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城之后,我送出了 9 万个口罩
现在只剩下 200 个 KN95 了 口述 | 田军 有两天我心里压力特别大,大年三十我接了八十几个电话,大年初一接了一百五十多个电话,完全是靠一股求生欲在做这个志愿工作,但是我觉得这件事必须做,官方的调度和民间团体的灵活帮助都很重要。直到 …
武汉街头,在一群穿三级防护服的救护车司机中,乍一看分不出彼此,但他那一口唐山普通话一开腔,就知道是他——唐迪,大家都叫他「老唐」。
1976 年,6 岁的老唐,在唐山大地震里死里逃生。
2008 年,38 岁的老唐,一个人去「 5·12 汶川地震」灾区,做了 20 天的志愿服务。
2020 年,武汉「封城」后,50 岁的老唐只身一人,自驾车从唐山到武汉,开救护车、接送医护人员上下班、搬运物资,老唐最初许下的三个愿望,都实现了。
在老唐到武汉后的第 21 天,他被安排去医院体检,拍 CT 后发现,老唐肺部长了个肿瘤,有病变。
有人安慰老唐,好人有好报。硚口区卫健局的蔡主任和他沟通,让他留在武汉治疗。
老唐对_「偶尔治愈」_说,不愿意给武汉增加负担,他是来帮忙的,得这病跟武汉没关系,反而得感谢武汉给他查出来,怎么好意思在武汉治病、麻烦武汉呢?
老唐执意要回家治病,他屡屡向武汉市防疫指挥部上书,向外界陈情。限于武汉的「封城」管制,起初,他的请求未能获批。
直到 3 月 16 日,他意外接到了湖北省防疫指挥部的通知,他获特批,拿到了离开武汉的通行证。
直到离开武汉时,老唐还在瞒着家人——不管是病情还是在武汉。妻子老想跟老唐微信共享实时位置、视频通话他,他都不敢接,怕穿帮。
老唐只能两头瞒,跟妻子说,他跟妈妈在一起;跟妈妈说,他跟妻子在一起。
老丈人刚过世,家里两位老人身子不好。3 月 17 日 17 时,还在武汉返回唐山路上的老唐对_「偶尔治愈」_说,他只有一个念想:早点回家,回到亲人身边。
以下是老唐的自述:
武汉需要我
两次大地震的经历,让我明白生命的渺小与珍贵。
1 月 23 日,我一觉起来看到武汉「封城」的消息,同时,全市城市公交、地铁、轮渡暂停运营,市内交通全停了,这是城市的血管啊。
血管被掐断了,可医护人员上下班需要车,病人去医院需要车,物资转运也需要车。各种各样的信息涌来,缺车、缺司机,还有志愿者在接送人时自己也感染了。这车,是救命的啊。
不管要钱多还是少,那时候敢开车上武汉来运送物资的,都是英雄。
很多企业跟武汉捐赠救护车,但救护车还得有人开是吧?加上得倒班,按两班倒算的话,那就得两倍于车辆数目的司机数量。救护车属于特种车辆,要求最低是 B 本的驾照。
我没别的特长,就是很会开车,有 B1 本的驾照。我还有一辆 7 座的客货两用车,去武汉肯定能发挥作用。
那时候我也看到武汉招募志愿司机的通知,可打电话过去,组织者一看是外地的手机号,再问我不在武汉,就直接拒绝了。人家是按规矩来做,没毛病吧?咱不能给人添麻烦,但起码我知道武汉是真缺司机,只要到武汉了,我就有事做。
可是,老丈人病重,作为女婿,我得尽责在床前伺候。2 月 1 日,岳父病逝,非常时期,治丧从简。
过了老丈人的「头七」,上完坟, 8 号那天,我出发了。
我跟老婆撒了一个善意的谎言,说我去妈妈家过元宵节。家中两位老人都 80 多岁了,不能让她们担心,也不想遇到太多阻力,所以我对老人也选择了隐瞒。
因为疫情期间封村封镇,人员不能随意走动,这才帮我隐瞒了下来。岳母、妻子和女儿,以为我回妈妈家去了,而妈妈则以为,我和妻女在一起。
我准备了能吃 3 天的蔬菜、 10 公斤大米和厨具、餐具,从唐山出发,驾车 1400 余公里,得开一天一夜。
接近武汉,我才敢亮明目的,我在车头贴上标语「疫情不可怕,我们在一起」,这两句是我给自己鼓劲的,确实怕也没用,只能硬着头皮面对。
老唐说他没别的特长,就是很会开车,有 B1 驾照,和一辆客货两用车。
图源:受访者供图
高速路上空荡荡的,途经柘城服务区,我在车上过了一夜。2 月 9 日到武汉,进城很顺利。
我在武汉没有对接人,所以第一站就开到了火神山医院。在唐山时,我就很关注火神山的建设,每天和几千万网友在屏幕前,当「云监工」。
在火神山医院外围,我碰上一个年轻警察,他问我是干什么的。我说,想到医院开救护车。里边戒严了,不让开车,我就下车往里走。又碰上一个老警察,他说,这里的救护车都是军人开,我只好断了在火神山的念头。
之后,我开始打电话,找 114 ,找防疫指挥部,找各种机构,打了几十个电话,都不了解志愿者工作由哪里负责。
最后,打通了武汉市红十字会,接电话的是志愿者林淼,一个一直坚持的小伙子,他让我来面试。看到了我的车,见了我的人,很认可,他们便帮我四处联系人。通过志愿者车队的队长安迪,辗转推荐我到共青团硚口区委,而后又联系上硚口区卫健局,把我分到医疗救护组。
终于,我如愿成了一名救护车志愿司机。本来打算吃、住就在自己车上,感谢政府,给我安排了一家商务酒店住。
开上了救护车
第一天上班,是 2 月 10 日,工作是负责接送新冠患者。救护车停在汉中街卫生服务中心,那儿相对来说方便车辆出入,周围有好几家酒店被征用做隔离点,运送病人也方便。
这条「全国小商品市场第一街」没了往日的热闹, 1 月 26 日起,武汉中心城区区域就实行机动车禁行管理,只有经许可车辆才能上路。
我们是两班倒,我排到的都是白班,每天 8 点 30 集合,领到任务开始跑车,下午 17 时下班。我这辆车平均每天运送 6 名患者,9 成以上都是从隔离点送到医院的。
运送病人可有门道。组里共有 5 辆车,只有两辆是制式救护车,我开的是客货两用车,不像制式救护车那样驾驶舱和治疗舱之间有隔离,换句话说,我和病人是在一个空间里。
防护设备在工作中也遇到了麻烦。我们一天发一套防护衣,防护衣的拉链旁有一层一次性胶带,取掉了就粘不上去了,但是我们一个班次得 9 个小时,总得上厕所啊,我没穿过成人尿布,要上厕所就得换下防护衣。
护目镜容易起水雾,影响开车的视线。有人教我,拿沐浴液抹一抹镜面,就不容易起雾,但我试过这方法,不管用。
到武汉的第 3 天,我第一次进医院。从隔离点接一位病人到医院,他病情看起来非常严重,下车都很困难,我便去医院借来轮椅。
接下来就是抱大爷下车了。说实话,我也很害怕,但随行的护士是个小女孩,看着就没什么力气。这种事也不能让女人做,必须得我来做,我把大爷抱上轮椅、推去找医生。
克服了这道心理关,以后再接送老人时,遇到行动不便的我就会主动去搀扶、帮忙抬轮椅。看到这些老年患者,我就想到自己家里的两位老人,还有啥顾忌呢?
家属不允许跟车。有一次,我去隔离点接一位男患者到医院。他有糖尿病,喘得特别厉害。我见到他妻子来送她,他妻子也在隔离点,只是病情没他那么重。口罩挡住了她的面部,看不清表情,眼神的关切还是能看得出的,她对我说,请多照顾一下她丈夫,你是好人,然后给我鞠躬,很朴实。
最多的一天,我运送了 17 名病人。那是得益于床位出现的积极变化,一些医院的隔离病房,连续几天出现床位数量大于病患数量的情况。从人等床,到明显出现床等人。一床难求的情况不再,可以住上院的病人多了,而我们这边跟车的医护人员紧缺,每趟只能我一个人来执行任务,工作量更重了。
我总是尽量把车开快一点,得有 70 公里/小时吧。因为患者等病床等很长时间了,早一秒钟就能让患者安心一些。我开的不是制式救护车,没有闪灯、没有声音警报,那我也得给它开出救护车的感觉。
一起开救护车的伙计,多数都是本地人。我们从来没有谁中途退缩,没有人抱怨过防护水平低,这个时候敢于站出来,都是英雄。他们为了不让家人冒风险,志愿服务期间,也都搬出武汉的家,自己在外住。
老唐拍摄的一起执行任务的女志愿者,在路边等待运送物资。
图源:老唐拍摄
我成长的年代讲究互助、讲究团结、讲究你追我赶、讲究奉献。那个年代没有「志愿者」这个说法,我就是想着学雷锋、做好事。雷锋精神是我们中国才有的财富,外国人没有,不能说随着时代发展,这些闪光的精神就被埋没了、消失了。
救护车的白班上完后,我有时也会开着自己那辆小货车,参加硚口区区团委和善缘义助组织的志愿者车队,给医院运送物资:防寒衣物、取暖器、防护物品、食物、矿泉水、餐盒等。志愿者车队的氛围,和我开救护车不大一样。
大家一块装车,有说有笑,气氛轻松。开救护车我基本全程不能说话,因为本来前后舱就是敞开的,一说话就容易有飞沫传播的风险。
在一群鄂 A 牌照的私家车中,我是唯一的外地牌照冀 B 。其他志愿者说他们是本地人,就得保卫武汉,能干点啥就干点啥。而我与疫情本来毫不相干,却来支援武汉,很感谢我与他们并肩而干,特别喜欢我的车。
救护车的白班上完后,老唐就开着自己的车参与搬运物资。在志愿者车队中的一群鄂 A 牌照,老唐是唯一的外地牌照:冀 B 。
图源:唐山劳动日报
因为都是晚上才能参与物资运输,我记得干得最晚的一趟是在 2 月 22 日。那一晚,我从黄陂区把物资运到光谷,来回跑了 100 多公里,直到半夜时才完成任务。
2 月这 20 天,我的客车在武汉市区累计行程已达 1800 余公里,运了约 20 吨(方)的物资。虽然我手机话费只剩几十元了,电话是漫游,舍不得接听。
在每天上下班的路上,我还会拐个弯,送有需求的医务人员一程。
我的伙伴都是年轻人,甚至有 00 后,一个 19 岁的小伙子,我头一次交到这么多年轻的朋友。
有网友关心我在武汉吃不吃得惯,非常时期,能吃饱就好。酒店是政府安排的,也有工作餐。但我们经常赶不上吃饭的点,跟打仗似的,来了任务就得走,所以就一次性尽可能多吃点,提高抵抗力。
工作的困难都好说,最难的是瞒住家人。起初,我拉妹妹帮我,让她跟我老婆说,我在妈妈这边。后来差点儿露馅,我老婆问我姐,我赶紧让我姐也帮我把谎圆了。
有时想想,心里也不是滋味。
因祸得福
2 月 29 日,四年才有一次的闰日,是我最后一天开救护车。车队这边的工作要结束了,我知道,武汉疫情最严重的时期已经过去,我也打算回家了,因为我回到唐山还要隔离 14 天,家人等不及了。
好消息开始多起来,3 月 1 日,随着最后一批 34 名患者出院,硚口区武体方舱医院「休舱」,不再接收患者。
这是武汉首家「关门」的方舱医院。在我来武汉之前,2 月 5 日到 6 日,武汉市第一批方舱医院正式启用, 4000 张床位到位,那是在 29 小时内昼夜不息搭建起来的,那些参与建设的伙计真是好样的。
3 月 1 日,硚口区卫健局通知,对志愿司机进行体检,排查肺炎感染的情况。我本来以为,体检完后拿到健康证明,就跟大伙一样,各回各家。
好消息是,我的核酸检测是阴性,没有感染。
坏消息是, CT 检查报告单显示,我「左肺上叶尖后段占位、双侧肺气肿」,用白话说,我肺部长了个肿瘤。我自认为身体还好,有几年没体检了,没想到有了这毛病。
本来,我想当做什么都没发生,我都一把年纪了,啥都得接受。救护车不开了,我还可以开着小货车搬卸货物、运送物资。3 月 5 日,有一位熟悉我的医生告诉我,我的身体情况,已不适合进行体力劳动。
武汉当地媒体对老唐的报道
图源:网络截图
志愿者车队不少朋友很关心我,他们不再允许我去参与搬运物资,希望我多休息。我也埋怨过他们有活儿不叫我,可也知道都是为我好。
我感觉自己就像在坐月子一样,每天喝着鸡汤、鱼汤。朋友们天天追着我给我送饭,从四面八方给我送饭,我这心里头,热乎乎的。3 月 7 日,两位汉中街社区卫生服务中心的医生来探望我,给我送来捐款,说是替我服务过的那些患者感谢我。
这钱,我当然不能要,百般推辞,最后也没要。还有人为我捐款捐物,我都拒绝了。
我留在武汉,只是给武汉添加负担。与此同时,我十分担心瞒不下去,老人家知道了惦记我,导致病情加重,那样,我将是罪人。
我希望能回家,回到亲人身边。3 月 3 日,我给武汉市领导写信,恳求离汉通行证。我说,领导,您日夜操劳辛苦了,我的核酸检测是阴性。我一人返程,在车内吃住,保证不近距离接触他人,按规定主动报告家乡各级防疫组织,自觉到规定的隔离点进行医学隔离 14 天,严格遵守各项防疫规定,恳请尊敬的领导百忙中恩准为盼。
我认识的一位「高参」还帮我题了一首诗:前有阻倭保武汉,今日抗疫绕龟山,直面疫情凝心力,曙光呈现双峰山。然后,我就把情况说明传真给了武汉市疫情指挥部。
与此同时,我让志愿者车队的朋友,帮我把申请离汉通行证的请求转发到社交媒体上,NCP 生命支援的官方微博也发微博帮我求援,有近4千人转发。
关于老唐的求援微博
图源:微博截图
唐山防疫指挥部愿意给我开接收证明,那边领导说,家里啥都能给你解决,回来吧,啥担心也不要有。硚口区卫健局的蔡主任找到我沟通,希望我尽快在武汉接受治疗。
3 月 8 日,是我生日。有记者联系了武汉市疫情指挥部,指挥部说,建议我先在武汉就近治疗,给我开通就医绿色通道,所有费用由政府承担,待相关限行举措符合放行条件时,再安排我回家。
16 日,我意外接到了湖北省防疫指挥部的通知,我获特批,拿到了离开武汉的通行证。当天 16 时,我一个人开车,离开武汉,不像来武汉那么赶,回程我心态平稳了许多,预计 3 月 18 日回到唐山。
到家,我就安心隔离,谢谢各位朋友对我的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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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郑宇钧
编辑:于陆
封面图来源:受访者供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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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尔治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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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录人与疾病、衰老、死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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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尔治愈 | 常常帮助 | 总是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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