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第一批徒步离开富士康的员工
10月29日,“郑州富士康员工徒步返乡”的话题引起关注,当天,河南禹州市、长葛市、西华县等地区发布致富士康工作人员的公开信,信中称做好了当地户籍员工返回家乡的准备。 多位富士康员工告诉本刊记者,早在10月26日,就有员工徒步返乡,在此之前, …
**郑州港区富士康紧挨着新郑国际机场,占地面积比两个机场还大。厂区里面又分成10个区(ABCDEFGKLM),每个区负责不同类型的生产线。从8月开始,二十多万人在这里一起制造iPhone14。这些人住在富士康附近的11个宿舍区,以及周边小区、城中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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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月14日,因疫情形势变化,厂区和11个宿舍区进入闭环管理。人们只能沿固定路线步行上下班,通勤时间增长,领到的盒饭变质。更多问题出现在闭环一周后,核酸检测出的混管阳性越来越多,但人们的遭遇却截然不同,有人被拉走集中隔离,有人只需要几次检测,第二天就正常出现在车间里。大家的情绪在累积,对病毒的恐惧、对管理的不满,以及,对一种确定性的渴盼。
这是富士康今年第二次闭环管理。与上次不同的是,半个月后,人们一个接一个地翻墙、推到围挡、甚至殴打看守者,直到冲出闭环。
在富士康D区工作的小丽把她最初的担忧命名为“消失的邻居”。10月中旬,救护车出现在厂区里,有时能看到,有时听到它的声音,小丽就知道又有人被拉走了。C区的小韩也发觉,生产线上的人在减少,宿舍楼里的人也变少了。十月上旬的一天,产线上他邻位的同事没来,他打电话问,才知道对方被封在宿舍里了,整栋楼都封了。与此同时,大家还在正常地上班、做核酸、下班、回宿舍。关于厂区的疫情进展,没有人得到通知。
之后没几天,10月14号,厂区开始闭环管理。富士康的员工宿舍都在厂区之外,闭环的意思是,所有宿舍区只留唯一一个出口,通向一条由黄色水马、围栏、或者隔离绳划定的路线,所有人只能从这条路通勤。14号早上,小韩第一次走在闭环路线上,只能步行,人挨着人走,单程要走五十分钟。小韩设想这里有一个阳性感染者,“那可能你这边上的人都传染了,然后边上再传染你边上的,那就很可怕,真的。”
闭环刚开始的几天,人们午休时间正常去餐厅吃饭。餐厅一如既往得拥挤,打完饭,需要站在人群中等其他人吃完。19号,堂食停止了。20号,小丽在车间里领到盒饭,同事们按照划好的位置,间隔着坐在楼道的地上吃饭。21号,饭不能在厂区里吃了,据说有人举报。小丽需要走到厂区门口,排队领盒饭,然后端着,沿规定路线走50分钟,回宿舍吃。饭自然是已经凉了。还有几次,小丽拿到的盒饭是酸的。小韩也遇到过这种情况。
小丽和小韩住在同一个宿舍区,华鸿小区。这是一个中等大小的宿舍区,有十几栋楼。距离厂区不远,正常步行需要半个小时,骑电动十几分钟,坐地铁一站。
闭环管理的第一周,他们面临的最主要困难是通勤时间增长、盒饭变质。疫情还不那么迫近,顶多只让人隐隐感到担忧,在几天的时间里,人们觉得封控大概一周,就可以解决问题。
闭环管理开始一周后,10月22号凌晨1点,在C区车间上夜班的小杨接到通知,她是混管阳性,会被送去集中隔离。
10月初以来,富士康的核酸要求变成24小时阴性,人们必须每天进行一次检测。检测是20混1,一旦结果阳性,同管的20个人都会接到混管异常的通知。
小杨和许多同样混管阳性的人一起来到厂区里的核酸点,他们做了一次抗原,一次核酸单采,然后准备上车去隔离点。小杨18岁,刚高中毕业,今年夏天来到富士康。她在朋友圈调侃,“俺也要坐上午夜的大巴了吗”。
10月22日早上六点多,小杨到达集中隔离点,一个叫做豫康北的宿舍区。她在楼下排队登记,领床单被褥,然后进入一间8人宿舍。宿舍里和过道上都有垃圾,看不出来是否消杀过。她猜测这里之前住的也是混管异常人员。
她立即听到一些传言:有人已经确认阳性,同宿舍的人问穿防护服的工作人员能不能把那人拉走,工作人员说决定不了,也不给他们调换宿舍,他们只能和阳性感染者在同一个宿舍里待了好几天。
那天晚上六七点,同宿舍的另一个人接到防疫办的电话,确认了单管阳性。防疫人员让她等通知。晚上10点多,有人敲门让她收拾东西出去,在楼道里等着。与她一起等的还有十几个人。小杨听说,这些人在楼道里等了一整夜,实在太冷了,只好自己找了一间空宿舍住。一直到两天后,才有人来接她们。
这两天里,小杨宿舍收到盒饭的时间不固定,饭菜有时没熟。发饭的时候,有人在外面敲门,隔着门问里面几个人,然后把盒饭放在门口就走。没有人给她们发药。
24号,小杨接到通知要搬走。她听说这个宿舍区要腾出来,给在外租房的富士康员工住,以便他们能搬回来,进入闭环管理。
小杨和一起来隔离的人被转移到了未完工的恒大未来之光小区。转移之前,大家收到了防护服,小杨多要了一件,后来起了大作用。隔离的几天,小杨只有一套衣服,她始终没有得到回宿舍取衣物的机会。洗衣服变成一件难事。到了恒大隔离点,多亏那件多出来的防护服,小杨真空穿上它,洗换下来的衣服,等晾干了,再换回来。
四天之后,27号,他们又被转移到第三个隔离点,青年公寓。小杨知道,这里的另外一栋或者几栋楼,住着阳性感染者。但好处是,到了这里之后,终于能申请到药了,连花清瘟和感冒灵,或者退烧药。
等待入住青年公寓。
小杨从隔离的第二天就开始感冒了。她认为自己是洗头时着了凉。25号,她在隔离期间第一次做抗原,显示两道杠。她被换到一个全是抗原阳性人员的宿舍,大家都在感冒。症状是相似的,咳嗽、鼻塞,有人发低烧。
其中一个四十岁的大姐一直在打电话,一个接一个,边说话边不停地哭。她哭诉自己抗原异常,感冒发烧,又没有药,特别怕自己染上了。
除了大姐,其他人都相信,是因为感冒了,才会抗原阳性。小杨也觉得自己和那些真的阳性感染者不一样,“那些感染上的人一直烧退不下去,然后症状也比这些感冒的人要厉害一点,而且有稍微的不一样,因为他们会感觉到很闷,吃不下饭。……我感冒期间我是吃嘛嘛香,该吃吃该喝喝,我没那种特别难受的感觉,我就感觉我是最普通的感冒。”
这些检测出两道杠的人,都再次做了核酸。他们很想知道自己到底是不是感染了。但小杨发现这次核酸有点不一样。他们被要求扫一个登记码,扫出来并不是河南健康码,而是一个简单页面,小杨记得只有两个选项:报名查询和核酸预约。他们填了个人信息,生成一个二维码,然后做核酸。第二天,核酸检测结果查不到,在支付宝查询核酸结果的页面也看不到。第三天,第四天,直到小杨离开隔离点,还是查不到。
小杨每天不停喝热水,感冒症状逐渐减轻。她依然相信自己没有感染,见到新的核酸异常人员,心里会有些不舒服,“你虽然知道自己不是,但是就怕别人是。” 同时,她也能感觉到自己被别人这样防备。隔离的一个多星期里,所有人除了吃饭都戴着口罩,睡觉也不摘。小杨的耳朵早就失去了知觉。
和小杨一样,小韩也成了混管阳性。21号晚上,他在宿舍接到防疫办电话,要求他自行隔离7天。第二天,有人上门给他做了核酸。第四天,公司给他发来短信:您已符合解除管控,请您于10/24(今天)尽快进行核酸检测。
小韩比较幸运,没被拉走集中隔离。我们访问到的人几乎都有相同的困惑,为什么同样的混管异常,会得到完全不同的安排。有人猜测,在宿舍区接到防疫办电话的,就可以自行隔离,如果不幸在车间接到通知,就会被拉走。另一种说法是,大约10月20日以前,感染者不太多,隔离点还住得下,但在那之后几天,感染者的数量迅速增加,全都拉走隔离变得越来越困难。
隔离期间,小韩告诉同宿舍的另外7个人,让他们不要出门,但没人听。室友们没有收到防疫办或富士康的通知,如果自行隔离,就算旷工。另一件让小韩不满的事是,四天里他只收到过一次公司发放的盒饭。他打了许多电话投诉无果。他感到公司太没人性了,不上班,就不给饭吃。
10月24号晚上,小丽的组长也收到了混管阳性通知。但他不仅没隔离,第二天早上,他又出现在车间,正常上班,和平常一样只戴着N95口罩。
小丽并不太惊讶,她已经看到过群里的通知:核酸混采阳性人员,只需要进行一次抗原快筛、一次核酸单采,两小时后再做一次抗原快筛。不需要等核酸出结果,只要两次抗原都为阴性,即可正常返岗。
小丽今年刚毕业,是校招进的富士康。她觉得这个政策不合理。病毒有潜伏期,单凭抗原一道杠,很难让人感到安心。另外一位在G区工作的员工也得知了这个政策,觉得这样太危险,“我们就觉得,核酸异常,就你不是阳也是个密接那种感觉。”
在那之前,小丽已经请假了,呆在宿舍里几乎不出门。她不愿意自己身边有很多不确定阴阳的人。她不想冒任何风险,也有点担心后遗症。让她印象深刻的后遗症包括失去味觉(她同学的亲戚亲历过)、失声、智力受到损害(她的母亲告诉她的)、男性阳痿(在网上看到的)。
小丽的一位同事更加紧张,从第一次听到身边有混管阳性,就请假了,再也没去上班。后来这位同事的两个室友都成了混管阳性,她更害怕了,但也没有别处可去,只能一直戴着口罩。她不敢在屋里摘下口罩吃饭,都是躲到阳台去吃。
人们害怕混管阳性的人,就像害怕真的阳性感染者一样。小韩见过一个同楼层的可怜人,和他一样,也是混管阳性,在宿舍隔离时没人管饭,只能出去买东西。他刚出去,宿舍里的人就把门锁上了。他进不去,只好找物业,但里面的人就是不开门。
我逐渐意识到,厂区里人心惶惶的状态似乎就开始于对混管阳性的畏惧和困惑。人们需要的是一个确定的身份,好人或者坏人,阴性或者阳性。而混管阳性就像是一种悬置状态,人们不喜欢这种不确定性。
小韩在隔离期间,除了不满意公司没有解决他的吃饭问题,也不满意公司没有为他安排更多次核酸。他当然知道自己是没病的,但同时他也认为自己是危险的。他是公司的员工,那么公司理应帮他解除这种危险。他,还有很多人,需要的不仅是这张核酸阴性好人卡,也需要,甚至更需要发卡前的核验、盖章、颁授仪式。这个仪式最好是由“上面”举办的。
另一个在厂区外面的城中村租房住的员工,谈到住在哪里更加安全,是这样说的,“如果你要是在村里边住的话,就是村里边管你,政府管你,如果你要是住宿舍的话,如果你异常了或者是阳性了怎么办?那村里边(和)政府肯定都不管,都属于富士康管。住在村里,相对来说更安全一些。” 关于做核酸,她也觉得在村里的上门核酸,比厂子里需要自己去做,更好些。
我很想知道,她认为的安全,到底是什么呢?我也想起小丽提到过的一个同楼层的人,她在得知室友核酸阳性之后,一直在楼道里打地铺,室友转运走了也不回去。小丽猜测,她没看到有人来消杀,觉得不安全。那么,这个人期待的安全又是什么呢?
宿舍楼下。
结束隔离后,小韩在10月26号开始上班,他发觉产线上人少了很多,原先有50多个人,现在只剩十几个人了。他们是维修部门,人太少无法开工,于是全部被调去其他更重要的产线。小韩和新同事聊天,发现对方也是因为自己产线人太少,被临时调来的。
那天下班时,整个车间里的人都挤在门口,小韩感觉有几千人。原本有六个出口,那时不知为什么只开了两个。组长在旁边喊,你们离得太近了,散开点!小韩很生气,喊起来,这怎么散,你要不再开几个门!
小韩觉得这里毫无安全可言,“到哪不都是人挤人,餐厅人挤人,上下班人挤人,车间人挤人。” 他认为正确的解决方案是大家一块集中隔离,在宿舍一星期不上班,然后安排做核酸。“但是他(公司)就一直要上班,只要你不是阳性就上班,什么密接次密接都不存在。”
第二天,27号,他决定不再去上班了。
也是从10月27日开始,富士康员工可以凭24小时抗原快筛阴性证明进入二线岗(厂区大门)。10月30日,二线门岗不再查验核酸证明,只查验抗原。
10月29日,有两条传言在富士康员工间迅速传开。第一条,在恒大未来之光里隔离的阳性感染者,要被放出来,回到厂区上班了。第二条,富士康要被接管了,如果今天不走,明天可能就走不了了。
几天前,已经有人偷偷脱离闭环路线,步行回家。这一天,人们似乎同时感受到了一种冲动。一段在微信群流传的视频里,人们聚集在厂区的空地,与穿防护服的安保人员理论,有人连续踹向旁边的黄色水马,另一边的一个男声喊,拆!拆!拆!又有一个男声喊,草菅人命!另一段视频里,几个男人冲开水马之后,围住一个看起来像看守者的人,拳打脚踢。还有一段视频,是在集中隔离阳性感染者的枣园宿舍区,有人拍到阳性人员都在往外跑,他们趁发东西开门的时候跑出来了,后面没人追。
小韩觉得不能再在这里待下去了,除了因为前面的两条传言,还因为他的另一些见闻。他听说,豫康北隔离宿舍里,发烧的人没人管,只能打电话向家人哭诉;他认识的一个人告诉他,自己抗原两道杠了,车间领导依然让他去上班。小韩在核酸混管阳性那几天感冒了,结束隔离回去上班那天,组长说,你们测出来阳性都是因为感冒,你们能不能不感冒。小韩很气愤:让我们都别感冒,我们能控制住吗?
我跟小韩提起之前新冠感染者痊愈后被招工单位拒绝的新闻,问他是否担心阳性了会影响后续找工作。他回复:没听说不知道不担心。
小韩开始主动旷工之后,一直收到让他去上班的通知。激励政策也逐渐加码,刚开始是上班一天奖励50,然后增加到一天100,再然后是15天里上够7天班额外奖励600。但小韩完全不想去了,他觉得这个公司就是在强迫人上班,不管人死活。他已经想好要趁夜偷溜出去。
29号晚上,小韩听到宿舍楼下的喊声。人们似乎和保安起了冲突,开始推倒门口的挡板,集体冲出去。他立即收拾东西下楼,叫上了同宿舍一个老乡一起下楼。宿舍的电梯、大厅里,全是拉着行李箱往外走的人。
小韩试图开上停在厂区外的车,但发现到处都是卡口,有人检查通行证。他把车停在路边,跟着手机车行导航,开始步行。与他一起走的还有另外两个人,他们沿着高速路的应急车道走。大小便在护栏外面的绿化带解决,累得不行了躺在地上歇一会儿,但睡不着。前后都是人,他们觉得自己和其他人都可能有风险,所以尽量不接触,也尽量不进入服务区。三个人偶尔聊几句路还有多远,到了高速口怎么和防疫人员对接之类的话。
他们从晚上9点多,走到第二天下午3点多,走了一百多公里,到达黄帝宫服务区。路程刚过三分之一。一位年纪稍大的同乡实在走不动了,打电话给家人,让开车来接。小韩搭了车,在离自己家稍近的高速口下车,又走了十几公里。
两天之后,小杨也逃跑了。说是逃跑,其实她既没有偷偷摸摸,也没有心惊胆战。她几乎是大摇大摆地离开集中隔离点的。31号下午,小杨从窗口看见楼下有人在翻墙往外走,同宿舍的两个人也在准备离开。她跟着这两个人,打算看看情况。到栅栏边的一处,她发现上面的铁丝网已经被人拽下来,铁栅栏顶端的尖刺也被拔掉。不知道谁从宿舍的上下铺卸下来的铁梯子,正立在栅栏边上。两个室友爬上去,翻过墙,几个穿防护服的工作人员在外面,说,慢点,慢点。
小杨也用同样的动作出去了。她本想坐富士康安排的返乡人员大巴车,通知上说车会接上他们,送到防疫卡点,再由家乡政府接走。但她按通知的电话打过去,要么没人接,要么挂掉,要么就是通话中,“那意思不就是说这个(公司的)政策跟没有一样。”
她步行前往,中途搭上一辆同行人的车。深夜,她在卡口坐上老家派来的车,开往集中隔离点。她和小韩都提前报备过了,顺利进入了家乡的防疫闭环。小杨很激动,终于到家了。第二天,11月1日早上,医护人员来给小杨做了核酸。这次是用的正规健康码,“政府隔离它肯定会比企业隔离要正规的多。”
她把富士康称为“毒窝”,决定再也不回去了。宿舍里的东西,她也不打算回去拿了,“它都已经染上病毒了,我还要它干嘛?”
11月2日中午,郑州航空港区新冠肺炎疫情防控指挥部发布通告,决定:自11月2日12时起,在我区实行7天全域静态管理。
早上8点,在富士康E区工作的阿昆接到通知,收拾东西集合,准备转运去隔离。因为核酸和抗原异常,他已经隔离了三天。他本打算继续隔离等着,等返岗后干到今年年底。他有负债,就是冲着旺季的奖励金来的。直到中午,他还在路边等待。人们穿着防护服,间隔着坐在路边,一辆大铲车在他走过的路上来回,清理街道上垃圾。
文中人物为化名。图片均由受访者提供。
作者———于蒙
访谈——于蒙 王雯清 余物非 林炜鑫
编辑——曾鸣 顾问—王天挺
封面插画——Karolis Strautniekas
运营——欣怡 视觉——梁爽
创意——Vicson 版式——日月
出品人/监制——曾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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