩子们改善生活条件。直播镜头里，这个家里没有一张干净的书桌，唯一的学习痕迹是墙上贴着的一张破旧字母表。

在寻亲志愿者第一次上门的过程中，卜小花一直坐着，“小核桃妈妈”后来在直播中解释，是因为当时卜小花“尿裤子”了，所以不愿意站起来走路。但现场的志愿者感觉，卜小花对陌生的男性比较排斥。他告诉本刊，卜小花一开始不愿意和朱玉堂接触，并且一直胡言乱语，问东说西，“后来朱老师就说，这里环境太糟糕了，把她带到县城宾馆去问吧。”

“闪电寻回”

这并不是卜小花第一次寻亲。根据张瑞军接受大皖新闻一个简短采访时的说法， 13年前自己打工完回石叠村老家种地，看到卜小花穿得破破烂烂，就领回家了，当时就帮她寻过亲。山西日报法治频道12月2日的报道，也证实过去十几年，当地派出所多次去张家帮助寻亲。报道中写到：“2011年，青城镇石叠村村民张某某收留了一名患精神疾病女子，后二人组建家庭，并生育一儿一女，在和顺县公安局人口中心和青城派出所的共同努力下，为其两个孩子解决了户口难题。由于该女子无法正常交流，说不出自己的姓名和来历，民警多次去其家里了解情况，采集血样，同时进行全国人像比对，辨认了300多条人员信息，对相似度接近的人员逐一核实，但却一直未能确定其身份。”

卜小花和张瑞军

这次朱玉堂团队的寻亲工作看起来要顺利得多。在和顺县城的宾馆里，志愿者给卜小花洗澡，换上新衣服，又买了些好吃的，“像哄孩子一样”。等到卜小花渐渐放下戒心之后，朱玉堂拿出纸和笔，询问她的个人信息。和在家中时问东说西不同，这位走失十余年、患有重度精神障碍的女性，很顺利地回忆起了不少零碎的信息。她说自己家在晋中榆次，还记得父母哥哥的名字，上过的中学和大学，导师和好友的名字，甚至还记得自己的中学班主任，以及6岁时去世的爷爷。后来，朱玉堂接受新京报采访时提到，卜小花举止儒雅，“吐字清晰，会看报纸，吃饭慢条斯理，看到香蕉会说出它的英文‘banana’。”

卜小花回忆个人信息时候写下的内容

从后来的寻亲过程看，卜小花回忆的内容几乎一字不差。她出生于晋中市榆次区，在榆次一中读书，从小成绩优异，考上了位于河北秦皇岛市的重点大学燕山大学，并获得工程力学专业硕士学位。本刊根据卜小花描述的信息查询到，她当时的同学中有的已经拿到博士学位，留在本校教书，还有一位曾经的女性好友在河北某大学工程力学专业当老师。

有了这些信息后，第二天一大早，青城镇派出所的民警赶往榆次区寻找卜小花的父亲和哥哥，找到后发现对方家里确实丢了一个女孩，民警采集了他们的DNA，并把哥哥卜先兵的联系方式给了朱玉堂。参与寻亲的志愿者告诉本刊，自己都没有想到会这么迅速，“我都没反应过来，第二天就找到家人了。”

11月26日，联系上卜先兵当晚，朱玉堂和卜小花一起与卜先兵视频连线。此时的卜小花与卜先兵记忆中的妹妹应该有很大不同。根据家人保存的多张过去的证件照中，卜小花有时剪齐刘海梳马尾，有时剪齐耳短发，皮肤匀净白皙，颇有知识女性的气质，而如今45岁的卜小花脸上沟壑纵横，面黄肌瘦，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大二十岁，头发剃得极短，辨认不出性别。但连线过程中，卜小花写出了爷爷的名字，那瞬间卜先兵嚎啕大哭，因为他们的爷爷在他8岁，妹妹6岁时就去世了，“如果不是亲妹妹，不可能准确写出爷爷的名字。”

寻亲前后，卜小花的对比变化

**根据卜先兵直播及接受采访时的描述，妹妹2008年硕士毕业后，本打算读博，但因为没换二代身份证无法参加考试，之后得了精神分裂症，在医院治疗一段时间后回家休养，直到2011年的一天，卜小花早上喝完牛奶后离家出走了，从此杳无音讯。**家人当时四处寻找并报警，为了寻找妹妹，卜先兵把上班时间调整到早上7点到下午2点，一下班就骑着电瓶车，找遍了城区和乡村，贴了大量寻人启事，直到电瓶车没有电了，再推着车回家，这样找了大半年，依然没有妹妹的任何消息。没想到，妹妹就在离家一百来公里外的地方生活了13年。

卜小花的硕士毕业证书

认亲

11月30日，卜小花的父亲、哥哥嫂子、几个姨妈和舅舅都来到石叠村张瑞军的家里。

这是一场颇有仪式感的大型认亲现场，全程有多个机位拍摄。此时，直播间有三万四千名观众在线观看，寻亲直播间的右下角还挂着商品，随时可以点击购买。志愿者在两旁的道路上方挂满了红色横幅，写着“欢迎妹妹回家”，并在村道上放了一串数百响的鞭炮，随后镜头一转，卜小花由张瑞军紧紧牵住左手，踏着一地的鞭炮灰烬，慢慢走到早就站在院子里等待的家人面前。

认亲时的横幅

镜头里，卜小花的表情既茫然又恐惧，似乎完全认不出眼前这些人。张瑞军轻推着她向前，但她的身体仍不断往后缩。“这是爸爸，是爸爸啊，你叫爸爸。”朱玉堂耐心对卜小花重复着，她却突然愤怒地打了一下朱玉堂的脸，尖利快速地滑过一句，“你叫爸爸！”面对迎上前想要拥抱她的父亲，卜小花向后退了两步，嘴里嘟嚷着：“看啥呢看”。被父亲抱住后，她很快推开，同时对一旁的张瑞军说，“他这人咋力气这么大的呀！”当父亲再次想靠近时，卜小花做出了更为激烈的反抗，她一边躲开一边骂了几句脏话，还用方言斥责“老骚货”。直到父亲拿出保存了十几年、卜小花研究生时期佩戴的眼镜，替她戴上之后，她突然大叫一声：“看清楚了！”这时，在朱玉堂的引导下，她才对着父亲叫出了“爸爸”。

至此，寻亲到了大团圆的高潮。在“欢迎女儿回家”的红色横幅下，一家人走进了花花住了十几年的家。仅容一人通过的木门旁，贴着对联“金玉满堂家兴旺”，一根细绳系着一颗白织灯泡，悬在陈设简陋的客厅里。朱玉堂接过卜先兵递上的锦旗，和两家人到酒店一起吃了顿家宴。饭后，两家人来到朱玉堂的直播间。

卜小花和哥哥卜先兵并排坐在沙发上，旁边是两个孩子和张瑞军。画面中，每个人状态差异很大——卜先兵双眼发红一言不发，捻着纸巾不住地抹眼泪；而花花则好奇地东张西望，拿着孔融让梨的古文一字一句朗诵起来；张瑞军坐一旁，带着喜气的微笑，两个孩子则不太适应镜头，表现得很局促，眼神不知道往哪里放。朱玉堂热情地招呼直播间粉丝“马上突破两万人了，大家把红心点起来，点到一百万”。随后，卖酱油的链接也挂上了屏幕。

在直播间，卜先兵表态：“我对他（张瑞军）要求并不高，只要对我妹妹好，对两个孩子好就可以了，我们会尽可能对他进行最大的帮助。”

直播时哥哥卜先兵抹眼泪

破裂

但大团圆的氛围没有持续多久。也是在11月30号认亲仪式这天，卜先兵陆续收到无数网友的私信和电话，跟他描述妹妹“过得连猪狗都不如”。网友们给他发来之前“小核桃妈妈”的直播截屏，卜小花顶着乱糟糟的头发，坐在凌乱的被褥间，身下的床单破着大洞。

医院的检查似乎也在证明，卜小花这十几年过得很不好。认亲后，家人将卜小花送入太原医院，查出“严重营养不良”。“现在一有陌生男人接近，花花就会‘炸’，”她的嫂子也开了直播，在镜头前表达愤怒，“为什么我照顾了一天，妹妹不和我生气，不和我哭闹、也不会打，为什么在他们嘴里就是大小便失禁，在我跟前就不会这样？”

一些认亲时被忽视、被囫囵过去的问题，被一一在网络上提了出来：比如卜小花究竟是怎么从山西晋中榆次区走失到了160多公里之外的和顺县的，是否存在拐卖？她离家13年，最大的孩子有12岁多，是否证明是她刚离家不久就怀孕了，是否存在性侵？她在张家过得怎么样，是否遭到了拘禁和虐待？

12月3日，和顺县公安局发布了警情通报，把花花来到张家定义为“收留”。通报写道：经初步调查，卜某（女）于2011年5月从家中走失，后被山西省和顺县青城镇居民张某收留。这则通报的措辞点燃了网络上的愤怒，“捡到人可以直接带回家生孩子吗？”“这不是收留，这是捡了一个免费媳妇！”

面对网友的愤怒，张瑞军侄女在直播中辩解，当时卜小花走到青城镇石叠村附近时，穿得脏，脸也洗不干净，头发乱糟糟的，讨吃要饭，被村里孩子欺负，“我家是好心人，给了我二婶一口饭吃，我二婶就不想走了，就留在我家了。”至于为什么卜小花和张瑞军生下两个孩子，她的解释是“我们报了派出所，想给她找亲人，也找不着。我二叔正好没老婆，两个人就走到了一块。”她现在的网名从“小核桃寻亲记”改为了“正义感”。

2024年12月10日，新华社发布警情通报，经查，“张某明知卜某患有精神疾病，仍与其发生关系并生育子女，涉嫌犯罪，已被公安机关采取刑事强制措施。”而关于是否涉嫌拐卖妇女问题，警方走访青城镇土岭村石叠村组及周边村村民后发现，2011年7至8月间，卜某曾独自在青城镇土岭村石叠村组及周边多个村停留10余天，有精神异常表现，尚未发现卜某被拐卖的线索和证据。此外，经走访石叠村组多位村民，卜某在村生活期间，精神疾病症状明显，但也常独自外出购买零食，未发现其离村出走的情况。是否涉嫌非法拘禁及其它违法犯罪，警方仍在进一步调查。

卜小花在精神卫生中心拥抱一位来看望的陌生女性

如今，卜小花被转入精神卫生中心治疗，直播镜头暂时从她的生活空间里撤出了。卜小花的哥哥告诉本刊，目前卜小花正在接受精神病治疗，状态已经有所好转，营养不良和大小便失禁的情况都已经缓解。有医院流传出的几张照片显示，她在一间宽敞的病房里，有一张整洁的床铺，床头放着几本书，还会和帮助她的陌生女性拥抱表示感谢。但对那两个年幼的孩子来说，“妈妈”进了医院，“爸爸”被刑事拘留，接下来，要重新理解自己成长的家庭，并在聚光灯之外继续上学、生活，可能是一段非常困难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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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排版、审核：小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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