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纸之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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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一夜台风过后，王国的大街小巷，出现了许许多多的报纸。

这个时代，报刊产业大幅缩水，报纸的印量也大不如从前。如此多的报纸突然随台风散落在城市各处，确实是一个让人诧异的风景 毋庸置疑，台风通常会把本来少之又少的东西聚集在一起。 只是，当人们从地上捡起它们时才发现，尽管排版与寻常报纸无异，但这些印刷粗糙的纸制品显然不属于国内现存的任何一家报社。没有发行信息，没有记者名，没有刊号。 这是非法印刷的报纸。 尽管如此，人们还是津津有味地读了起来。毕竟这是台风的合法转交，免费所得，源于某个倒霉蛋的无心之失。 报纸的内容与以往人们所读到的完全不同，可以说是天差地别。

没有国王令人可憎的半身照和占了一整个版面的治国语录；没有意外捕捉到某明星恋爱瞬间的夸张头条；没有对王室与贵族的极尽谄媚；没有耸人听闻自吹自擂的强国魔怔。详实恰当的客观报道和对于社会的充分关切像是来自异世界的新事物一样震撼了人们的眼球。 人们说，这才是报纸应有的样子。 头版头条是令人敬爱的反对党领袖在王宫被秘密斩首的新闻，照片勾勒出现场的肃杀与阴谋，时间是前天。在此之前，几乎没有人怀疑他是在国外度假。 人们沸腾了。 王国里质问声与谩骂声不绝。宫廷炎上。 国王只得出面宣布，此乃谣言，照片是伪造的。但没有人能联系得到活人。于是后来又改口说，死者犯下叛国罪，行径恶劣，可以不经审判处死，之所以决定不公开此事，乃是出于保全其名誉之考虑。 尽管王室应对仓促，但这套矫饰的说辞，还是赢得了不少人的信服。 既然国王都这样说，那就毫无疑问了。 御用文人们也开始替其捉刀，引导舆论风向。不断强调王宫此举的正义性，同时大力压制民间的非议。 矛头逐渐对准了这张莫名出现的报纸。 民间刚有抗议之声时，王室就已下令查禁这批报纸。待事情“水落石出”后，就演变成全国性的大搜查。卫兵们走街串巷，清查垃圾堆，灌木丛和小水沟。警察集体出动，公然闯入居民家里，搜查其私藏的报纸。 凡是报纸都被装入了麻袋，图书馆、书店和报刊亭遭遇了洗劫 隔天，每个城市都将收缴来的报纸堆在本地的广场上，一齐烧掉。 几天后，夜晚突起大风，激烈无比。早晨起来，人们惊喜地发现屋外的树上挂着报纸，再一瞧，路上堆满了报纸，嘲笑似地覆盖整个城市，如同久未融化的倔强的积雪。 虽然不知道报纸何时出现，由谁散布，但王室早已做好了准备。报纸甫一出现，就立马命各城市清理街道。 很快，街道恢复如初。 但还是有很多人读到了当天的报纸。除了在头条上狠狠地嘲讽了国王几天前的作为外，还报道了十几则其他的国内新闻，皆是难以在其他报纸看到或者一发到网上就会被举报删除的那种。 又是一起轩然大波。 当天下午，王国议会通过一道法令，禁止人们私自拾捡报纸。 报纸再度出现是在一周后。但四处待命的卫兵并没有及时作出反应 当天天气极好，没有风，亦无雨，报纸们好好地贴在各个建筑物的外墙上，人们不必弯腰，不必用手触摸，仅仅站着，就能读到上面的文字。 议会又发出一道法令，禁止阅读报纸。 同时，全国戒严，卫兵成天守在机场、地铁站、火车站、快递站、严查携带印刷用纸者，无数人被逮捕、审判、处死。 一时间，抗议四起，但很快被镇压了下去。 很长一段时间里，国内印刷业凋零。 但不久后，人们发现，事情逐渐起了变化。 不再有报纸，但人们时常在其他事物发现它的形迹—— 或是说，信息已不再局限于报纸这一形式。 往往是一夜大风过后，街头海报，学校试卷，纸币，快递纸盒，烟盒，寻人启事，国旗，作业本，书籍残页，衣服，发票，凡是能印上字的地方，大大小小地，都被印上了新闻。且种类形式万千，内容不同。很难猜测这里面除了最初的那家报纸，究竟有多少报社和杂志社参与了进来，还是说最初的报纸早在台风天后就销声匿迹，之后全是民众自发的行为 【二】 杰罗姆是一个普通的快递员。台风到来的前两天，他辞了职。他的病已不允许自己东奔西走，只能另寻工作。 当天晚上，杰罗姆疲惫不堪。他已在外面找了一天的工作，然而台风将至，他不得不回到这狭小的陋室中。 一个个选择被叉掉，杰罗姆只能到阳台上抽烟。 一望无际的大都市，万家灯火正燃得热切，将水泥浇筑成凝固的璀璨，天空被熏成沉沉的紫黑色，星光隐没在云层之后，空间被道路精确切割。人群汇成河流，交织在建筑物的里里外外，角逐忙碌与死亡。王国列车飞速向前，沿着轨道扫过每一寸土地。 杰罗姆无力地目视前方，双眼容不下此刻任何景物的他，只以一只烟的燃烧与外界进行着微小的信息交换。一次呼吸就相当于一次触摸。一次深呼吸就是一次颇有力度的肌肤之亲。呼吸之间，他觉得自己的舌头、牙齿、心脏、大脑、肺、肾脏、睾丸也像这只烟一样在加速氧化。仿佛杰罗姆自身也属于这支烟的一部分，当烟头燃尽，自己就会从手指末端开始缓慢燃烧和后退，愈呼吸便烧的愈快，骨头化为灰烬，肉块分解成各类叫不出名字的物质，像羽化的蝴蝶般汇入阵阵来袭的东风中。 受了氧气的诱使，他比自己想象中要老的快。但可惜的是，这座城市依旧年轻，而且会越来越年轻。 一包烟抽完，半数给风耗了去。杰罗姆准备回屋睡觉。 紧接着，他惊奇地转过头 他发觉阳台上似乎多了一样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几叠报纸。 这是什么时候放在这的，我怎么不知道？ 杰罗姆解开绳子，打开最面上的那张，前后打量着。 很普通的报纸，但新闻却是难得一见的抨击国内时政的种类。 杰罗姆好奇是哪家报社敢这样写，但翻来覆去，并没有找到任何有关报社的信息，连刊号也无从查起。 杰罗姆首先想到的是非法私印。但堆在这里的，少说也有几千张，一家大报社的发行量也不过如此吧。究竟是何人在何时把这些报纸放在他这里来的，他毫无头绪。杰罗姆对这间破出租屋的安全性并不抱指望，他只是疑惑这些非法出版物被放在这里的目的，是放在这里临时保管，还是拜托他分出去。但无论哪一个，被发现都逃不了判罪。 左思右想后，决定放在原地不要动为好。 第二天依旧是求职者无功而返的一天，此时台风大作，杰罗姆窝在被窝里，静等台风天过去。这时他似乎听见屋外传来哗啦啦的响声。 那是—— 杰罗姆一激灵，赶忙起身跑向阳台，拉开窗户。 但已经来不及了。 数千张报纸被台风迅速翻页，哗啦啦地如小儿展开双翅般飞向深邃的夜空，又如雪花四散，乘着猛烈的气流，肆意而奔放。 夜空仿佛狂暴的怒兽。 城市在摇摆。 灯火闪烁。 纸张旋转，飘落，升起，倏忽不见。 杰罗姆两手一嘴并用，也只解救下十几张。但这并不会掩盖他的错误。 杰罗姆愣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这一晚在台风的冲击下过去了。 【三】 第二天早上，杰罗姆醒来时，隐约感到周遭的气氛有些许不同。 好像安静了些。 是因为台风的原因吗？ 打开手机才意识是自己的原因。 各大新闻网站和社交平台都在说，王国的每一个城市都被相同的报纸占领了。街道、建筑、河流、树林里，都是报纸。预计每个城市的报纸上万张左右。 除了杰罗姆家里的之外，似乎每个城市都准备了报纸。 但是，有谁能有这么大的手笔呢？ 而且每一个城市报纸都被台风吹走了，这是故意为之的吗？ 王室将这起报纸骚乱定为恶性事件，要求司法机关彻查此事。 然而，人们开始抗议了，不是为别的，正是报纸上披露出的王室的不法行为。 但很快，国王出面解决了此事。 在大搜捕前，杰罗姆把手上仅存的报纸全烧了。 几天后，新的报纸出现在了阳台上。和上次一样，杰罗姆解开绳子，拿出一张，其余地平摊开，然后回到屋内阅读。 晚上果然起了大风，第二天王国内再度充满报纸。阅读者无数。 接着法令出来了，要求不得私自捡拾报纸。 一周后，阳台上再次出现了报纸，但这次还出现了新的东西，一桶胶水和一个刷子。 杰罗姆想都没想就拿着这些东西下了楼。 为了不被人发现，他专找僻静处贴上报纸，但中途遇上了一个警察，这时他才发现，他显然处于隐身状态，警察看不见他，只是对这些莫名出现在墙上的报纸疑惑。于是他就大摇大摆地走进闹市，旁若无人地贴上一张又一张报纸，有时候，他会遇见已经被别人贴好了的墙。有时候他会撞见另一个隐身人。彼此都看不见对方，只是看到了正在被贴上的报纸。 第二天，这些报纸被人阅读，同时也被卫兵悉数回收。 随之而来的，是更加荒诞的法令。 禁止阅读一切报纸。 【四】 杰罗姆坐在出租屋内，望向阳台。 已经很久没有报纸送过来了。 应该说不是送，而是出现。就好像报纸本来就在那儿只是时间到了自然显形了一样。 就好像世界自然而然地变成了如今的模样。只是时间的作用罢了。 但杰罗姆想不通世界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子。想不通为什么一个王国会害怕区区一张报纸，更因为它而进入戒严状态。 他期待改变。 翻出笔记本，那是烧掉前，自己从报纸上抄录的新闻。 一个女孩去世了，无事发生。 一位医生离开了，无事发生。 一个家庭被摧毁了，无事发生。 一场运动被终结了，无事发生。 一件案子被错判了，无事发生。 一个制度被篡改了，无事发生。 一个法令出台了，无事发生。 一些人生停止了，无事发生。 ………… 总而言之，无事发生。 王国就是在这种无事发生的时日中，一步步走向了它的强大。 杰罗姆合上笔记本，进入睡眠。 他知道，总有事会发生。 【五】 杰罗姆没钱买烟了。没有工作的他只能出去捡垃圾。当他捡起一个牛奶盒时，他愣住了。 上面清晰缩印着新闻。 捡起一件衣服，也同样印着其他新闻。 杰罗姆像是意识到什么，兴奋奔到路上，四下观看。旗帜，海报，墙壁，横幅，路人的衣服上等等，只要能看到的地方，几乎都印上了新闻！ 就好像这些文字本来就在那里只是时间到了自然浮现了一样。 一切都会缓慢到来。 杰罗姆不由大笑，贪婪地阅读着视线触及到的每一个文字。宛若身处天堂！ 【六】 这场运动最终以失败告终。 『全体国民未经允许不得创造、传播、阅读与收藏非官方出版或有碍国家安全的文字』 法令甫一出台，印有新闻的物品被悉数销毁。 杰罗姆被逮捕，警察在他搜到了那本抄录了新闻的本子。 翌日，杰罗姆被斩首，在王宫之内。

无事发生。 国王终于以其至高无上的权力驯服了王国境内的所有文字，以后所有的文字都将受其管辖，听他任命，永远赞颂和记录国王以及后世的丰功伟绩。 杰罗姆的死，以及之后所有人的，将不会有文字为其记录。 那天晚上，夜空澄净，大风骤起，霎时间人尽灯灭。 等到第二天早上时，人们发现，王国所有的树木都遭受了风雨的璀璨，树叶落了大半。 地面上的叶子，树上的叶子，天空的叶子，相映成趣，每一片叶子都唱着同一首哀曲。 每一片叶子，都写满了杰罗姆的讣告。 就好像时间一到，自然呈现出的那样。 随风飘落，随雪静默，随雨成长，随光浮现。 王国之内，再也无法禁毁任何文字。

2020.1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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