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石男 | 给青年写作者的一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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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青年写作者的一封信

文 | 宋石男

阿呷,今天是你27岁生日,先祝你生日快乐!但我知道这两年你其实并不太快乐,常在焦虑中渡过,你深爱你的父亲,想常伴他身边,却不能做到,尤其这个中秋节,因为疫情防控,你不能在他身边一起过节,一起过生日,你一定很伤心失落。你又有神经痛,失眠,我们想喝令这些鬼病滚开,但没有用,不过下面这些事实可能会让你稍微开心一点吧?陀思妥耶夫斯基有癫痫,济慈有肺结核,叔本华得了性病,但这三人都是写作天才,而天才总是与疾病如影随形。

这阵子你老说找不到写作的状态,那个艾滋病女孩的故事,你一直没写出来,部分原因是你不能继续采访她了,她对你关上了心门。但我觉得还有另外一些原因,是写作本身的原因,这封信,我就好好跟你谈谈写作吧!

你为什么写作?你想过吗?这个问题非常重要。是为了成名吗?名气不过是一匹马的鞍、缰绳与马蹄铁,如果只为了出名而写作,那结局不会比一千个胡锡进或郭敬明更好。是为了得到三五知己的欣赏吗?这比为了名气写作要好一点,但还是不够,如果这样,那么你会受困于知己的目光,你会为了知己容,慢慢你和知己都会变成一个凝固的圆环,你们肝胆相照但是孤芳自赏,你们孤芳自赏于是故步自封。那么,是为了自我实现吗?这个又好一点了,但还是不够。自我实现其实就藏在成名与知己欣赏里头,而越想实现自我,就越容易迷失自我,到最后你很可能分不清什么是自我,什么是世界强加给你的自我认知。

对你这样的人来说,写作是生命之光,是天职。如果没有不写就要去死的感觉,你就不能说你开始了写作。这个死不是生理意义上的死,抹脖子跳河或从高楼自由落体,而是灵魂意义上的死去,任何事情都不再有意义,不再唤起你的激情,不再让你付出全部努力,那么你就不再有任何生命力,从而也就在灵魂意义上死去。

我相信你常常有写不出就要死掉的感觉,因为我知道写作是你的使命。天空的使命是蓝,大地的使命是绿,玫瑰的使命是红,暴政的使命是倒台,而你的使命,就是写。

但是不要着急,千万不要着急。写作是一生的事,不争朝夕。不要强迫,不要催促。很多时候我们写不出,那是对的,任何时候都可以写出东西就像任何时候你都可以对任何一个人说我爱你一样,是件糟糕的事,至少是不检点的,不虔诚的,我们不能说那样的人是真正的写作者,也不能说那样的人是真正的爱人。

你这阵子的困扰,在于太急于写出好的东西,但好是不要急的,一切好的事情都是自然发生的,自然地,因此也是缓慢而迷人地发生。你看过葡萄的种植与生长吗?(我正在喝来自新疆的葡萄酒)土地赋予植物力量,能使一粒葡萄籽长出浓密枝条。葡萄藤天生柔软,若没有支撑,只能在地上爬行,而匍匐在地无法很好地吸收阳光。为了直立,它便长出许多如同手指的卷须,遇到什么就抓什么,尽情攀附,枝叶丛生。早春时节,葡萄藤的枝条长出嫩芽,嫩芽逐渐发育,结出葡萄。葡萄受土地的滋润与阳光的照射,逐渐膨胀,初时味道酸涩,圆熟后转为甘甜。浓密的叶子覆盖着果实,犹如母亲的手轻拂熟睡孩子的脸。有什么果实比这更甜?有什么景色比这更怡人?

让我们欢悦的,不仅是葡萄的果实,还有栽植和它生长的本性。灌溉、深翻、松土使土地肥沃;挑选、捆扎、修剪枝条使葡萄赏心悦目。写作也是如此,酝酿的过程,写作的过程与写作的结果同样重要,同样激动人心。如果我们写不出来,不是才华已尽,而是还在酝酿,还在成长。

你一出手就是巅峰之作,至少是你少女时代的巅峰之作,阿呷,火车来了,你听。那是你二十多年的人生积淀,情感堆积,你在那份热烈如火澄澈如水的爱与哀伤中活了多年,一旦有天你要写,你会很自然地写出来,不,是哭出来,连心脏都哭出来,连灵魂都哭出来,那么震撼,那么美丽,没有人会不被你打动,没有人不愿意陪你一起哭。可是,你只有一段人生,最深的情感你也只会给寥寥无几的人。你不能只依靠它们来维系你全部的写作生涯。你的写作不止是你的人生,更是你的内心,还有你的眼睛。你的内心可以无穷无尽地往深处挖掘,你的眼睛可以无垠无限地往高处远处低处近处望去。内心与眼睛交会,在交会的那一瞬,就如日月星辰一样散发灿烂光芒,山川河流一样奔腾不休,而这,才是写作不可枯竭的源泉。

我现在也处在我人生的十字路口,往前看似乎看不到任何短期的希望,我们注定要在一个越来越残忍,越来越反人性的世界生活,它垄断了所有生活的原则并且越来越从中尝到甜头,从上到下都尝到甜头,奴役与被奴役,都是人的天性,人都能从中取乐。站在我人生的十字路口,中年的十字路口,是沉沦放弃,逃离此地或者留在此地但高举白旗,还是坚持最后的不死的理想主义,近乎不可理喻地坚守等待争取创造不可思议的未来,我其实没有犹豫过,只有后者,只有坚守。写下去,做下去,想下去,只要一息尚存,就要这样,投降比坚守更难,因为那意味着你放弃了全部的做人的尊严,全部的光荣与梦想,而人,是有尊严的,是可以光荣,也可以实现梦想的。

还是回到写作吧!你现在的生活,看上去比较单调,也比较局促,你老说你在乡下,做着枯燥的工作,身边是乏味的人。是的,你也许说的是现实,但人这种动物之所以是万物之灵长,就在于他能飞越现实,即使在冰封的时代,也有伟大的心灵,即使在监狱,也能看到万物生长。从你的日常生活中寻找写作的动机与素材,凉山是神奇之地,乡下仍然而且更加如此。不要抵触,不要浮光掠影,你走过的每一条路,你都要真正走过,你见到的每一个人,你都要真正见过。去认识他们,了解他们,每一个人都有一个宇宙,你要驾驶你的飞船去丈量它。你好看,聪明,还有敏锐丰富的心灵,你没资格葬送这些天赋,让自己重新充满活力,不是打鸡血或强作欢颜,而是打开你的心灵,让它去观察了解同情认知你身遭的一切,从乡下到西昌,从西昌到成都,从成都到北京,到全世界。观察者的目光没有界限,思考者的腿长得像光年,写作者是前二者的父亲也是女儿。你不可能一直在乡下,过乏味单调的生活,做无意义的工作,有时还被小官僚骚扰,你一定会去到更辽阔的地方,那里水草丰茂,那里流淌牛奶与蜜,那里有更配得上你的人与生活。因为你是钻石,是星光,是让每个人都大吃一惊的在烈日下开放的含羞草。

里尔克在你这么大年纪的时候,写信给自己的一个红颜知己,写他枯燥的日常生活,写他见到的那些眼睛像一个小水洼的老太婆。我们以为他颓废没落,无所事事,写不出什么了,他却突然从中写出震撼人心的人物与场景,他写一个眼睛像干涸了的小水洼的老太婆,矮得像随时会被人踩到下水道里去,有个晚上站在他身边,与他一起看橱窗里的商品。起初他没注意到,但不知为何渐被扰乱心神,就转过头去看她,注视她奇怪地合在一起的干枯双手。从她手中,一支旧铅笔慢慢冒出头来,越来越长,过了好一会儿才露出全部笔身、全部悲苦的形状。他不寒而栗却说不上来,他眼前出现了整整一个人的命运,一个漫长的人生命运,一场灾难,这灾难可怕地伸展着,直到那铅笔停止变长,微微颤抖着从她双手的孤独中凸显出来。他立即明白,他必须买下它。

这是真正的写作,与其说耗费了里尔克不少技巧,不如说花光了那个夜晚他所有的心灵。橱窗里的商品也许昂贵,但是无关痛痒,很低级。老太婆手中缓缓突出的铅笔,像上香一样上到里尔克面前的铅笔,很高级,是她一生命运的呈现,里尔克被打败了,他的心灵溃败如同洪灾,买下铅笔也不能遏止心灵中的洪水,只是让它少杀两个人——里尔克自己和那个卖铅笔的老太婆。

真实的力量超过一切海誓山盟,一切虚构。陀思妥耶夫斯基写过一个中篇叫《赌徒》,不算他本人第一流的作品,但仍然震撼,大师就算打个喷嚏,小人物也必须闭嘴。可是,与他在1871年4月16日写给他妻子安·格·陀思妥耶夫斯卡娅的那封长信相比,这个中篇只是孩子涂鸦。在这封信中,陀思妥耶夫斯基展现了全部的懊悔、痛苦、挣扎与幡然醒悟,彩虹高挂炼狱,圣徒即将走出。这封信后,陀思妥耶夫斯基再也没去过赌场,当然不久也就还清了欠下的累累赌债。

你还有很多债务没有还清。你还要写八十年。我是怀疑的不可知论者,我不相信神的存在,也不否认神的存在。可我有时还是会动摇,我宁愿倒向有神论,如果你拿起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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