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昌山火七日祭: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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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者/曹慧茹 梁婷

编辑/石爱华 宋建华

248国道的隧道入口贴满白花,挂起挽联

4月4日,刚过正午,西昌起风了。248国道旁,挂在树枝上、墙上的白色纸花随阵风飘摆,人群聚在路边,望着车来的方向。

从西昌市到宁南县全程130公里,一路上都能看到闻讯赶来的村民,他们要等的人,是18个打火牺牲的勇士。

3月30日,西昌市发生森林火灾。当晚,21名专业扑火队员坐着大巴车,从宁南县出发,沿这条国道前去支援,上山打火中队伍遭遇风向突变,18 名扑火员遇难,只有3位受伤的队员活着出来。

清明这天,是牺牲队员“回家”的日子。宁南县城里,人们也早早来到主干道上,等着送他们最后一程。

扑火队营房宿舍里倒清净得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他们的拖鞋、脸盆、毛巾、牙刷依然保持原样;出发时,集合到一起看新闻联播的小凳子还没来得及收;十几辆车身蒙了灰的摩托车还停在训练场外老地方,永远地失去了主人。

扑火、牺牲、成为人们心里的大英雄,扑火队员们在回宁南老家的路上得到了乡亲们的礼遇、厚待。他们回到家乡,却再不能跨上柴油摩托车,吹着风哼着调子回到各自的小家里,跟门口等待的妻儿说一句“我回来了”。

青流视频:宁南县街头,乡亲迎接18勇士回家

回家路,248国道

4月4日中午12点,18辆写有“勇士回家”的车队从西昌市殡仪馆驶出,载着十八个“家庭”出发了。

沿248国道向东南行驶,一路上都是赶来悼念的人,山路的隧道入口处密密麻麻贴着白花,两侧挂着挽联——“捐躯献身 浩气长留环宇”、“舍身取义 英灵含笑苍穹”。远处,巨幅广告牌也被黑布白字覆盖,“英雄”、“勇士”的字样立在山间。

车队穿过普格县便至宁南县境内,50辆黑色轿车和50辆白色轿车早早就守在了宁南县与普格县的交界处。这些车主都是宁南县普通的百姓,大家自愿赶来,接扑火队员回乡。

7天前,大巴司机邱安正是沿着这条国道送扑火队出征的。邱安是一位专职司机,3月30日晚上,他接到公司的任务,要接送宁南县扑火队21名队员到西昌柳树桩打火,这是他第一次拉扑火队。

当天晚上8点30分,邱安载着他们前往西昌,队员们看起来状态轻松。邱安还记得,一位队员出发的时候站在车门口开玩笑说:“我就坐在这,守门噻”,另一名队员回他话:“你个牙尖噻,坐个包间!”一路上队员们都在“摆龙门阵”,时不时地笑出声。

这似乎是一次稀松平常的任务,一个多月前,他们刚完成大同镇的扑火任务,晚上过去,第二天就返回了。同样是经验老道的“何队”带领。

黄丽和丈夫刘军最后一次通话是当晚八点多,此时刘军已在前往西昌的大巴车上,“我喊他慢点,注意安全,他说要得,要得”。

出发时,刘军带上了黄丽买的新短袖,之前他一直没舍得穿。一同带去的还有儿子的可通话手表——最近,为了让孩子有条件上网课,他把智能手机留在家里。和刘军一起在扑火队工作的,还有刘军堂哥刘兵。

从宁南到打火点开了两个多小时,当晚11点多,他们抵达柳树桩东边的蔡家沟水库,计划从这里上山。

邱安看到,队员们带着风力灭火机等装备,下车集合,没耽搁几分钟,21个人就列队向火点出发了。“他们都没有休整一下”,邱安记得当时有风,但山下感觉不大,他在山下远远看到山上有一条火线。

队员们上山后,邱安和另外两名工作人员到市区里为队员们购买干粮。31日凌晨1点多,18名扑火员失联,消息传来时,邱安正提着刚为队员们买好的鸡蛋、面包。“心里想过出事了,但是不想相信。”

那一晚,邱安一个人坐在大巴车的第二排,山火还在蔓延,21包行李围着他,一闭上眼,都是队员们的样子,“那些都是你认识的人,你说我……”他一晚上没睡着,“人的命就四五个小时的事情。”3月31日下午1点,搜救人员带回了扑火队遗落的灭火工具,21人中18名扑火队员牺牲,3名受伤住院。那天下午,邱安独自开车返回宁南。

“拉起一车走,回来的时候只有我一个人”,刚出事的那两天,邱安心里堵得慌——第一次碰到这样的山火,第一次面对这么多死亡。他停了车,休息了几天。

三天后,邱安心情平静下来,开始重新出车,继续开着大巴车往返宁南和西昌之间。

4月4日这天,邱安往返西昌和宁南的大巴车依然在运营。11点30分他从西昌出发,一路上,他掠过了四五个招手搭车的人,“不能停,得在他们前面回去。”邱安希望早点回去,迎接回乡的十八人。

宁南百姓自发到街头迎接18人回家,人们带着口罩有序行进

绵延十里的手折纸花

车队穿过一个隧道,就是宁南主县城。马路边的树杈、电线杆都绑满了村民们连夜叠出的白花,绵延10里,黄白相间的菊花靠便道铺成一条长线。

宁南县已是夏天,送别的队伍熙熙攘攘,人们带着口罩在马路边等着。妈妈背着孩子,年轻人们凑在一起,老人坐在花坛边或是站在台阶上。主街上的多家商铺拉下了卷帘门,店主小跑着去迎接英雄回家。

这是个人口19万的县城,从东到西不过四五公里,人们习惯以摩托车代步。牺牲的英雄,曾是他们身边再熟悉不过的普通人。

此次遇难的黄元林也在县城做小餐馆生意,朋友们都称呼他“大炮”。一家面馆的老板是“大炮”的朋友,上一次见面是半个月前,两个人骑摩托车迎面遇上,笑着打了个招呼;另一家炒饭店的老板和幸存者岳仕明是老同事,几天前他想去医院看望岳仕明,因为进不去病房,于是作罢;炒饭店里打扫卫生的阿姨是牺牲扑火员刘勇的婶婶,刘勇是扑火队里最年轻的队员,只有24岁。

21名扑火队员中,有10名都是天鹤村村民,驻村干部说他们都是“不能缺少的人”。新冠疫情防控值班他们都没有落下。运送消毒药品、帮孤寡老人购买生活用品,他们也都会出现。为了防控重点疫区回来的村民,他们从早上7点开始,就到这些村民家门口执勤,晚上村民家熄灯后才能离开。

他们大多有“民兵连”经历,40岁的李天云除了扑火队队员的身份外,去年10月,他还被八队的村民推选为队长,村民有什么事情,也都会第一时间向他求助。

事情发生以后,很多村民都想做点事情。有人买来几提面纸,组织大家折小白花。很多人不会折,就跟着村里的老人学,学不会的就负责把花拿去街上,绑到树枝上。

一家花店的老板看到宁南18名扑火队员牺牲的消息后,当即从云南预定了1万支菊花,要求加急送达。几个朋友听说后,也想捐赠,她索性多订了些。

一个人理不出那么多花,她在一个志愿者群里发消息,希望找二三十人来帮忙,结果有100多个志愿者报名。30多度的天气,店里坐不下,很多人只能站着,满头大汗地修剪。

4月4日一早,他们把理好的花放在花店门口,只要是来祭奠的人,每人都可以免费领一支。

刘军牺牲了,他的打火装备被带回营地

**回不去的小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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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月4日下午15时许,从西昌开来的车队正式进入了宁南县城。

村民利落地站起身,后排的人踮起脚,一名男子躲开人群爬到了楼梯高处。一位簸脚的老人不顾家人劝说,执意要来接扑火员回家,她也尽力挪动身体,往前靠些。

编号1到18的车相继驶过人群,家属抱着遗像坐在副驾驶。有人把遗像高高的立在腿上,遮住了自己的身子和脸;有人把遗像抱在怀里,靠在椅背上,头偏到驾驶座一边;车辆后座的人偶尔会打开窗户,向路边的乡亲招手致谢。人群中“英雄,一路走好”的呼喊声一点点变高。有人哭了,擦了眼泪又开始呼喊。

“我们悲痛是悲痛,但现在还不知道起火的原因,指挥作战的人到底是什么情况,我们也不希望草草了事。”黄元林的好友说。

家属们从宁南到西昌,又从西昌回到宁南。县里开始启动烈士申报程序,人已下葬,但他们还在等一个调查结果。

“目前国家、省级相关部门已组成核查组,来(对扑火队员牺牲过程)进行核查。真相,一定会还原。” 4月5日,西昌市委常委、统战部部长、泸山正面森林草原灭火前线指挥部指挥长刘光宇向媒体表示。

后来,刘军的遗像被妻子立在屋子里,按照刘军的喜好,遗像旁边摆放一个苹果,三支烟,半瓶白酒,一碗米饭和一碗莴笋叶子汤。“他喜欢烟酒,喜欢喝汤,每次能喝两三碗,”妻子黄丽说。

没有扑火任务时,39岁的刘军是建筑工地的泥瓦匠,堂哥刘兵是一名电焊工。他们都是村里民兵连十几年的老成员,还参加过2008年的凉山会理县、2014年的云南鲁甸地震救灾。

刘军之前的生活很苦,没出生时父亲去世,母亲改嫁。他后来跟着奶奶和姑姑生活,几年前,靠亲戚帮助,终于住上了二层楼房。

刘军从小缺少父爱,因此他对儿子倾注了最大关注,儿子喜欢的玩具刘军都给买,家里的玩具枪每年都要换新的。他是体贴的丈夫,黄丽曾看上一件500块的风衣,又觉得太贵,刘军劝她,“喜欢就买”。刘军自己什么都不讲究,“衣服能穿,食物能吃就行”。

载有刘军的车辆经过人群时,十岁的儿子抱着他的遗像坐在车里,和他瘦小的身体相比,这照片大了些。

营地宿舍,扑火队员的物品还在原地,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当天去的人应该是我”

车辆最后停在了悼念活动的广场上,送别的人群被拦在300米外的丁字路口边,人们没有离开,拉着横幅站成一排。

扑火队派出了十八人到西昌接战友骨灰,刘顺全是其中之一。他在殡仪馆看到战友们的样子,不太能接受,“大炮一米八几的个子,一百六七十斤,他躺在水晶冰棺里,就那么小一点。”骨灰盒已经抱了好几个小时,他们不敢看车外面的人,“怕哭”,不敢掉眼泪,因为不吉利,也不敢喝水,这个时候不应该去厕所。

另有十八名扑火队员穿着扑火服站在广场上,车停下来的那一刻,他们齐喊“兄弟,接你们回家了。”刘顺全和另外十七名抱着骨灰盒的战友一个接一个上去,口号又连续响起十八遍。

这支扑火队共80名队员,分成8个班,2个班一组轮值半月,有人有事,就会从其他班级抽调。“只要是这里的人,大家都很听命令,只要缺人就一定会补上,”刘顺全说。

刘顺全想起大家在一起的很多事情,怀念经常给队员们剪头发的曾顺福,值班的时候,曾顺福总会带着工具来,免费为大家服务。

他想起永远冲在扑火第一线的队长何贵银,他手把手教大家叠被子。训练的时候,何贵银一定会让队员站在阴凉的地方,自己顶着太阳。何队想给单身的刘顺全介绍彝族女朋友,开玩笑说“彝族彩礼很贵的,要五十头牛,早准备好”。

何贵银的妻子正怀着二胎,他依然每天住在营地,其他人半个月轮班,他是队长,走不了。刘顺全这个月不当班,有的人很久未见,上一次见何队还是三八妇女节。那天,他在桃花村见到何队带着老婆孩子玩,何队先认出了他,叫了一声。

这个队伍很多人都有各自的副业,进营地的第一天,队员们在黄元林家的米线馆第一次聚餐。在营房里他们也互相允诺“有空一定去照顾彼此生意”,他们常去樊贵伟家买甜酒,樊桂伟也总是免费给大家带酒。

这几天,刘顺全常翻出手机,点开与战友们的聊天记录,他有点庆幸日常都习惯发语音,还能再听听战友们的声音。他点开了“大炮”的消息,当时他正在执勤,大炮喊他,“发盒饭了,来吃饭”。但还有几个人用的老年机,没有微信,现在就什么信息都没了。

宿舍里,战友们的东西还没打包,拖鞋挨着脸盆在床底放着,毛巾和牙刷搁在盆里,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营地里有规定,每天要搬凳子集合看新闻联播,出发那天,小凳子都没来得及收。停在训练场下面的十几辆摩托车还在原位,宁南县山路多,大家喜欢用摩托车代步,这些蒙了灰的摩托车再也等不到主人了。

留下的人也有迈不过去的心坎,一名扑火队员因为住院和别人换了班,他一直自责,“当天去的人应该是我。”

最终,18个人的骨灰被安葬在宁南县一片陵园中,按照家属愿望,刘军和刘兵兄弟俩的墓碑相邻而放。 

刘顺全想把队员们的摩托车一一送回家去。他不想消极,有人劝他辞职别干了,他回话说:“你也不干,我也不干,等树烧完,泥石流下来,谁也跑不了。”

(为保护采访对象隐私,文中邱安、黄丽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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