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欺负老实人
一位60多岁的退休老医生,疫情期间被医院召回,和年轻人一起坐门诊值班。一个多月下来,最后发了两袋米。 这是湖南的事,那位老医生是我一位朋友的母亲。但是,“我妈也并不愤懑,她只是回家来当个笑话一样讲给我们听。她在医院待了一辈子,对医护的待遇问 …
文/六神磊磊
最近两天没顾上干活儿,一直忙着带我妈看病。她这几天左侧肋部痛,严重的时候坐在床上直掉泪,弄得我也揪心不已,便张罗带她去看。
然而简简单单两天经历,却让我这个少去医院的人颇多感慨。
带她看病,是个不算小的工程,比带我女儿出门还难。因为几年前她得过脑溢血,现在半边身体不利落,右手已废,右腿也跛,出门得早做准备。
我俩去的重医附一院,因为离现在的住址近,过个鹅公岩大桥就到了。医院人满为患,每一个科室门口都人头攒动,护士声嘶力竭,十分辛苦。医生的疲倦也可想而知。
我们先去看的胃肠外科。患者拥挤在分诊台前,不断地问还有多久到自己,能看得出来大家都很焦灼。我看见一男一女两人看完病走出,二人都上了年纪,女的骂男的:“你要看就快看,你要死就快死。”焦灼写在她的脸上,她明显需要宣泄。男的则低头不语,亦步亦趋,跟着女人蹒跚走远。
胃肠外科的医生名叫廖刚,是这次看的第一位医生。他遇到了一点小麻烦。一位老年女病人似乎拒绝任何处方,但又不肯离开,一直在那里磨,旁边也无家属陪同规劝。
后面的患者陆续进入、问诊、出去,女病人还在那里。我扶着我妈也进去了,正听见廖刚医生提高了声音说:
“给你开药你又不肯,让你做检查你也不干,给你反复解释你也不听,还能怎么办呢?”
但随即,这位年轻的医生很快又让自己平静下来,继续给她作解释,回答着她有气无力的问题。
后面的患者开始抱怨:啷个看了那么久!搞什么!医生会不会看!抱怨声一直从分诊台传到诊室。他们抱怨医生太耐心了。诊室内外,两个世界,里面的人用尽一切办法试图多呆一分钟,而外面的人则埋冤医生看得太久。
终于女患者走了,轮到了我妈看。他一项项检查极仔细,又特意查看有无带状疱疹。查完他给开了四张单子,一张张讲解每张单子的用途,并叮嘱我胃镜最后去交费,先把别的查了再说,免得患者吃苦。
这时我简直已不好意思再在诊室多呆,怕给他带来什么压力。他却无所谓的样子,继续给我讲解。
看完病,出至门口,仍然听见患者在抱怨:这个医生搞得太慢了!
廖刚医生让我印象深刻。如果老实人是个褒义词的话,他就是一个老实人医生。可是这样的医生却被患者抱怨。我一个人感激他,可后面的几个人、几十个人却抱怨他。
后来的事,则形成了鲜明对比。廖刚医生两次叮嘱让再去挂个胸外科,我去挂了,结果便有了完全不一样的经历。
第二天上午看胸外科。这里人更多,瘦小的护士像个堤坝,奋力堵住人潮,稍有不慎就要决堤。她们还必须注意各个诊室的情况,随时叫号。我真想给她们换一个头戴麦,因为现有的效果不好,声音传不远,嗓子都要喊哑。
她们重复说得最多的是“老师你进去干撒子!”“按号来按号来!”“看报告也要按号来!”
我挂的医生叫杜铭,中年。事实上我几乎都无法确定他是杜铭,因为后来给开单子,他盖章的名字是另一位医生葛明建。但确实我挂的号是杜铭;对比照片,应也是杜铭。
我妈是223室的10号。前面9号还没看完,忽然来了一男一女,插队直接进了诊室。女的很高大,拿着份报告挡在门口。男的则开始轻车熟路和杜铭医生问诊、聊天,不时有谈笑声传出。
看见插队,别的患者都不吭声,只有我提醒了路过的护士。护士劝了他们一下,可他们仍然插队,男女都进去问诊。我问那男的你怎么插队?他不转头,淡淡说我先约好了的。
终于两人聊完出来,我数落了那个男的:大家都按号排队,你却要插队,并且我母亲还是一个残疾人,你好意思吗。二人不答,摇摆而去。
本以为能看病了,可插队却再次发生,又一名年轻女子加塞进去,又是轻车熟路地和杜铭聊起天来。能听出杜铭心情愉快,半是问诊,半是谈笑。这间诊室里传出的声音和之前廖刚诊室里的完全不同,像是一个私人朋友的沙龙。
护士进了诊室,呆呆杵在桌对面等着,不知何意。我们几个患者也在门口等着。我妈站不住了,她的一侧腿是中风后无力的,稍站久便累,可又不敢坐回去,怕再被插队。她在门口小声说了一句话:医生请帮我看一下好吗?我阻止了她。
几分钟后,伴随着二人的笑声,终于沙龙结束,轮到我母亲坐下看病。我大致已料到杜铭医生会对我和母亲很有意见,因为我数落了他的关系户,所以我开了手机录音。
果然,他不理我们,摸出手机打起电话来。听不清楚他聊着什么。好容易等电话结束,我说母亲左侧肋骨有一处疼痛,一周了……我只来得及说了这么唯一的一句病情。
那我看不了。他说。我说昨天胃肠科的医生建议看一下胸外科。他说那我也看不了。你们去看心血管。我可不是这个专业,看不了。我说好我再去挂心血管,这儿胸外科能排查的可否帮排查一下。杜铭火了,大声说看不了,你去看心血管,去看心脏,你去排查一下她有没有冠心病,冠心病也会痛嘛,会放射到其它地方痛嘛。你非要看,我就给你开CT,你去照CT。他开了个CT。
期间还有一名护士进来,陪笑说有一个人说是和您约了的,要不要号?让来吗?大意如此。杜铭说不要,让来就是。
我和我妈退了出来,我劝她别往心里去,医生看的病人多,有时脾气不好。
我们重新去胃肠科,找医生看一份B超报告。这次是306室,医生不是廖刚,是另一位。他认真看着报告,说:建议你们还是要去看一下胸外科。
我说胸外科医生刚说看不了。医生怔了一下,说那就先查胃再说吧。
出来时已经是十一点多了,患者几乎没见减少。他们仍然拥挤在各个科室门口,护士仍然声嘶力竭。一所大医院里,人们都焦灼、疲倦,像潮水和礁石一样互相消耗。
陪着母亲回家路上,我就在想,最近人人都在说张文宏医生的一句话:不能欺负老实人。诚然,人人都期盼老实人不吃亏。可这句话真要实现,千难万难,唯一的前提是大家都当老实人,否则它就失灵了,谁老实谁吃亏。
比如在医闹、医赖的面前,甚至在个别听不进道理的患者面前,医院便成了老实人,而老实人吃亏。可你如果真的当一个老老实实的患者,却又可能会被莫名其妙地连续插队,又要吃亏。
又比如两位医生。年轻的廖刚医生专业又细致,至少我见到的是这样的。他气质很书生,是个“老实人”,结果他便吃亏,被患者百般抱怨。年长的杜铭医生则从头到尾都很“社会”,其气质用重庆话说有点像一个“扎皮”,可他却不吃亏,诊室插队不断,没一个患者敢像抱怨廖刚一样当场抱怨他。只有一位中年女患者,似乎是排在我后面的,小声说了一句:看病的人应该是平等的嘛。
现实是最有力的教材,是塑造公众性格的关键。所以人们才趋利避害,唯恐老实了吃亏。在拥挤的医院里,在喧闹的社会上,每一个人都像一粒灰,存在感无限小,但却又各自拼命地震颤,生怕当了老实人。
简简单单的两天看病,所呈现出的一切的一切,包括人们挤到分诊台前去,堵到科室门口去,都是一粒灰的日常的震颤。而那各种的插队,各种的不肯排号,也只为了一个念头——让别人去当老实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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