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蔬菜滞销:丰收后,他们却忍痛“毁菜”

by 李秀莉, at 02 December 2022, tags : 蔬菜 周福 娃娃 滞销 点击纠错 点击删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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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日,多地蔬菜滞销的话题引发关注,虽有博主在上了热搜后表示,为涨粉而拍视频。但不争的事实是,在蔬菜供给量位居全国第二的河南,据官方统计,11月19日以来,全省滞销蔬菜16万吨,品种包括大白菜、萝卜、芹菜、大葱、菠菜、花菜。

一方面,今年河南蔬菜种植面积扩大,气温升高,带来产量大增;另一方面,因为各地疫情封控,蔬菜市场和运输变得极不稳定。蔬菜的地头价与市场价走势也由此“背道而驰”,一些品类的蔬菜,地头价从1元跌至几毛、甚至几分,消费者却感到蔬菜价格节节上涨。

11月25日,河南省农业农村厅党组成员、副厅长刘保仓在接受采访时说,截至目前,通过各种途径,全省共促销蔬菜9万多吨,这其中省外销售了有1.7万吨,目前剩余滞销蔬菜还有7万多吨。

记者|李秀莉

编辑|王海燕

滞销

11月29日早上,一夜大风,气温降到零下三四度。眼看寒潮即将来袭,家里40多亩娃娃菜还在地里,卖不出去。周福感到发愁。

**周福今年59岁,是河南省周口市郸城县吴台镇东史路口村人。**他家的娃娃菜是9月底种下的,11月下旬正是结球上市的时间。在周口市,郸城、鹿邑、内黄、扶沟几个县已经有几十年的娃娃菜种植历史,每年收获季,不少外地和本地蔬菜商人会上门收购,光东史路口村里,每天就有数十辆大货车进出。

今年却几乎看不到外地的车子,“十天前,来了两辆大货车,说是从山东过来的,要的量很小,就收了30吨走”, 周福说。东史路口村今年有3户种娃娃菜,加起来200多亩,产量高,一亩能收将近一万斤,30吨还不到一半。周福没等到客商上门,主动打电话询问,**“一个湖北的,一个山东的,都说因为疫情,今年不过来了。” **

2022年11月30日,西安约5000亩蔬菜滞销,村民冒雪采摘白菜每斤仅0.18元(图|视觉中国)

除了收购量小,今年的价格也极低,收购商按颗收,一颗1毛2,“往年至少也要三毛多、四毛钱一颗”。周福向本刊记者算了一笔账,自家土地是租的,每亩租金800元,种子款200元以上,基础成本就超过每亩1000元了;定苗拔草要雇村里人帮忙,一次雇十几个人,每人每天40元,三四天下来,就要一两千元。此外,还有浇水用的地管、地膜、油布等,平均下来,每颗菜卖到2毛钱以上,且全部卖完,才刚刚够本。

另外,娃娃菜滞销,还影响下一茬农作物种植。按往年情况,娃娃菜收割后,紧接着就开始种冬小麦,开春发芽,又是一季收成。如果娃娃菜收得太迟,土地上冻,小麦就种不下去了。**正因为等不及,前几天周福的村里已有农户开拖拉机进田,铲了菜倒进河沟里,抢在最后时刻种下了小麦。**周福不舍得毁菜,决定再等等市场行情,“今年就不种小麦了,到来年春天直接种苞米。”

这两天,周福每天上地头转转,如果天气再冷,得拿布给娃娃菜盖上,透气防寒,还能拖上个把月。但他担心天气一直暖和,白菜会继续长,一旦从菜心儿里长出花,就没法卖了。说到这儿,周福叹了口气。

**白菜耐寒,勉强还能“再放一放”,相比之下,芹菜是一天都不能再等了。**周口市200公里外的商丘市夏邑县,杨静家的十万斤芹菜还扔在地里,气温一旦降到零下,不盖上膜,就要冻烂,“但盖膜很麻烦,不小心会把芹菜弄断。”况且,膜一米一块多钱,算下来要花一万多,盖上膜,为防芹菜在温暖的环境下继续生长,还要再打药,如果卖不出去,会赔得更多。

“没烂也不值钱,基本没人收了。” 杨静说。杨静家所在的乡镇有几个代收点,每年会在各村转着收货,前两天,她给隔壁村的一个代办打电话,对方过来转一圈,又走了。“他还说早知道那么远,就不来了。但其实也就几里地。”杨静理解对方的言外之意,今年的芹菜产量高,家家户户滞销,收购价一斤几分钱,“稍微远一点的,还要让人家(代办)多拉几里地,多出运费,人家算着也不赚钱,所以宁可在家门口收。” 杨静现在已经不指望赚钱,只希望能有人来把菜收了,地清出来,再上二膜三膜,种其他作物。

《隐入尘烟》剧照

“河南是蔬菜生产大省,全省蔬菜种植面积有2600万亩,蔬菜的年产量7400万吨。全省涉农的县市区大概有130个,这其中有50个县市区都是蔬菜生产大县。”11月25日,河南省农业农村厅党组成员、副厅长刘保仓在接受央视采访时提到, “根据11月中旬的调度情况,全省蔬菜在田面积660万亩,产量209万吨。农业农村部门也对滞销情况进行了摸底排查,从11月19日的情况来看,**全省滞销蔬菜16万吨,滞销品种主要有大白菜、萝卜、芹菜、大葱、菠菜、花菜。**滞销的区域主要有平顶山汝州市、周口鹿邑县、安阳滑县、商丘夏邑县、开封尉氏县和新乡封丘县等。”

供给量大,需求量低

周福是去年才开始种娃娃菜的。去年7月,河南发生水灾,周福所在的吴台镇,土地淹了三分之二,大家都知道娃娃菜根系小,排灌不及时会发烂,所以去年“好多人都没有种成”,直接导致总体产量低,“价格都很高”,最高时甚至卖到了1块2一颗。到后来,价格回落,每颗也在4毛到6毛之间。

去年河南多地农田被洪水淹没浸泡,土地中的水很长时间才排尽,也影响了下半年的蔬菜种植(李秀莉 摄)

高价带动下,今年不少农户扩大种植面积,周福家所在的村子,今年的种植面积扩大了近一倍。杨静所在的村子情况相似,她家的大棚就是今年搭的。杨静今年28岁,平时和老公在外面打工,去年,村里的芹菜最高卖到两块钱一斤,听说菜农挣了不少钱。杨静也回了老家,想着既能赚钱,又能在家照顾孩子。她在村里包下15亩地,盖了大棚,大棚每亩一万元。

**不仅河南,今年全国都出现了蔬菜扩种情况。**据中商产业研究院数据,2021年我国蔬菜播种面积为21872.21千公顷,蔬菜产量为7.67亿吨,2022年预计蔬菜播种面积增长至22356.35千公顷,蔬菜产量可增至7.91亿吨,分别增长484.14千公顷和0.24亿吨。北京新发地市场相关负责人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由于2021年秋季蔬菜价格总体偏高,今年秋季蔬菜结构性调整幅度过大,使得蔬菜种植面积超过去年同期。

种植面积扩大的同时,多位农户告诉本刊记者,今年的产量也提高不少。周福家的娃娃菜长到了一亩地一万多斤,比去年的亩产数多了近三分之一。刘保仓也在接受媒体采访时提到,“今年蔬菜生产状况比较好,尤其是10月份、11月份,较常年温度偏高,天气条件良好,有利于蔬菜生长,产量高于往年。” 

网传菜农毁菜截图

**高温天气还缩短了南北方蔬菜的上市时间差。**正常情况下,河南在8月中下旬到9月上旬温和多雨,适合娃娃菜下种,但周福记得,今年的河南,一直到9月中旬,还连续多天30度以上,甚至冲到过35度,而娃娃菜在25度以上的气温里,就容易生病,叶子发白,影响品相和口感。所以乡里不少农户推迟了播种期,周福也是在9月底才播下种子,比往年晚了半个多月。

温先生是湖北宜城的一名蔬菜批发商。每年的下半年,他的蔬菜进货品类主要包括娃娃菜、白菜、甘蓝和白萝卜。以娃娃菜为例,他告诉本刊记者,“往年每年9月初是河北的娃娃菜上市,到9月下旬,河南的娃娃菜上市,10月底,湖北的娃娃菜上市。”他会按顺序从北到南去收购,但今年北方种得晚,又遇上暖冬,“一直到现在还在卖。”

温先生的老家湖北宜城也是著名的蔬菜种植基地,现在正上市娃娃菜。温先生打算今年就在老家附近收购,不去河南了。不过即便在老家收购,他也打算再等等,“温度再低两天,北方的菜都冻坏了,市场上的供应量减少一大部分,到时候可能会好点。如果温度一直不降,行情一直都起不来。”温先生坦言。

安徽省阜阳市农产品物流中心蔬菜区,蔬菜商贩忙碌着配送辣椒。(图|视觉中国)

另一方面,当供给端产量提高的同时,需求端的情况不容乐观。温先生的客户主要是全国大型批发市场里的一级批发商,以及部分电商品牌。正常年份,每天至少能发一车。但今年好几个一级批发市场关门,以娃娃菜为例,温先生的娃娃菜销量比去年下降了60%。郑州万邦市场是全国几个大型的一级批发市场之一,今年十月上旬以来,因为疫情,也封了很长一段时间,最近虽然重新开放,但销量一直回不去。“菜市场的老板说,他们以前一天能卖两挂(车),12万斤,现在三个档口合起来,一天一个挂都卖不了。”温先生分析销量下降的原因,“第一,因为疫情,没人敢去,第二,疫情期间,学校、工厂、酒店都关门了,不少人要么回老家、要么被拉去隔离,人少了,单子少了,菜卖给谁?”

在一组更大的数据里,温先生的感受得到了印证。国家统计局数据显示,10月份社会消费品零售总额为40271亿元,同比下降0.5%,环比下降0.68%,刨除汽车消费后社零总额下降0.9%。其中,餐饮收入4099亿元,下降8.1%。“从需求的角度来看,市场消费不振,今年一些地方长时间取消堂食,像学校、机关一些集采量减少,造成蔬菜的销售量下降和销售价格下跌。”刘保仓在分析今年河南的蔬菜滞销原因时说。

走出去

怎么将河南的蔬菜运出去,也是个问题。

温先生正是周福打电话的客商之一,前几天接到周福的电话时,他正在老家收娃娃菜。他当时只在电话里告诉周福,行情不好,不过去了。他没说的是,现在去河南,风险太高。今年5月,温先生去河南收豌豆,在周口市鹿邑县、扶沟县、南阳待了二十多天,最后货找好了,正等着装车,第二天看货的村子封了,路口连夜被堆上了土,人跟车都进不去,一车货最后也没拉走。

网传蔬菜滞销截图

周福所在的乡今年也断断续续封了好几次。接受采访前几天,这里才刚刚封控过几天,周福说,外地客商来本地收购,需要雇当地人砍菜、剥菜、捆绑、装车,一车30吨货,至少需要30个人帮忙,一旦封控,别说把货拉走,装货都是难题。

周福老家在郸城县,封控同样严格,如果从外地进入,需从鹿邑县和淮阳县的高速路口下,“前段时间鹿邑和淮阳在封控,下高速比较困难。”等两地解封,终于可以下高速了,郸城又出现病例。周福的儿子在郑州工作,10月初想回老家,打电话给当地政府部门咨询,得到的回复是,暂不接待郑州过去的人。不少货车司机一听要去郑州,也不敢接单。据相关媒体报道,同样作为蔬菜种植大县的曹县,要求郑州和西北五省份等地的货车,即便提前报备,也不允许进入

温先生说,货车运费其实也在上涨,“比如我从湖北发北京,往年是150-160元一吨,今年一吨要贵40块钱。一车拉30吨,就贵1200块。”他分析,运费上涨跟油价上涨和人力紧张都有关系。温先生去过的封控区,上高速基本都要开通行证,宜城政府支持本地产业,开通行证只需去村里的大队盖个章就行,“但有些小地方不支持,人家就问你一句,是命重要还是菜重要?” 近期,也有河南老板在网上讲述,自己想去8个滞销地拿菜,“前一天给每一个高速路口打电话确认,有需要村里开证明的,有需要村里和镇上同时开证明的,有开了证明告诉不让下的。”

江苏南通农副产品物流中心地产菜批发中心启用,入场须出示核酸阴性证明(图|视觉中国)

**不仅河南,今年在全国跑货、卖菜,都有可能随时遇上封控。**广东虎门是温先生的主要销售地之一,一个多星期前,虎门批发市场的一个客户定了4万斤娃娃菜,温先生找货、装车、从湖北出发,第二天到了那里。对方告诉他市场封了,货不要了,温先生只好多花一千元,让司机再把菜拉到隔壁广西,找一个批发商代卖。找代卖会被压价,但广西气温高,白菜两天卖不掉就烂根,便宜也得脱手,“本来按斤卖,比如一车800多包货,算下来,一包50多块钱,但最后15块钱一包就给你卖掉了。”赚的钱刚好贴了运费。

作为全国的蔬菜供应大省,2021年,河南以7612.4万吨的蔬菜供给,位列全国第2,占全国供给总量的10.16%,蔬菜外销链条辐射周边湖北、安徽、浙江、江苏等地。现在,里面的菜送不出去,外面的客商进不来,影响正在传导给位于产业链最末端的消费者。据《农民日报》报道,北京新发地市场近期发布的一份调查报告显示,从10月底到11月初,蔬菜的地头价与市场价走势“背道而驰”,一些品类的蔬菜地头价从1元跌至几毛、甚至几分,而新发地市场的蔬菜价格周环比上涨了9.03%。

北京新发地,正在搬运大葱的工人们。因为疫情,新发地商人告诉本刊,他们进货比以往更难(黄宇 摄)

好消息是,11月18日,河南省政府召开全省重点市县蔬菜促销电视电话会议,安排部署蔬菜促销工作。11月19日,河南省出台蔬菜促销10项举措,要求严禁违法封路,严禁“层层加码”“一刀切”,严禁对持有通行证的车辆设卡拦截;组织省外客商采购;保障蔬菜运输畅通,优先核发蔬菜运输车辆通行证,确保通往蔬菜基地、农产品批发市场等场所道路畅通等。

11月25日,河南省农业农村厅党组成员、副厅长刘保仓在接受央视采访时说,截至目前,通过各种途径,全省共促销蔬菜9万多吨,这其中省外销售了有1.7万吨,目前还剩余滞销蔬菜还有7万多吨。

(实习记者小橙对本文亦有贡献。为保护采访对象隐私,文中周福、杨静为化名)

排版:田甜  / 审核:同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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