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家人压垮的按摩女,选择重返教室 | 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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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孩子,纵是天降奇才,有雄心壮志,只要碰到一对愚昧自私的父母,想要长大成人,活生生脱掉一层皮都算是侥幸。

配图 | 《夜以继日》剧照

2021年12月23日,我收到一封邮件,里面只有两句话:“再次劫后余生,想念蔡蔡。这些年,我差不多与从前完全割断,却总是想到你。”落款没署名,我猜发信人十有八九是欣姐。

碍于一些往事,我装作毫不知情,回复邮件询问对方是谁,并附上自己的电话号码。当晚,我接到一通陌生电话,对方笑个不停,“我知道你能猜出我是谁,还顾及我的面子。机缘巧合,这些年我总是想起你,却不敢打扰。直到前段时间,我食物中毒被送进抢救室,迷迷糊糊的,好像听见你追着我的担架喊。醒来后我想啊,要是就这么死了,都没人告诉你一声。想来听不到你追着我喊我‘欣姐’,会成为我人生里比较大的遗憾吧。”

之后,我们聊了近3个小时,欣姐主动说起了十几年前的往事——那些早已过去的事,都曾是她的禁忌。

那是一个燥热的夏天。我第一次高考失利,在工地打了几个月工后,心有不甘。于是背负着各种冷嘲热讽和沉重的压力,回到老家县城复读。

复读学校是私人开办的,教室逼仄拥挤,挤了近百人,三四排课桌连成一块,中间仅有的通道只能侧身通过。户外也没有像样的操场,只有一张水泥乒乓球台,公告栏里张贴着往届复读生的大红喜报。所有人路过都会匆匆低下头,因为不知自己是否能上榜。

因为学校只有少量的宿舍,大部分复读生都在外面租房住,附近的一些居民说:“这些复读生,三年读不够才跑这儿来,学生不是学生,社会青年不像社会青年。”

那时,我们一天要上11节课,从早上6点一直到晚上10点,回到出租房还要再看会儿书。同学之间的关系很淡漠,除非之前是一个学校的,不然基本没什么往来。

前两个月,我压根没听懂老师在讲什么。虽同属一个县,但我们那边十里不同音,方言差别大,大部分老师都是用方言讲课。连语文老师念课文都是一口方言,只有英语老师会讲一口纯正的普通话,但她的英语发音又不好。

自从来到这里,我就很不自信,时常惶惶不安。在第一次高考之前,我从未遭遇过如此惨重的失败,怎么都想不到,读书于我而言突然就成了一件顶艰难的事。说是“知耻而后勇”,却怕无法一雪前耻,成为更大的笑话,我一度有了厌学情绪。

为排遣压力,每当吃完中饭或晚餐后,我总想去学校外面闲逛,直到上课铃响,才拖着沉重的步子走进教室。

复读学校建在一座小山坡上,夜幕时分,能看到不远处的街上亮起一排排红灯。以前我在镇上读书也进过歌舞厅,却从未见过如此场景,以为是县城里的人懂浪漫,才用灯光给黑夜着色。

一天,我正盯着街上的红灯,一个不认识的女生走过来跟我搭话:“那些是理发店,红灯的瓦数很小,不怎么耗电。”

想起报到那天,老师催促我理发,第二天中午我就来到街上,看到晚上亮红灯的那些店铺玻璃门上果然写着“理发按摩”。穿着高中校服的我说自己要剪头发,那些懒洋洋的女人们发出一阵哄笑,“你剪头发,别进来,去别的店里问。”

之后我又问了两家,那些人一听说我要理发,都将我拒之门外,有的还骂我傻头傻脑。我一路问过去,终于看到一家理发店的墙上挂了一面镜子,地上堆积了不少头发,便径直走了进去。

怕再次被拒绝,我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大声说:“给我剪个碎发。你们别看不起人,我身上有20块钱,不会赖账,麻烦快一点,我等下要上课。”

店里的女人们面面相觑,见我没打算起身,一个穿短牛仔裤、小吊带的年轻女人站起来说她来剪,反正工具都在。之后,她调低了我的座椅,摸了一下我的头发说:“你是上面的学生吧?事先说好,我没有出师,剪得不好你不能生气。”

我同意了,女人说要去房间拿工具,等她再出来,身上就多了一件白色长款衬衫。

理发时,年轻女人一直没完没了地和我说话:“高考的课程难不难?中考我晓得容易,我读书还行,就是经常缺课,没办法,家里收个稻谷也要把我叫回去,成绩也就时好时坏,反正不算差。我还记得一些东西,‘勾股定理’……”

我从镜子里看这个女人,她脸上擦了很厚的粉底,莞尔一笑,眉眼之间却满是天真。我回答她,自己原先也没觉得高中课程有多难,但后来没能考上理想的学校,来复读就没资格说了。

女人感叹:“羡慕你,至少家里让复读。我连上高中的机会都没有,活得云里雾里。你会考上的,只是慢一年而已。”

我倍感委屈,说家里没人支持我复读。我爸爸不在了,妈妈改嫁了,就算她之前在家,一听说我要读书就拿烧红的火钳往我背上抽。从初一开始,我便没有暑假,11岁去外地给人摘金银花,无论暴晒还是下雨,都在山里忙碌一整天。稍大一点,瘸着腿去工地做事,挣钱了想吃根雪糕都舍不得买,要拿来读书。

女人似乎不信,“你看着白白净净,不像苦孩子。何况男孩,家人疼还来不及,哪里舍得打。”

我举起皲裂的双手给她看,左手食指被砖头砸中,指甲盖都掉了。那是我暑假在工地上受的伤。女人没有再说话了,她快速刮我的头发。过了一会,又盯着镜子愣了很久,不知是看我还是看她自己,露出一副怅然若失的样子,“一定吃了不少苦……其实我一点都不怕吃苦,反正羡慕你那么有勇气!看来真有人可以不管不顾地读自己的书。”

此时,沙发上的同伴打起了哈欠,伸着懒腰对年轻女人说:“你怎么能跟学生聊一块去?还是花钱给自己买个包,做个美容美体要实在点……你的手机还不换成彩屏的?”

年轻女人没说话,等头发剪好了,我给钱时,她从烟盒里抽出一根烟,夹着烟愣了几秒,又放了回去,“不用,剪成这样不好意思收钱。以后你要剪头发,去外面大街上。我们这里是按摩的,下次就别来了,好好读书,你是好命的。”

我执意要给钱,女人再次推脱,“你去上课吧,我反正闲得无聊,练练手。”

她的同伴在一旁嘲讽我:“你那几块钱就算了。要不再待一会儿,姐姐给你封个大红包?”

“谢谢了,无功不受禄。”眼看上课时间近了,我匆匆出门,下台阶时,一个不小心踩空摔倒了,手掌和膝盖都破了皮。年轻女人冲出来扶我,并喊着要送我去医院。我动了动四肢,确认没有骨折,说了句没事,便一瘸一拐地向学校走去。

过了几分钟,年轻女人气喘吁吁地追上来,递给我一个袋子,里面有碘酒、纱布,各种消炎药,“你这学生,大热天的,伤口发炎怎么办?”

我摸了摸口袋,身上只有那20块钱。女人拿出纱布,“给你包扎一下,别在那里掏什么钱,没人要你的。”

那天之后不久,我听到班上的一些男同学打趣那条街,才知道那一排绚丽红灯意味着什么。不过当时的我坚持认为,给我理发、送药的女人只是单纯做按摩的。

说是这么说,之后理发,我再没去过那条街了。

没过多久,我发现了一个课后放松的好地方。学校不远处有座小山,视野开阔,风景秀丽,10分钟左右就能爬上去。山上还有一座新建的寺庙,由于山下本就有古寺,来这里的香客并不多,很安静,随处可见飞鸟。

一天,我带了一本《诗词名句鉴赏》来到山上,刚坐下就发现不远处,有个扎马尾的女生在盯着我笑。我换一个地方,她照样跟着。我的腿受过伤,走路还一瘸一拐的,我以为女生在看笑话,非常生气地站住了。

这时,女生戏谑道:“不认得我了也好,头发谁剪的?跟狗啃的一样。”

我仔细一看,她正是给我理发的年轻女人。这天她没有化妆,穿着衬衣、牛仔裤、白色板鞋,完全是一副学生模样。

见我笑了,她示意我将书递给她看看。我递过去,她翻开看到我的名字,便说:“名字好听,以后我喊你蔡蔡。要不你叫我欣姐吧,这是我真名。”

说着,她又自顾念着:“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下面有注释——诗人看到桃花火红而起兴,想到美丽新娘,表现手法是兴兼比,以前我就会马上做笔记——我还想起了‘人面桃花相映红’这句话。”

读了一会儿,她将书合起来,抱在胸口对我说道:“读书真的很好。这本书借我看两天好吗?到时候给你送来,后天我还是来这里吧。”

还书那天,欣姐带来了一大袋零食,她顺手撕开一小包说:“我以前好喜欢吃雪饼,可家里要过年才买,记得好大一包,弟弟抱在怀里,留一小袋给我。我舍不得吃,省到最后,又被弟弟抢走。我爸就说要我学孔融让梨。”

谈及家人,欣姐面无表情,“说来好笑,我大概是真的天生命贱,家里本来就重男轻女,最可恨的是在我八九岁那年,村里来了一个讨饭的脏老头,破衣烂衫,说会算命平事。我爸妈就给我们姐弟都算了一下,那个老头说我‘克父母,万难成事’,讲到我弟弟就是各种好话,什么‘戴官帽,富贵逼人’,我爸妈听了非但没有怪他胡说八道,还额外给了一个红包,回来就打了我一顿,骂我背时鬼,天生贱样害父母。”

见欣姐哀伤难掩,我跟着骂那老头:“老而不死是为贼,口出妄。若我在,撕烂他的嘴。”

欣姐笑了,递给我一片雪饼,“你真是会往人心里来。”

“不过罪魁祸首绝不是老头,他只是痛打落水狗吧。那时我读三年级,成绩是班上前几名;我弟弟只比我小一岁半,上二年级。记得新书发下来第一天,就被他拿去叠了‘方宝’,成绩个位数,可爸妈就是坚信他能上名牌大学,当大官。”

欣姐也曾多次跟父母旁敲侧击,“有没有可能是老头弄错了?”

她妈妈嗤之以鼻,“是贵是贱,在你冒头那一刻我就瞧见了,老头可是通晓阴阳五行的大师。”

为了证明老头胡诌,欣姐加倍努力学习,放学后抢着做家务,时刻关注父母心情的变化,察言观色,主动给父母倒洗脚水。父母偏爱弟弟,她非但不敢计较,反而处处让着弟弟,给他洗衣服,督促其学习,辅导作业,“就为了让爸妈知道,同一个肚子里出来的,我没多吃,我们是一家人,就算是女孩,也不要那么看轻。”

可欣姐爸妈却认定,那些活儿本就该她做。弟弟不爱学习,去父母那里告状,说姐姐故意教错。他们不分青红皂白地骂:“烂泥扶不上墙,妒忌弟弟,黄鼠狼没安好心。”

见勤快懂事没能改变父母的偏见,欣姐看到电视里说“解铃还须系铃人”,便想着找算命先生重算一次,或去寺庙里求个签。为此,她决定一个人去山里找蛇洞,“那时抓一条蛇能卖10元,除去求签的钱,还有结余给到爸妈,就能讨他们欢心。”

我问欣姐难道不怕吗?欣姐语气淡然,“死命拿住蛇的七寸就是,我还杀过蛇,一块玻璃划过,就把皮剥了,别人说我冷血无情,哪有父母冷血。那时我只怕爸妈嫌弃我,明明是花骨朵儿,却成了命比草贱的丧门星。”

欣姐抓了一条菜花蛇,在寺庙求了签,说是上签,“我至今还留着——晨昏全赖佛扶持,须是逢危却不危,若得贵人相引时,声名财帛亦相随。老和尚见我年纪小,不收我钱,说我能‘立大志,行远路’,待我功成名就,再回来烧点香就行了。我来不及跟菩萨和老和尚道谢,赶忙往家里跑,满头大汗,将签纸和卖蛇的10块钱交给我妈,告诉他们可以享女儿福的,让他们接纳我。”

欣姐母亲完全不为所动,接了钱,却将签纸随手一丢。

见欣姐眼圈红了,我说这里也有座寺庙,我们可以去看看。

欣姐像个小孩一样跟在我后头,后来她回忆道,“我们见面那天的天啊,没有一丁点恶意,蓝得纯粹干净。山风拂面,我昂首,能看去好远,原来有人领着我走,是如此幸福的。”

那天在寺庙门口,欣姐踟蹰,小声问我:“我能进去吗?两边的菩萨看着有点凶。”

我让欣姐别怕,“我在书上看到过——庙里诸神各司其职,‘金刚努目,所以降伏四魔;菩萨低眉,所以慈悲六道。’各有各的守护。”

为打消欣姐疑虑,我继续故作高深,“佛前门槛拦恶鬼、阻心魔,不挡众生。你心善,大方跨过去,菩萨欢喜,你安心。”

欣姐进寺后,虔诚地向每一尊菩萨跪拜,起身时满脸泪水。

自那以后,我明白自己还是幸运儿,有过锥心刺骨的痛楚,却还能承载希望,跌跌撞撞地成长。在希望面前,压力就显得微不足道了,我也逐渐进入了学习状态。

每逢周末,下午最后两节课都会放假,欣姐会准时来借我暂时不看的教科书,问一些知识点和题目。讲完题,我们一起去吃学校附近的麻辣烫。当年我饭量大,敞开肚皮能吃2碗红薯粉,2个卤鸡蛋,5串牛肠子,5串五花肉和1碟毛豆。

有一回,我当月的生活费超支了,便没有点餐,说不饿。欣姐麻利地点了所有我爱吃的,“你放心,姐姐有钱,怎么能让你挨饿。”付钱时,她还额外给了老板娘200元,“以后他来,您直接从里面扣。我弟弟还是学生,我……上班了。”

说到“上班”,欣姐看了我一眼,显得底气不足,却用力握了一下我的手,“你要看得起我。”

我谢了欣姐,悄悄对她说:“我带你去班上听几节课吧。”

那天,班上有请假的同学,我让欣姐坐在我的位置。上课时,她全神贯注,老师在黑板上写的每一个字都记了笔记。一下课,欣姐就过来找我问题目,得知要用到没学过的知识时,她急得双手发抖,“是啊,本来七八年前,我就该学了的!”

放学后,欣姐舍不得走,趴在走廊上看学生们来来往往,说怎么看怎么可爱。过了一会儿又说:“以后我就不找你借书了,我想买一套自己的教科书,试着从头开始。”

正好,有几个同样在复读的高中同学来找我玩,欣姐有点失落地说自己要回避一下。我大声朝下面喊:“赶紧来,给你们介绍个美女。”他们一溜烟就跑了上来。

欣姐看着我们大闹嬉笑,又悄悄抹眼泪。我连忙拉着他们走过去,可他们见欣姐就在面前,反而扭扭捏捏不说话了,我介绍说:“欣姐之前因家里原因想辍学,现在要继续学业,打算以后学医,和你们一样先读理科,要帮帮我们的姐姐。”

听说欣姐要读理科,他们一下活跃起来,说现在就去帮欣姐买书。一路上,大家个个抢着跟欣姐说话,顺带损我:“他一个文科生,说得好听点,懂个屁;说得不好听,屁都不懂。”

欣姐一直笑,不停地说“真好”。

我一一介绍,“华糖,我高中入学那天,坐他后排,跟我说的第一句话是,‘我告诉你,我家有洗衣机’;广哥,因长得帅,年纪轻轻就谈恋爱;还有掌哥,一见女生就说不出话来。我没饭吃的时候,他们就喊我过去,说一人一餐就能过一天……”

可说着说着,欣姐却当着大家的面哭了起来。他们几个面面相觑,我解释说欣姐这是开心。

给欣姐买完书,大家各自散去,我送欣姐回她的住地。路上遇见了晚霞,也是我的高中同学。上高中那会,她对我的生活学习也多有照顾,如今又在一所学校复读。

不同于华糖他们几个,晚霞性子直,看到欣姐就直接问:“她是不是你喜欢的那个女孩?”我否认,晚霞又问了一次:“难道不是女朋友?”

我立刻说:“怎么可能,别乱说。”

当时我认为,遭到误会不马上澄清,对女生名声不好。可晚霞走后,欣姐就板着脸从我手里抢过小推车,一个人吃力地往前拉,脸涨得通红,“我从来只把你当成一个老弟,但你接连否认那会儿,言语、神态都充满了厌恶。我就没有否认过自己是做按摩的,你明明避之不及,为什么要帮我?”

我杵在那里不知如何解释,也没跟上去。待欣姐走远后,我回了学校继续学习。

转眼间,秋天也过去了。我埋头学习,很少去山上。忽然想起,至少有两个多月没有欣姐的消息了。

一个周末,我来到了欣姐所在的店门口,往里看了几眼,没见到她,问坐在沙发上的那些女人,都说没这个人。我才想起,她应该没用真名,便问是否有个按摩师辞职去读书了。她们终于反应过来了,“你说她呀,受伤了,在医院住院呢。”

我按她们的指引来到病房,看到欣姐半躺在床上。她脸上有好几道抓痕,鼻梁处裹着纱布,左手打着石膏,右手拿着一本数学公式小册子,身旁无人陪护。见我来了,她笑,拍了拍床让我坐。

我想解释上次的事,被她打断:“不用说,跟你没关系,怪那天太美好了。你们几个男生,虎头虎脑,帮我买到书就走了,很简单。遇到晚霞那会儿,美梦惊醒,像误入桃花源,怕之后‘遂迷,不复得路’,才发无名火。”

我望着欣姐脸上的抓痕,欲言又止。欣姐看出了我的疑虑,说:“你肯定在想——男人打架不这样。”她抓住我的手臂,下了床,“你陪我出去走走,我这次不算丢人。”

“我脸上的伤是女人抓的——我喊她妈妈,却从不心疼我的女人。”欣姐冷笑,“他们听说我想读书,开口就说‘你弟弟怎么办?他在牢里吃尽苦头,多待一天就多受一天罪。’我平日赚的钱都被他们拿去跑关系了。这次我提出不要他们管,就想读书,我们姐弟各安天命,各自对各自负责。他们气急败坏,就动手了。”

欣姐再次掏出小册子,“以前我以为读书很难,现在看来是最容易不过的事。我爸妈是重视教育的,只是不重视我而已。他们给儿子买时尚书包、辅导资料、小霸王学习机、复读机,还会买‘脑灵通’,‘生命一号’之类的保健品给他补身体。可我却连学费都要不到,明明成绩过得去,他们却说初中课程简单,我是靠死记硬背才能侥幸得分,到了高中,考的题目比较复杂,死记硬背就没用了。而我弟弟头脑灵活,等到了高中就会打翻身仗,上大学。”

欣姐问我是否还记得门店里面地下那一堆头发,“是我欲盖弥彰,给自己遮脸面故意留的。那天你闯进来剪头发,我蛮开心的,让我自欺欺人觉得自己是个理发师。”

初三毕业,欣姐被迫退学,被父母安排到一家理发店做学徒。欣姐说她拼尽了一切,却还是这么一个结果,只能认命。一个孩子,纵是天降奇才,有雄心壮志,只要碰到一对愚昧自私的父母,想要长大成人,活生生脱掉一层皮都算侥幸,“我之前相信‘知识改变命运’,后来发现浩瀚的知识,终究抵不过人心的狭隘。”

欣姐自知读书无望,只得用“行行出状元”说服自己接受,“理发没啥不好,是靠手艺吃饭。我看电视里有些理发师,有的通过努力成了高级造型师。”

一门心思想学手艺的欣姐,在理发店也没有被善待。

老板娘说学徒都得从洗头工做起,欣姐一洗就是大半年,还要给店里跑腿打扫卫生,没有一分钱工资,手指都泡烂了,老板娘也没说要买药。直到半年后来了新人,老板娘才准她上手理发。

欣姐对老板娘没有怨言,说她对谁都那样,欣姐正式上手理发时,老板娘教得很耐心。若不是自家弟弟惹事,欣姐一年后能出师,可以安心做理发师了。

欣姐弟弟说是在读书,实则刚上初中就成了小混混。他经常逃课,在学校打架闹事,多次被学校开除。读了9年书,换了5所学校。为了让他继续留在学校,欣姐爸妈多次给学校领导送礼,有几次甚至下跪。后来,他认了一个社会“大哥”。终于有一天,打群架时动了刀子,捅伤了一个人的腹部。

欣姐父母得知儿子闯了祸,第一时间帮儿子藏匿,以防对方报警或被找到。他们甚至在隔壁县城租了一间房,逼迫还在当学徒的欣姐过去照顾弟弟的饮食起居。怕儿子生活不好,他们又经常过去送菜送钱。

躲藏期间,欣姐弟弟依旧在外面厮混,好几次鼻青脸肿的回来,扬言要弄死谁。不到一个月,姐弟俩的住处就被对方找到。那天,欣姐弟弟不在房里,那伙人便将欣姐给绑了。之后对方联系欣姐父母,说只要交出儿子,女儿就能毫发无损地回来;要不然,女儿很有可能清白不保,再严重一点就生死难料。

欣姐父母接到电话后,没有过问一句女儿的情况,甚至还怀疑是欣姐出卖的弟弟,“我在旁边清楚地听到,他们在电话里为我弟求情,说如果事情还有的谈,愿意出钱私了,就算砸锅卖铁也要把钱凑齐,为表诚意,把女儿押那里也不是不行。”

因那伙人也是混混,伤者自己身上也背了事,何况欣姐弟弟当时还是未成年,几天后,他们说看在欣姐的“面子”上,同意拿钱了事。

欣姐父母又托关系让弟弟回学校读书,而欣姐只能再回理发店。有次理发时,神情恍惚的欣姐不小心将顾客的嘴唇刮破了,当场被人打了一顿,事后还要赔钱,理发店也待不下去了。

从此,欣姐破罐子破摔,无论在哪上班,反正一接到父母电话,就是为了要钱。欣姐无奈,“突然发现所有努力,都抵不过一个‘命’字。我就是行尸走肉,提线木偶,如了家人的意,他们要怎样,我就怎样。什么读书、手艺,都不重要了。”

刚到按摩店时,欣姐怕名声不好,刻意瞒着家里。后来她发现,父母压根不在意她是做什么的,只要按月打钱就行,他们有时还明里暗里讲她,“反正都做按摩了,不如放开一点,多赚些钱才有面子,有些人想挣那个钱,还没本钱。我们老了,你弟弟还要上大学、买房子、找工作、娶妻生子,以后用钱的地方还多得是。”

没过两年,欣姐弟弟又将人捅伤,因故意伤害罪被判了5年,父母却说他只是“暂时不懂事。”还想尽一切办法要给他多寄钱,补充营养。

欣姐那天被打,是因为父母通过别人搭钱认识了一个“能人”,对方有过硬的关系,能帮她弟弟减刑,不过要8万块钱。父母跑来找欣姐,劝她“干脆傍一个大老板。”

讲述这些过往时,欣姐异常平静,像是在说别人的事,手里还在翻弄着那本数学公式。我问欣姐:“你啥时候重返教室,填补人生的窟窿。”

欣姐长吁一口气,“快了。”

欣姐出院后,没再做按摩,而是去了一家理发店,说尽力多赚点钱。得知我学习任务越来越重,欣姐就很少来找我了。

过了新年,落了一场大雪,那天恰逢学校放假。一出校门,我便看到欣姐笑着向我招手,胸前背了一个大书包。“不知为何,见这场雪落得好潇洒,就想来见见你。”欣姐兴奋地从包里拿出一副手套,“兔毛做的,暖和,给你戴上。”继而又掏出一个蓝色的松下随身听,“你试试你的随身听。”耳机里播放着孙燕姿的《完美的一天》,欣姐随即唱了起来,“我要一所大房子,有很大的落地窗户,阳光撒在地板上,也温暖了我的被子……”

听完歌,我将随身听还给欣姐,说手套戴上就不摘了,但是随身听太贵重了。

欣姐执意让我收下:“我其实经常来你们学校玩,有时看到你们的成绩榜单,你英语成绩拖了后腿,给你买了个随身听。我要多谢你,我爸妈那天来打我,我想若不是早先遇见了你们,我就直接往河里走了。”

我确实想要一台随身听,不是为了学英语,就觉得孤单时听音乐很幸福。可我没钱,又不能占欣姐便宜。就在我们边走边聊时,刚好路过一家彩票店。我让欣姐请我刮两张彩票,欣姐说她从没中过奖,我试着刮了一张,竟中了1000元。

我把钱给欣姐,这才接过随身听。欣姐调侃道:“在你这里得不到半点人情。说出来你会觉得好笑,其实我还没谈过恋爱。”

我脱口而出,“我有喜欢的人,在上大学。”

欣姐裹紧羽绒服道,“我晓得。再次谢谢你哦,让我有了奔头,于我而言,是改变。改变说难也难,要不然怎会等到20多岁才遇见,说容易也容易,就在一念之间。”

我收到录取通知书那天,欣姐走进了学校,她特意剪了一个齐耳短发。她见过的那几个小伙伴都上了大学,给她留了不少资料。我住过的房子,也被她租了下来。

那天,欣姐跟第一次见面一样,不停地说话,“但凡他们(父母)给我的支持有我弟的十分之一,早都读出来了。眼下我为了读书,愿意放弃所有,包括所谓的亲情。我从不痛恨考试,那可是我梦寐以求的东西,有知识可以检验是很幸福的。”

之后,我去了大学,和喜欢的女生谈了恋爱,平时要做兼职维持生活,与欣姐的联系逐渐少了,隔一两个月给她打个电话,欣姐总是说,“有些路该我一个人走的,我要走好它。我也没法陪伴你,你要认真地爱,好好地生活,高考前能否来看我。”

在复读学校只读了两年,欣姐就决定报名高考。她读书的事,曾被人传到了家里,她妈妈曾去学校闹过一次,骂她“想卖都不挑个好地方”。

欣姐后来才告诉我,她换了一个外地的学校,说没什么大不了的,社会考生换个地方报名参考而已。经过3年努力,欣姐终于考上了外省的医学院。她的录取通知书寄到了我那里,我给她送了过去,顺便陪她办户口迁移。

在欣姐老家的镇上,我们遇到了她父母。他们骂欣姐:“你个婊子,拿户口本指不定想跟野汉子跑。”

欣姐歇斯底里朝着他们吼:“这个时候了,你们还要让我难堪,真想把这条臭命还给你们。”我过去安慰欣姐,她却一把将我推倒在地上,“我就不能好张脸吗,滚一边去,有多远滚多远。”

从那以后,我发现欣姐删了我的联系方式,然后我很知趣地再没打扰过她。直到她发邮件给我。

欣姐说,她现在在做科研。

“有些人可以拥有满满当当的爱,完美的家庭,傲人的事业,顺遂的人生。于我们而言,万事只能求个半称心。我尽力做到自己的人生不被操控,只是不会爱人了。”

现在想起来,我有点怀念那个夏天,一群失魂落魄的失败者,一时的困难可能压得我们喘不过气来,但慢慢往前走,我们最终把自己交还给了自己,这就够了。

(文中人物皆为化名)

编辑 | 沈燕妮   运营 | 梨梨    实习 | 伊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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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 寞 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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