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离新疆的24小时,我看到人生百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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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鲁木齐天山区封禁第47天,我离开这里。计划周密,但提前一天出了一些状况。

十混一突然变成单人单管外加鼻拭子,有人说这是解封的征兆,但我觉得这个说法并不绝对。晚饭时突然告知不再允许下楼到院子里,更加验证了这一猜测。

早点离开越来越变成唯一的一种选择,虽然外面的情况完全未知,但我知道,我必须在30分钟之内,从这里离开。

行李早就收拾的差不多了,其实也没多少东西,带上社区开的低风险证明,在距离火车开车24小时前,我从封闭的楼里走出来。按照建议套上防护服,伸出手脚,离开安全的单位,踏进危险的社会,24小时会经历什么没人知道,但注定艰难。多次的确认,已经让我的内心,毫无期待。

1

乌鲁木齐站欢迎您(开车前23小时35分)

要想离开,第一件事就是进入火车站。我还有23个小时的时间可以进。网上之前有很多人都因为核酸问题没有进去火车站,但我在社区每天都在采核酸,并且我认为我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准备,提前打了4次火车站问讯处电话。确保进站前的48小时两次核酸,且间隔24小时。

到了进站口,拿出核酸报告和身份证,工作人员的服务态度让人动容。

- 你大晚上的来火车站干嘛?你几点的车?

- 明天的

- 明天的不许进,你都不一定能走

- 那明天几点开门?

- 无言

- 明天几点开门?

- 营业时间往门上看

- 天山区的低风险宾馆都不接收我,我去哪儿呆着?

- 地下

火车站外,大概30位身穿防护服的工作人员或者是安保,却只有4位旅客,他们都是因为核酸问题没法进入火车站的。今天的最后一趟火车已经开走,他们已经注定无法在今天离开新疆,他们想买明天的票,可是早已经没有余票,甚至最早的余票是五天后的火车。

我来到火车站地下,这是个冷清的家具古玩市场,光线很昏暗,这里有大概两百多旅客,椅子有限,大部分都自己带了被子,躺在商店街两边。商店大部分关门了,三个便利店开着,两个22点关门,一个24小时营业。

给单位同事发消息,后悔走得急,没把我最后私藏的一包自热火锅拿出来给他们,留在了宿舍。他们说你自己回来吃,我们有的吃。但我知道,小卖部东西越来越少,虽然吃饭没问题,但还是物资紧缺的。

其实最舍不得的,还是一起经历封城的这些同事,47天的时间,足以培养非常深刻的,记忆犹新的情感。共患难,总是让人回忆起来,能够更加珍惜友谊。

地下商场的工作人员小哥不错,说政策刚下来,我这个核酸没问题,可以进站等。一会儿集合一下,一起上去。有6个人和我的情况类似,剩下193个人的核酸都不合格还进不去。

我们几个又回到进站口,换了个工作人员,态度好多了。

- 你这个不行,进不去

- 为啥?我这个48小时,24小时各一个,为啥不行?

- 你是明天的票,明天的票就不根据进站时间了,得看开车时间,开车时间往前48小时,你这个核酸就过期了。

- 我这还有一个今天测的核酸,但是没出来结果。

- 我们不看采集时间,我们要看出结果的时间。

- 行,我去地下……

看来住地下是必然的了,好在找到一排按摩椅,这里居然没人坐,我正奇怪,刚坐下,来了个保安。

- 这里不能坐

- 为啥?

- 这里晚上不能留人,你去那边

- 这边和那边就隔了20米,这边为啥不能留人?

- 让你过去你就过去,这边不能有人

2

我有办法让你住酒店(开车前21小时5分)

在地下街走来走去,突然有个人走过来低声跟我说,住不住酒店。

- 我是天山区低风险,酒店不让住的。

- 我有办法让你住,你住不住?

- 你有啥办法?

- 你别管了,200一间,你住不住?

打车到了一个商区,有三家酒店,一问门店价格,200。

- 这酒店200一间,你这个中介不赚钱的么?

- 我不赚你钱啊

- 你在火车站做慈善?

- 我是想你开一间房,我跟你蹭一晚上。

- …………

- 昨天我就蹭了一个人的。

- 你咋自己不住?

这个人,且叫小杨吧。昌吉人,因为疫情不接收乌鲁木齐返回的,她已经在火车站呆了一个星期了,身上也没钱了,所以每天在火车站把人带到宾馆,和别人蹭着住。

我说什么也不同意一起蹭着住,我说,我给你也开一间,不用你花钱,你就住一晚上。她说那不行,不能白住。如果不能蹭着住,那她就直接走,我自己住就行。

到前台开两间房,人家一看核酸报告,天山区的根本就住不进去。我说那你就自己住吧,我想住也住不了,临走前给她打了200块。她说不住了,留着两百块,跟我压马路吧。

路上聊了聊,她原来在烧烤摊打工过,做过超市收银员,本来打算在昌吉学个B本,出来开大货车,结果疫情了,学车的地方封了。

她说她手里还有个二手华为P40,如果卖了可以弄点车费,去兰州打工。我说我要去武汉,她说武汉也挺不错的,应该比兰州好赚钱,不过无论如何不想在新疆呆了。

我问你爸妈呢,她说她单亲没有母亲,她爸早就不认她了,有一次睡大街,警察让她走,她没钱付车费,警察给她家人打电话,才从她爸那儿要来500块。

她说她干过游戏厅,觉得能赌赢,想去澳门赚钱然后回来买别墅跑车,我说你别沾这些东西,好好找个活干。

3

走累了,能坐一会儿嘛(开车前17小时40分)

宾馆住不了,就往火车站走,5公里,走了2小时。离火车进站口1公里外边有3个卡点,晚上封了不让往里走。

第一个卡点,说关门了,去第二个卡点。第二个卡点说不让进,查验身份证,还被拍了照片,说不让进,早晨五点之后。我说那我在这里等,警察说这里不能站人,去第三个卡点。

第三个卡点最大,好说歹说也不让进,那我说我在这里等,最大的那个警官说这里不能站人。

走远了200米,找了个路边的台阶,准备坐会,小杨说这地上都是土,非要找纸壳子垫着。我说有啥脏不脏的,累就坐呗。她说那我不坐了,我不累。

我问你啥时候吃的饭,饿不饿,她说昨天早晨吃的,不饿。

坐了几分钟,警察巡逻,问干嘛的,我说等着进车站关门了,不让进,警察说这里不能坐。

- 这大街边上不能坐?

- 对,这里不让坐。

- 那我站会。

- 这里不能站,到别出去。

又过了一个街区,看到路边有几个人,有拉杆箱,感觉也是等开门的旅客。我们过去和他们一起。

维吾尔大叔普通话不好,但是问我吃不吃馕,我说不吃,问我喝不喝水,我也说不喝。

大叔说他南疆的,喀什,回不去,火车停了,只能坐长途车,长途车没有核酸不让上车。防疫政策也不建议回,他就只能一直在这等。

过了一会,巡逻的警察过来了,挨个查身份证。我说我等明天的火车,我在这边援疆,警察态度挺好的。

那个维吾尔大叔刚从监狱出来,警察说你要配合我们检查,你现在已经是个正常的市民了,要回喀什,你要装几个软件,警察给了那个大叔点建议。

4

终于有地呆了(开车前15小时50分)

警察刚走,来了个出租司机,问住不住宾馆。我说我天山的,他说有地方,肯定能安排。200,四星级。但只能安排一个人。

和小杨分道扬镳,我一个人坐车去宾馆。到了之后,司机拉着我往里走,宾馆前台突然出现,把我拦了,说你别听这司机瞎忽悠,惯犯,老往里边拉人,卖床位给你赚钱。你这情况别想了,宾馆不可能冒风险让你住。

宾馆这个前台从北京过来帮忙,一问,居然是邻居。也住朝阳,过来帮忙。她夜班,我就在宾馆前台沙发上靠着,聊天,聊新疆的情况,聊疫情。

她说十一之后就回北京了,最近挺忙的。我说我坐前台这待会,有没有监控啥的,她说社区会来查,不过要是来了,你就先出去,一会儿再进来也行。

去上了个洗手间,看到宾馆的餐厅没人,我说能不能在宾馆的沙发上躺会儿,她说你悄悄去吧,没事。

凌晨4点,我在宾馆的餐厅沙发上躺着,这里空空如也,没有等,只有绿色的紧急出口标志,全屋发出昏暗的绿光,终于有个地方呆了。

7点工作人员会来准备早餐,我能睡三个小时。

5

白天真好,但夜总是非常漫长(开车前10小时30分)

沙发非常窄,就是餐厅的那种软软的座位,把手耷拉到另一把椅子上,一转身就掉下去。餐厅还有蚊子嗡嗡叫,睡不踏实,迷迷糊糊分不清身在何处,我要去哪。

夜很漫长,时间很多,但巨大的不确定性让我只能注意到离开新疆这一件事。

天微微发亮,餐厅要开始忙,我又挪到前台沙发坐着。宾馆组织做核酸,排队,人熙熙攘攘,睡意全无。

收拾了一下,洗了把脸,离开封控区,要像个正常人一样,别人看待你是正常人,你也要把自己当做正常人。

白天真好,白天没有夜的黑,白天我可以在街上随便站着,随便坐着。白天卡点的门是开着的,我登记了就可以进去。

47天封禁,我先要去找个理发的地方,把自己收拾一下,准备晚上的火车。但商区临时通知消杀,今日不开放,只能走了很远去找了另一家理发店。

6

5个小时里,一共就做了两件事(开车前7小时30分)

还有7小时开车,最近一次核酸还没有出来,距离核酸采集时间已经26个小时了,这有点让人着急。最开始的核酸已经过期了,如果没有这次核酸,火车站是不让进的。

在后面的5个小时里,我就做了两件事情。一,给天山区防控打电话催核酸,二,刷新核酸报告。

5个小时里,我给天山区防疫热线打了17次电话,给天山区防疫核酸检测机构打了51次电话。每3分钟刷新一次核酸报告。但这5个小时里,核酸报告一直没有出来。

在最后的几个小时,因为24小时核酸已经过期(距离上一次核酸结果超过28个小时),扫场所码都是黄码。所以商场之类的都进不去,找厕所也非常费劲。

但不论如何催,核酸报告就是在采集1天7小时之后,仍然没有阴性结果。

7

每一分钟都是奇迹(开车前2小时0分)

一个关键的电话,贵人出现了。

她说不要再等核酸了,天山区的管子排到明天都不一定能检测出来,而且管子多到不可能把你的管子挑出来了。

挂下电话,我拿起行李,跑着离开了火车站前广场。

* 找了可以做核酸的医院,20公里,打车去,单人单管急采核酸。(开车前1小时30分)

* 联系机场询问进门要求,咨询人太多打不通。(开车前1小时10分)

* 查看晚上最后一个航班有余票,打车去机场。(开车前1小时0分)

* 在车上,给新疆的朋友吴师傅打电话,说我火车没戏了,机场不知能不能进,宾馆住不了。吴师傅说,我给你把帐篷拿出来,放小区外边,小区进不来,你就睡帐篷,还有睡袋,暖和。我说谢谢,要是实在不行,我一定联系你。

* 在车上,接到单位领导电话,说核酸结果出了,一批采的让我赶紧看看,但我看了我的,还没有出。(开车前50分)

* 赶到机场,进门前,我把最后一张机票下单了,不付款,我有15分钟的付款时间去询问能不能走。(开车前35分)

* 机场进门不看核酸,只看健康码,进去直奔值机柜台。说明情况,小姐姐人很好,说我的核酸不行,我说还有另一个报告,采样但是没出结果,小姐姐说那你可以走的。(开车前25分,登机前35分)

* 买机票付费,值机。迅速在开车前退掉火车票。(开车前20分,登机前30分)

* 安检前往登机口。(登机前15分)

* 把这次的情况和所有有和我类似需求的朋友说。(登机前5分钟)

* 给所有帮助我的人一一道谢。(登机后10分钟)

* * *

8

写在最后(登机后18小时20分)

我在武汉的宾馆里,写下这些文字。

在武汉,在英雄之城武汉,在当年武汉封城两年半之后的武汉,我是个正常人,没人把我当成病人。

我问常态化核酸的事情,我问戴口罩的事情,我问隔不隔离的事情,我问进车站需不需要严格看核酸的出具时间,我问看检测时间还是采样时间……从他们回答我的态度来看,我好像确实是个病人,是个心理有疾病的人。

我在新疆遇到的很多问题,在这里不是问题。我纠结的事情,在别人看来根本是没有意义的,但却真真真真的让我即使提前24小时等候,最终也没能够进到乌鲁木齐火车站里面。

在差一分钟也不行的乌鲁木齐火车站,在即使你有47次核酸正常结果,也不能进的乌鲁木齐火车站北广场进站口。当你把挡着别人奔向自由的栏杆放下的时候,如果你能够在死板的政策面前抬起一厘米,那么,我所看到的人生百态,一定要比现在,绚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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