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普玄的武汉封城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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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月3日,武汉南岸嘴江滩公园,市民保持“安全距离”垂钓。摄影:欧阳小洁

**摘要:**普玄,作家,定居武汉。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在《人民文学》、《收获》、《当代》等杂志发表小说200多万字。曾获百花文学奖,施耐庵文学奖等。

普玄在年轻时当过记者,有采访录音、每天记录的职业习惯,这成为他后来文学创作的方式。武汉封城期间,他有机会随志愿者进入社区采访,他的目光跳出了隔离的书房,他的封城日记计划是21篇,直到开城。

他记下了他认为与这座城市息息相关的日期与文字,他相信疫情没有让武汉丢掉鲜活和脾气。日记里常常会出现叠词,有时候是平安,平安,有时候是武汉,武汉。

4月8日,离汉通道将解除管控,武汉城门重新打开,以下摘录了他的十篇封城日记,是这段特殊时期,这座城市和人经历的生活侧面。

文丨普玄

图丨欧阳小洁 刘佳尼

编辑丨龚龙飞

1月23日 封城记

今年过年没有回家(注:普玄出生于湖北襄阳谷城县),这是二十多年武汉生活的第一次。

我在武汉读华中师范大学,此后就和这座城市结下不解之缘,但每年春节要回老家,是不变的规律。今年决定不回去有两个原因,一是去年父亲生病住院前后回去多次,总计三四十天,现在想歇一下,正月十五再回;二是长篇小说已经开始了,相关资料摊满了书桌和茶几,如果带回去,实在不方便。

关于传染病的事听说有一阵了,但今天听到封城的消息还是很震惊。有几个朋友打电话来,大家相互打听消息。武汉近百年没有封过城,人们说上一回封城是在辛亥革命,当时为什么封城也不清楚。这个城市肯定发生了大事,大到一百年内都没有过,这是肯定的,有惊人之举必有惊人的原因,那是肯定的。

我立即从位于解放公园三号门附近的创作室下楼,到药店去买口罩。药店买口罩的人很多,但是已经没有口罩了。前几天看见有些人在戴口罩,不过数量很少。大部分都觉得这疫情和自己没有什么关系。超市里开始抢购,人来人往。

中午坐出租车,出租车司机说他们昨天都知道封城了。有些消息灵通的出城人员赶紧跑,还有一些外地人听到消息后开始包车往城外跑。主要朝武汉附近的鄂州、咸宁、孝感、仙桃和潜江这些地方的火车站跑,然后再转车离开。

出租车司机告诉我,他们运外地人起价五百,可能有的还要到八百甚至上千。他不想跑那么远,城里面生意照样好做。

这个司机说他昨天晚上经过同济协和的时候有医护人员下夜班拦他的车他拒绝了。我问为什么,是不是怕传染。他给我描述他们每经过医院附近看到的人流量之大,他们的消息更灵通。

他说,大哥,你知道我为什么拒绝医护人员吗?

我说不知道。

他说,他们平时最有钱,最富,我们看病多难!我才不带他们。

(补记:我不知道疫情发展到后来,医护人员舍生忘死的时候这位出租司机是不是改变了想法。)

我沉默不语。

外面下着雨,司机在汉口建设大道香格里拉附近又搭上一处乘客。按理说我可以提出抗议,这是我包的车,本来平时十五块的路程他要三十块,但是在风雨中挤进来的客人说他在外面守了一个多小时都没有拦到车,我就没有再多说。大过年的,又碰上疫情,都不容易。

乘客说要去青山区。在平时这个地方到青山区只要三四十块,司机说一口价,一百块,那个乘客同意了,也没有生什么气,只是庆幸终于打上车了,要赶回去过年。

3月29日,恢复“重启”的武汉站,乘客匆匆回家,大家默默走过,并无喧嚣。摄影:刘佳尼

1月27日 骂人记

回想起来,我二十多年没有进过西医医院,平常有点不舒服,大多都抓点中药了事。封城以后的几天里,我从微信和网络上听到的天天都是患者无法住上医院的消息,医院里面到底怎么样,没有西医朋友,也没有第一手消息。

好在我大学期间的辅导员邓虹老师现在是华中师范大学校医院的书记,但我连续几天联系她,每次都听见她在骂人。邓书记是语言学博士,是著名语言学家弄福义老师的弟子,平时断然不会如此,这一阵子明显有些反常。她说话声音很大,似乎是扯着嗓子,有点类似于当年农村妇女队长喊工;话里面“老子”来,“老子”去。

没办法。她所在的医院只是一个一甲医院,现在社区里面却有很多发热病人一股脑朝她这个医院跑,她手下的干部和医生有的放寒假回了老家,有的接触发热病人以后在家隔离,还有的,没有防护服,上班有危险。

一个能挑一百斤的人,现在担子是五百斤,五千斤,甚至是一万斤,结果会怎么样?

她告诉我她哭了上百次。

连续几天天太冷了,她提高声音分贝对抗着寒冷和不顺心的一切。

你给老子快点赶回来上班,你骑自行车也得骑回来,她在电话里对一位下属干部大声吼。那位下属人已经在老家,隔武汉两三百里。

你给老子今天必须把货送到位,她对医疗服务供货商大吼。

买不到口罩,买不到防护服,这几天什么都是乱的,她说。

有几次她吼了自己的领导,大学校级领导,并且都是半夜。她忙到夜里一两点两三点,她已经忘了时间,她把电话打给领导,解决不了的事情就发脾气,一看时间,又有点后悔。

病人以为只要是家医院,都能治发热,都能治新冠肺炎,但我们根本不具备那个能力,我们只能做一些前期工作,然后用四辆救护车,把疑似病人朝大医院送,送不出去的,就帮忙隔离。

她也可以不这样。她连续多天值班,找一个接触病人的理由给自己开张证明在家休息隔离十四天,但那样不行。她在家呆一天就受不了,医院事太多了,每天都是人命关天的事。她一边骂着娘,一边还顶着干。

洪山体育馆方舱医院,最后一批患者出院。摄影:刘佳尼

2月5日 军队进城记

部队接管了火神山医院,来了一批又一批军医,还有,飞机场里有战机在不停地起落,市民们都在传这件事,手机里一整天都在传这方面信息。

很多人兴奋起来,也安定下来。

部队一来就标志着国家真正的重视和出手,这是老百姓的看法。

部队一来心就安,大抵是众人的心态,也是历史形成的。

我的记忆里,武汉这座城市在灾难中与部队产生关系是二十多年前的1998年大洪水,江夏对岸的簰洲湾溃口。当年武汉街头可以划船,公共汽车在水里面跑,鱼在大街上游。大街上漂着西瓜,垃圾,住在一楼的人朝楼上跑。那一年是部队起了大作用,驻扎在武汉的舟桥旅,原来武汉人根本不知道有这个部队,后来一下子为武汉和全国人熟知。

武汉对部队的另一次认识和全国人一样,是从电视上看的,那是汶川地震,在最危险的地方冲在最前面的,一定是军人。

天气还是很冷,但很多人都觉得看到了希望。

紧急驰援武汉的解放军运送医疗物资。摄影:刘佳尼

2月13日 假消息记

外地的朋友传来一个自媒体制作的消息,说武钢集团前董事长邓崎琳在服刑期间窜入香港,辗转多家酒店,且拒绝配合治疗。

这则消息在国内传的很广,远远不是十万加的事儿,估计有上百万甚至千万阅读量,甚至让香港市民一度质疑大陆的司法体制。刚好邓崎琳我认识,且有多位朋友和他是同事,我就对这则消息前前后后追踪。

这当然是一则假消息。

网上接触到这则消息的第一刻我有点发愣。我记得邓崎琳没有女儿,这则消息却说他的女儿把他接到香港去了。他有一个儿子我倒是知道,当时他出事的时候儿子也涉案了。我就问武钢的两个朋友,他们都一口否定了那则假消息,他们的判断依据也是邓崎琳没有女儿。

邓崎琳在武钢工作了几十年,从工人一直干到董事长,他的家庭情况武钢的老工人们都是清楚的。那个年代搞计划生育,武钢抓计划生育抓得极严,他有了一个儿子,是不可能还有一个女儿的。

再说了,当时邓崎琳的判决武钢的老同志都还记得,他给国家造成了重大损失,判决书上专门有一条,是不能减刑。

网上传闻还是不断。封城之后,各种消息真是太多了,真假莫辨。人们都希望了解外面到底是怎么回事,这种病到底有多厉害,能不能居家隔离?哪个小区有人确诊?全城到底多少人得病?

封城之后,消息如同粮食和水一样重要,成了每日的必需品,人们早上一起床,就打开手机,寻找各类消息。

朋友发来一则顺口溜,最能表达武汉市民的状态:晨起开窗望高架,车辆真是少又少;阳台对面有学校,没有学生做早操;伸头又瞄小区内,小车多的停满了;垃圾清理真干净,环卫师傅辛苦了;大门保安三两个,好像更加神气了;不能外出有点憋,口罩手套都带好;蛮想下楼打晃晃,老婆把门管住了;每天么样混点咧?手机微信多泡泡;最想看的是数据,不知何时会减少;手机微信成饲料,肚子喂得受不了……

消息多,就怕假消息也多。假消息如同发霉的粮食和有毒的水,每天都在参与我们的生活,让我们慢慢中毒。

邓崎琳到香港这件事很快澄清了。权威部门站出来说话,说邓(崎琳)目前仍在监狱服刑,在香港的那个邓性人氏并非邓崎琳。网上很快就平息了。

武汉,武汉,城市好起来,消息也会好起来。

居民前往社区药品登记处登记所需药品。摄影:欧阳小洁

2月24日   夜深记

夜里睡不着,就坐起来发呆。白天从微信里看到有一个人求助,说家人住不上医院。我相信这是真的。因为上面有电话,姓名,身份证号,和家里住址,详细到门牌号。

这个人在微信里说打110,120,市长热线,全都打不通。求助的人太多了,电话打不进去。

我在这条信息面前呆了很久。我没有认识的医生和院长,帮不上这个人。认识了也没用啊,医生院长也没办法搞到床位。

很多个夜晚都如此。要么睡不着,要么睡了一会儿就醒了。

这一阵外面天天下雨,又冷。那么生了病的人,那么住上了医院和没住上医院的人,怎么在熬呢?

很多个夜晚都如此。有时候眯了会儿醒来,手机上全是朋友们发来的微信。有些是消息,有些是求助。

夜很深的时候,才知道被封住的城里很多人都无法入眠。

有几个深夜感觉特别难忘。

第一个是李文亮去世的那个夜晚。当时在一个微信群里,有人说已经去世了,有人说还在抢救。于是群里有几百号人轮流为他祈祷,但最终传来消息,还是离开了。那天深夜我四处查消息,不知不觉,泪水已经流下来。一个普通的医生,为大众做点事,总还是有人记住他。

第二个是在微信上看见志愿者给滞留人员送饼干和泡面的那个夜晚。夜里我已经躺下准备睡了,睡前浏览了一下微信,看到这个消息,就再也无法入睡。这是一个六十多岁的滞留者,他在汉口火车站附近的地下通道睡。消息就这么多。于是我就开始猜测和想象,他为什么滞留在武汉?他家人知道吗?他是哪里人?他有没有被子?汉口火车站附近,旅店差不多都关了,商店也都不允许开了,他在哪里吃饭?在这个寒冷的春节,我们待在温暖的家里,吃喝不缺,但是有些人却在医院里,有些人却在外面挨饿受冻。

第三个晚上,是下楼扔垃圾。我的创作室在汉口解放公园附近,是一个相对繁华热闹的地带,夜里十点多吧,整个小区没有一盏灯是亮的。我以为自己看错了,定在那里等着看了很久,的确,没有一盏灯是亮着的。这样的情景让人想流泪,它和视频上空旷的大街没有一辆车的立交桥一样,让我觉得这个小区就是我一个人,这个城市是不是也只有一个人。这样的时候让人既不敢站也不敢上楼,无所适从。

这是很多个夜晚里的一个啊。

武汉天声街菜市场,鱼摊老板解闷抽烟。摄影:欧阳小洁

3月5日   发烧记

下午约志愿者徐斌去位于汉阳国际博览中心的红十字会仓库采访志愿者,在仓库门口检测体温的时候,我才知道自己发烧了。

红十字会仓库很大,汽车开进仓库里都显得很小,从东北、山东以及天津等外地来的志愿者在这里接收捐赠物资并转运。大门口有三四个穿防护服戴口罩的保安在值守。徐斌在前面报了需要寻找的人名,顺利检测体温,轮到我,却过不去。我的体温是37.4℃。按照防疫指挥部的规定,超过37.3℃属于发热症状,我被禁止入内。

我完全不敢相信。

保安倒并没有为难我,他们让我在外面平静一下,再回来检测。我告诉自己平静,我给自己说我根本不可能有事儿,但是心里却一直平静不下来。我在外面转了一圈儿,外面有三三两两的志愿者,胸前挂着牌子,胳膊上戴着袖章,戴着口罩。有很多中国邮政的车辆在仓库外面排队等候。按红十字会的规定,捐赠的物资在仓库里存放不超过二十四个小时,由中国邮政车辆送到接受单位。

我再次检测,体温37.6℃。

徐斌愣住了。他刚才以为我是上楼热的,现在他怀疑我有点问题。

他问我身体有没有异样的反应,自己有没有感觉发烧。

我说没有异样的反应。

他又问我最近接触了哪些人。我除了接触几个志愿者,开过一两次小会,似乎没有接触他人。最近超市已经不对个人出售了,只能团购,要说接触,我倒真和他这两天接触稍微多一点。

他让我再平静一下,再到外面转一下。

我在外面又转了一下,沿路回想这几天所有接触的人,所呆的场所,心里面直打鼓。

我又测了一回,37.1℃。

这一回给了我一点信心,我和徐斌聊了几句天,再去检测,又回到37.4℃。

我自己都觉得不好了。徐斌把我要采访的志愿者老唐从仓库里面喊出来,我们就站在外面的露台上,隔着五六米采访。

采访的时间有接近一个小时,老唐是天津人,自幼习武,他从天津经北京坐火车到岳阳,辗转到临湘,买了一辆自行车骑了两天骑到武汉,这件事一听就让人震撼。采访的过程中我强装镇定,跟着老唐哈哈大笑,但却总是分神。

中间到了吃饭时间,徐斌去领了两盒饭,老唐也把盒饭拿到露台上,我们三个隔着很远的距离边吃边聊。离我们一百多米的地方就是方舱医院,里面的病人和医护人员有一千多人,但我们却感觉不到它的存在,它太沉默了。

我想到自己莫明其妙地发烧,也说不出什么。

老唐听说我体温超过37.3℃,哈哈笑着,他说不会有什么事,他陪着我去又测了一回,还是37.4℃。

我不得不认真考虑了。

返回的时候我要求坐在车后面,这样免得离徐斌太近,他却坚持让我坐在前面。我们一路聊天。徐斌真是一个善解人意的人,他试图聊一些有意思的话题分散我的注意力,但是绕来绕去,还是回到这个话题上。

如果确实感染上了,怎么办?

我决定观察一天。如果确实感染了,我不会隐瞒,会尽快报告,尽快治疗。我分析是这几天工作太多,睡在沙发上的原因。虽然我还没有其他症状,但是体温已经升上来了。

徐斌开车走的是汉口沿江大道,中间有一段我们不再说话,他头别向左边窗户,我的头别向右边窗户,我们尽量不朝对方说话,毕意是疫情高发期,真是太危险了。

到家之后,我不和女儿接触,立即熬了一碗姜汤喝,然后一个人关在房里。

平安,平安。

(补记:第二天下楼测体温,已经36.3℃了,虚惊一场。武汉武汉,你不容易大家都不容易。)

2月24日晚8点的武汉徐东大街汪家墩天桥空无一人。摄影:刘佳尼

3月11日  加油站购物记

晚上和志愿者徐斌出门采访,外面有零星小雨。我们的车从汉口朝汉阳国博中心附近开,去那里看他们的仓库,沿途他给我讲故事,讲他当志愿者期间的酸甜苦辣。路上基本没有车辆,平时到汉阳得一个小时,现在只要二十分钟,他的叙述在阴雨中进行。

路上我们经过加油站加了一次油,却没想到加油站里的购物中心给了我一次惊喜。

社区现在封锁的比原来更严了,每家每户买东西都得经过志愿者,买的东西只能是米面菜,油盐这些生活必需品,至于家里的其它生活日用品,比如洗洁精,毛刷子,垃圾袋,肥皂,这些都顾不上。社区里建了一个微信群,几百户人家买菜交给几个志愿者,为买菜都吵翻了天,完全协调不过来,哪还有精力顾上日用品呢?

我开始抢购。其实没有必要抢,整个加油站只有我们一辆车。居民的车都被锁在小区里了,很多小区大门完全封死,除非有任务,否则车完全出不来。

居然有饼干!居然有雪饼大礼包!居然有酱油!还有饮料!我从货柜上扫了一大堆朝结账吧台拿。

柜员告诉我这里每天补的货都被扫光。他说刚才还有位车主一口气把店里仅有的几条烟拿走了。好在我不吸烟。很多小区里烟民吸完烟完全没有办法。隔着窗户喊外面的行人帮忙。

柜员看我的东西太多,给我找了一条麻袋。我和徐斌一个人拎一只麻袋角站着合影,这真是一次特殊的购物经历。武汉,武汉。

武汉丰美路露天菜市场前,附近居民前来选购生鲜菜品。由于附近的室内生鲜市场消杀工作尚未完工,不少生鲜摊贩仍在室外进行经营活动。摄影:欧阳小洁

3月15日 理发记

封城有一个多月,很多人都没有理发,今天社区买菜的群里发出通知,说在小区警务室附近安排人给居民们免费理发,要求在网上登记。

终于有人来理发了,赶紧跑过去。

理发这件原来不是事儿的小事儿,现在成了大事儿。

这一阵天天窝在家里,头发和疫情形势一样,天天见长。我是多年留平头短发的人,头发长了怎么办?朋友们在微信里分享经验,有的人说扎个辫子,有的人说自己在家用剪子剪。

我既不能接受扎个小辫子,又不愿意自己剪,就决定拖几天,心里后悔过年前没有及时理发。平时理发只有几百米远,理发员告诉我他们正月初六上班,现在看起来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开城。终于拖不住的时候,自己拿剪子对着镜子剪了几下,但总觉得像狗在上面啃了几口。

警务室门口站满了等待理发的人。

为排序号的事儿起了矛盾。有人在手机微信上排了序号人却没有来,有人在理发的摊位前等了一阵,却理不上发。理发一共有三个摊位,相互之间隔得很远,理发员们全身武装,戴着口罩,面罩,护目镜,身上穿着全身白的防护服,和医院红区的护士一样全副武装。太阳很大,站着等号的人都热得满头大汗,几个理发员捂的太紧,更是热得无法忍受,每个头理到一半,都要跑到路旁边摘下口罩和头盔喘气。

负责安排序号的是社区工作人员。现场有很多人因为排序号叫嚷。有人说他们年纪大了,根本不会用微信,更不会网上排队;还有人说应该以现场排队为准。闹闹哄哄。

这一阵子武汉的市民很焦躁,网上曝出很多负面新闻。要说起来都是小事,居民买菜由志愿者代买,几百户家庭只有几个人负责买,怎么买得过来?只有拼团,拼团又有人不会上网,还有人嫌价格高。小区封锁时间长了,毛病自然来了。

现场有人大喊:不能搞形式主义!以现场排队为准!

形式主义这个词这一阵网上天天在说,政府上下都怕老百姓喊形式主义,武汉市有几个社区为送肉还问责处理了几个干部,所以有人喊形式主义社区干部就紧张,旁边的排队居民都哄哄而笑。

理发在热哄哄的气氛中慢慢推进,大家骂着病毒,叹着气,一个一个理,一个一个等。

终于轮到我,理了一半,社区内部道路边上的一栋楼上面有人打开窗户说话。他说外面太吵了,中午理完,下午换地方,不要在这儿理了!

理发员望望四周,社区分管人员走了。理发员叹口气,说,老子下午还在这里理!老子免费给大家理个发,未必有错!

众人哈哈笑。武汉,武汉。

理发员为居民理发。图片由普玄提供

3月24日 网课记

女儿上高一,在封城的日子里,她们开学了。每天对着电脑上网课。我一开始不相信这种教学的形式和效果,但是连续多天以后,也就习惯了。网课效果可能比实际教学要略差一点,也不上早晚自习,因此就有很多家长提意见,但是如果没有网课,这么大个孩子天天待在家里不出门会怎么样?所以我觉得,网课还真是一个创举。

一般的日子里,我在客厅写作看书,她在书房里上网课,两不相扰。我出去采访的日子,就给她留饭,或者她自己吃泡面。

网上上课,就得网上交作业,网上批改,网上计课时,一切都有点新鲜,这都是疫情把人们逼出的智慧。

女儿每天晚上都睡得很晚,基本上都在十二点左右,上网课还忙到这种程度,让我不解。有一天晚上我推门进去看,催她休息,她还在网上催一个同学交作业。在电脑屏幕上,他们那个小组,交一个作业打一个钩,有一个同学没交,拖了全小组后腿。

那个同学不单不交作业,她催了一个多小时,他都不回复。

会不会他家里有事?我说。

不会,她说,我刚才还看见他和另外的同学在网上说话,但我催作业,他就没声音了。他就是装死!

我哈哈笑起来。这也是网课的特点。

英语课通报时,女儿的课时为零,我很听惊,原来女儿注册的时候用的是网名,自己的名下却没有学时,那要尽快改过来。

这段时间是我和女儿近距离相处观察她学习的最直接的一段时间,我看到了一个自律、勤奋的孩子,有几天她为了早上不迟到,夜里和衣而睡。我想起我当年高考前,也是多次和衣而睡,这习惯从来没教过,也遗传吗?

下午我正在客厅看书,听到她在里面高声说话。我开门去问,原来她在主持班会。女儿是班干部,她正在给大家读新冠肺炎的内容,很多内容与我正在采访和写作的东西有关,我觉得好奇,再次开门去问。

我没想到教育部门跟进这么快,还在发生的事情,已经做成资料让孩子们学习了。我开始关注细听一下,大抵是科学家、医学家的意见,还有全国军民一条心都来支援湖北和武汉,最后是外国也有一些国家也开始传染了,也好不到哪里去,甚至有变严重的可能性。

我听着听着开始笑起来。

内容是科普的,也是爱国主义教育的,孩子们学得很认真。

疫情期间在家中上网课的学生。图片来源:东方IC

3月26日  老人生病记

老家传来不好的消息,母亲骨折了。电话是父亲和姐姐分别打来的。

母亲今年80岁,住在襄阳谷城县。骨折的原因很简单,她在客厅里没有站稳,一下子摔倒了。

接到电话是下午。我联系省作协李修文主席和文坤斗书记,希望他们能帮助搞到出城的相关手续,我要回去看母亲。

老家襄阳市也封城了一个多月,最近刚刚开城,姐姐为母亲骨折的事一个下午和我通了很多次电话。

这个春节很特殊。多年来,父母在过年的时候身边没断过人,但是今年武汉和襄阳都封城了。姐姐和妹妹都在襄阳市区工作,但是襄阳市区的疫情封控管得一点也不比武汉差,所有的小区都封住了,买菜需要社区帮助团购;市区所有的路灯都变成红色,出城的所有路口都设有路障,她们整个春节也无法回老家。

父母身边除了我的患有自闭症的儿子外,再没有其他人。

父亲89岁,去年骨折住院了几个月,今年能下地走路了,但仍然排不出小便,每天带着尿袋子生活了几个月。这个时候,儿女们都回不去,整个春节,我们都悬着心。

现在,母亲又出事了。

傍晚的时候修文主席和文书记来信息,说没有办法出城。该想的办法都想了,但是出城管的太严了。

修文主席告诉我他有一个亲友,曾为疫情捐助了几百万,但是为出城想了很多办法,还是出不去。

我开始想办法。我想把母亲接到武汉来做手术,但是我无法出城回去接,那边找人送,谁来送?这个方案很快被否定了。两个老人不会用手机,他们没有省内专门为每个居民设置的健康绿码,他们进不了武汉。再说,就是能进来,司机怎么办?司机进城之后就无法再出城。

第二个方案是到襄阳治,但襄阳境内县与市之间转送病人也存在绿码和封控问题。还有,目前所有的人住院,必须要先做一个星期的核酸检测,看看是新冠肺炎没有。

绕来绕去都没有好办法。封城,新冠肺炎,我们绕不开它,它深深地影响了我们的生活。

我的朋友周强老师遇到了和我大致相同的问题。他的母亲住在鄂州的葛店,他住在咸宁的贺胜桥。熟悉武汉的都知道,这是武汉市郊,相当于武汉市的卫星城,在平时他从武昌回母亲家和自己家开车可能比到汉口还快,但是前一阵,他为母亲骨折的事儿也费尽周折。

他母亲骨折的是胳膊,老人已经90岁了,只有一个保姆在身边,他每天打电话想办法,却找不到办法去那里。

我还听说有一家肿瘤医院,封城前期为了给发热病人腾床位,动员病人们都出院。有的病人已经到了重症期,根本没办法出院,但是待在医院里又有另一方面危险,发热病人都转过来,肿瘤病人就是单独一个楼层,陪护人员怎么办?

这叫次生灾害吧。

这样的情况太多太多了。

我们社区群里面,几乎天天都有人讨论买药问题。药不像萝卜白菜,可以由志愿者代买,买药要询问情况,要做诊断和了解,属于处方药必须要医生开出处方,但是,无论多紧急,城市出不了,小区出不了。

我只有打电话先稳定父母情绪,先让母亲静养,鼓励他们坚持和坚强,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了。

好在父母通情达理。他们每天看电视了解疫情。他们了解的疫情信息全部是官方的,正能量的,他们整个春节,总是在鼓励我们,说疫情很快会控制住,说一方有难八方支援,说他们在家很好,让我们不要操心。

武汉武汉。武汉武汉。

2月17日,同济医院中法新城院区。摄影:刘佳尼

作者简介

普玄,作家,定居武汉。

个人公众号:

夕阳国│写实文学故事

公号id:

puxuan676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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