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叫“窃·格瓦拉”
澎湃新闻高级记者 沈文迪 实习生 张卓 冯佳倩 2020-06-24 06:33 来源:澎湃新闻 “不可能打工”的周立齐在第四次出狱后,发现世界变了。 视频编辑:杨丹 拍摄:沈文迪(02:19) 周立齐把络腮胡又蓄了起来,外表看起来还是瘦瘦 …
**这是真实故事计划的第 598 **个故事
故事时间:1998-2016年
故事地点:智利
2016年,我在德国读语言学校的时候,班上跟我关系最好的,是一个有巨大胸部的墨西哥女孩。她是交换留学生,我问她:“来这里干嘛?喜欢欧洲的文化,还是……”她用手打了个响指,说:“我过来是想睡欧洲男人。”
这个回答震撼到我。后来,我们约出来一起逛街,她带了一个同为交换生的友人,拥有更巨大胸部的杰西卡。我好奇杰西卡来游学的目的,和她聊天,却得到了一个女孩走出贫民窟的艰难故事。
杰西卡是一名18岁的国际交换生。18岁,正是欧洲小孩结束12年制学习,开始游学,疯狂感受这个世界的时候。但对杰西卡来说,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去到离家五公里以外的地方。游学的一年中,她将停止学业,住在游学当地的寄宿家庭里,学习语言和当地文化。
杰西卡出生在智利的瓦尔帕莱索,它是智利的港口城市,因为地震和海啸,这座城市经历了多次毁坏、重建,和许多南美洲城市一样,瓦尔帕莱索有着绵延如山峦的贫民窟。贫民窟的生活,就是一个泥沼。一个女孩子必须在充斥着枪支、强奸和毒贩的环境里长大。
以下是杰西卡的自述。
我的妈妈是整个智利最疯狂的女人,她生了五个小孩。我有一个不知所踪的大哥,家里还剩下二哥、姐姐、三哥,我是最小的孩子。每一个妈妈都不在乎,她的人生理想就是能喂饱我们每一个,然后让我们滚。
她心情好的时候,会给我们做热乎乎的面条,番茄酱里面放上一勺肉,合着面条,平摊到我们每一个人的碗里。如果你在吃饭的时间没有回来,就没有你的份额。我们都是饥饿的狼,不会留下任何东西。
当妈妈心情不好的时候,她就只给面条撒一把盐,有时候盐也没有,捞出来,面条会迅速地吸收空气,干硬起来。其实她可以撒一勺油,这样吃起来会润滑一些,但有时候油也没有。她心情不好的时候很多,让她生气的原因太多了。
我小时候时常幻想着,妈妈能武装她自己,抢劫食品店,那么我们就可以吃到非常好吃、热腾腾的食物,但是妈妈没有那么做。
家里唯一干活的是爸爸和二哥,我不清楚他们在干什么。但应该不是违法的事情,因为他们带回来的钱也不多。
我们住的街区不太好,离主城很远,是那种方方正正的街道,以我家为中心,我最远能够去五公里外的地方,后来街区里的男孩子们长大了,我的活动范围更加缩小,哪怕你在小时候认识他们,但他们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9岁的时候,我得到了一辆自行车,爸爸说,他不会再给我买第二辆,叫我要照顾好它,不然会丢的。我的眼睛从未离开这辆自行车,我很爱它,也有一根铁链和锁,只有我有钥匙。没人能拿走我的自行车。
但是自行车第二天就被偷走了。妈妈和爸爸大吵一架,妈妈说:“一开始你就不应该给杰西卡买那愚蠢的自行车!”爸爸虽然是个坏蛋,但他还是太天真了。
有一次,妈妈很早就做好了晚饭,吃完饭,我问妈妈能不能跟朋友在附近走一走,散个步。她用手画了一个圈,围绕我家,差不多能路过15栋房子,“就这么大”。
路上有男孩子朝我们吹口哨,开始跟着我们,天有点黑了,我和朋友们感到害怕。那几个男孩子开始搭话,我们不敢接话,越走越快,最终靠近了邻居的房子。
我当时才12岁,牵着朋友的手,奔跑到邻居的房子前敲开了门。我们浑身发抖,对邻居说:“有不认识的男孩子跟着我们,大概三个人,我们很害怕。”我问邻居可不可以送我回家。邻居摇摇头,说:“不可以,请不要给我带来麻烦。”
他把我们赶了出来。我当时觉得,天要塌了,我要被强奸了。
紧接着,我在街角看到了我那不学无术的三哥,我高喊一声“哥哥”。那三个男孩子跑了,因为我三哥有枪,他救了我们。
在我们这个区域,上学是一个非常自由弹性的选择。有一天你回到家,撂下书包,对父母说,“嘿,我明天开始再也不会去学校了”,根本不会有人介意。这样的事情就发生在我大哥、二哥和三哥身上。
当二哥这么说的时候,妈妈只是打断他,说:“太好了,从现在开始像个男人一样,往家里带点钱回来吧!”二哥很听话,转身走出家门,就开始带钱回来。
三哥就没有那么听话了。他是个顽劣分子,在他彻底丢掉书本之前,就已经有了一根不知道哪里来的木棒。木棒上头钉了一些钉子,这些钉子甚至会开口说话,它们说:“别让我们碰到你,我们会划开你的皮肤,扯下你的头发。”
这根木棒一开始是为了震慑爸爸,他偶尔会揍哥哥们,虽然我从来不知道原因,但应该是罪有应得。我和姐姐从未挨过父亲的打,我们是他的珍珠,胆小且听话。
不过我的姐姐,在她交了一个男朋友,彻底搬出去后,也没有再去学校了。姐姐是个很温柔的人,但她嫁给了一个混蛋,他俩在一起十年,他不断地进监狱,又出来,进监狱,又出来。最终再也没出现,也不知道是进了监狱,还是不想跟姐姐在一起。
但这个混蛋留下了一个小小的房子,和一只狗。我的姐姐至少有了栖身之所,还有那条老狗保护着她,她过得还可以。直到一天,一个毒贩出现在姐姐家门口,他说房子是他的,叫姐姐滚出去。
毒贩有枪,他打死了姐姐的狗,打烂了姐姐的窗户,打烂了墙,他说,要杀死我的姐姐。姐姐是一个那么温柔的人,从不惹麻烦,不得已找来了三哥。三哥并不爱我们,也不想保护我们,他只是很愿意惹事。
而且三哥有枪,他打中了毒贩的肩膀,毒贩跑了,但是打电话叫来了警察。在我们住的街区,大家都有共识,不会给警察打电话。因为警察来,就一定会抓人走。这一次是我的三哥。
警察并没有做错,三哥是一个无所事事的疯子,这里每个人,除了姐姐和我,都做过伤害别人的事情。妈妈对三哥被抓走这件事非常高兴,她认为他终于滚出这个家了。
我记得妈妈有一次跟公交车司机吵架,因为她不想买我们几个的票,她对司机说:“你知道吗,我生了五个孩子!这意味着我已经受够了!我的人生在我生下第一个小孩的时候,就已经结束了!你再对我说出一个不尊敬的字眼,我就会咬碎你的头盖骨!我要你跟我一起下地狱!”
妈妈也是一个十足的疯子,才会有我三哥的。
由于那个毒贩不愿意回来作证,三哥只被关了几个月就回家了。他变得更坏了。这就是监狱的作用,你在里面能够认识更多的坏人,学到更多的坏东西,成为一个彻底的坏种。
三哥在监狱里,学会了怎么把别人的胳膊弄折,用几个邻居的小孩练习,他不需要枪就能够让人惨叫,他觉得更加快乐了。
爸爸也有枪。但是他现在老了,那把枪里没有子弹,有时候拔出来,只是吓唬人而已。大多数时候,他就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爸爸在年轻的时候,大部分时光也是在监狱度过的。妈妈要照顾所有的孩子,还要待在原地等爸爸回来。
长大以后,我明白了妈妈为什么要在公交车上说那些,她并不恨我们,她只是恨她自己。她希望只要我们都离开了家,这种恨就会结束。在将来的将来,她会和我的爸爸死在一起。
从十岁起,爸爸就对我说,不要五点以后回家,不要跟任何人有眼神交流,“如果眼神对上了,你就快跑”。
我的三哥对我说:“嘿,妹妹,如果你被强奸了,我就可以杀人了。”他看我的眼神,好像很期待我会被强奸,这样他就有机会做更坏的事。
我的姐姐,还住在那个墙上都是枪眼的房子里,什么也不怕。她是全家唯一爱我的人,说:“杰西卡,你要离开,走得越远越好。”
所以,我继续在学校上课,努力学习。登记上课的学生,每天来不到一半。但我每天都去,除了去学校,我也无事可干。如果我把书包丢在妈妈面前,告诉她我不想再去学校了,我很清楚将面临的是什么。
我和其他孩子不一样,想成为唯一的珍珠,不想让老师放弃我。作为这种街区长大的孩子,我慢慢知道,除了食物和钱,社会援助机构也会提供一个叫做“机会”的东西。食物和钱,是馈赠的屈辱。机会不是,它需要双选。你要有一定的能力,来匹配遇到的机会。
有个机会,就在我17岁的时候,来到了我身边。我们街区的学校,也有输送国际互惠生的项目。老师让我填了一个表,说我将有一个免费游学一年,去欧洲做交换生的机会,停止上课进程进行。不过,不知道什么样的家庭会选择我。
我非常认真地填写了表格,老师给我拍了一张照片。我在照片里抿着嘴唇,不知道怎么笑。我很少笑,发型很奇怪,也太胖了,在那一刻,我很介意别人会怎么看我,在心里一直对自己说:“我是一颗珍珠,我是一颗珍珠。”
最终,一个信仰天主教的德国家庭选择了我,我也信仰天主教。多亏了父母,不管多么贫穷,至少信神不要钱。我和这个家庭仅有的重合点,让他们选择了我。
来到德国以后,寄宿家庭父母告诉我,我想在外面待多晚都可以。
我马上用他们给的零花钱,买了一辆自行车。我感觉我掌控了我的人生,如果这一辆被偷了,我还会再买一辆。
我做的最出格的事,就是买了一张天票,坐了一整天的地铁,我兴奋地快要尿出来了。一整天,晚上我也在公共交通工具里,非常安全。
我和每一个人眼神接触,他们都对我笑。我在地铁上哭了。
- END -
撰文 | 王夤
编辑 | 张舒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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