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家荡产保住的幺弟,归宿是流水线 | 人间

使用CN2/CN2GIA顶级线路,支持Shadowsocks/V2ray科学上网,支持支付宝付款,每月仅需 5 美元
## 加入品葱精选 Telegram Channel ##

弟弟经历了那么多的曲折来到这个世界上,事实证明,他也终究只会是流水线上的一个螺丝钉,一个经济学家眼中的“人口红利”,仅此而已。

配图 | 《乔家的儿女》剧照

前    言

现今的夫妇如果想要一个孩子,往往要提前准备好久。

首先要有房子,再看看自己的收入,是否能养活、且养好一个孩子,还要考虑孩子出生后是否有人帮忙带,在哪上幼儿园、上小学……所有条件都满足后,才开始备孕。万事俱备后,婴儿才在一家人的精心呵护下,来到这个世界。

回头想想我弟弟来到这个世界上的过程,则充满了各种偶然性。而且一路坎坷,一路艰险。

我是家里的第三个孩子,是个男孩,上面有两个姐姐。我出生的时候,计划生育政策已非常严苛了,我家属于“严重超生”。

为了生我二姐,我爸丢了教师的工作,还被罚没了很多粮食,一家人跟着饿肚子;为了生我,我爸带着我妈东躲西藏,这家亲戚住一周,那家亲戚住半个月,还一起去要过饭,这才把我生下来,最后还被罚了300块。

那时候,5元纸币就算大票子,10元都很少见。每一张“10元钱”摸起来纹路都麻手,农民爱称其为“麻大十”。有人偶尔得了一张麻大十,通常都藏在家里舍不得拿出来花。谁家要掏300块出来,里面都多是一块两块的,听着钱数不多,其实也有厚厚一沓。

我的发小小鹏是他家第二胎,也被罚了300块。我爸说,小鹏他爸缴300元罚款的时候,心疼得手直抖,试了几次才把钱递上去,还扭头苦着脸对我爸说:“真舍不得呀!如果我能从自己身上割下一块肉抵这300块钱,我也愿意。”

收罚款的人听见了,说:“缴完钱就赶紧走,别挡着后面的人缴钱。没人要你的肉哈,你的肉还没有猪肉值钱哩!”

当年,一看我是个男孩,我爸很高兴,就给我取名叫“安”。意思就是安心了,再不用跑着躲超生了。当然,如果我是女孩,他们极有可能还会躲出去再生一个孩子。

我有一个三伯,连着生了4个女儿,就继续在外面躲藏。村干部托熟人给他带话:“再不回来结扎,就把你的房子都扒掉!”他也让熟人给村干部带回一句话,很有挑衅意味:“瓦房平房随便扒,不生个儿子不回家!”

城里人通常无法理解农村人为什么那么执着地想要一个儿子,斥其为:愚昧、没文化。其实,但凡他们能在农村生活几年,就不会这么想了。对于这个问题,我这个农民是这么理解的——

首先,过去农村的活儿都很重,耕田挑担,没有男劳力根本不行;再者,往前很多年,农村邻里打架都是常事。没有儿子,跟人打架就只有挨揍的份。

当年我们生产队有三户没有儿子的人家,被打走了两户,走了20多年,两位男主人早就死在外面了。还有一户没被打,是因为侄子多。有一次,那家女主人去找我爸写状纸,她哭着说,我爸记。说着说着,她突然崩溃了,一把抹下裤子,对我爸说:“你看,你看哪,看看他们把我的屁股打成啥样了!”

我们村的吴老三在计划生育政策最严的时候,还生了5个孩子,前面3个80后都是儿子。他还说了句我们全村人现在都还记得的话——“儿子多就是好,打架有帮手,一人打一拳,别人都招(架)不住。”

当然,到我们这一辈人就不怎么打了,主要的原因是都在外面打工,一年也难见上一次,也就谈不上吵架、打架了。

最后,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没有儿子,女儿出嫁之后就成了孤老。逢年过节,有儿子的人家儿孙满堂,热热闹闹,而嫁出女儿的人家则冷冷清清。更何况,一家若是没儿子,百年之后连宅基地和房子都会被生产队无偿收走,这一户也就永久消亡了。

所以,要想解决农村的重男轻女问题,还得先了解原因,而不只是在墙上挂几条简单粗暴的标语:不准重男轻女!

原本在我出生当年,我爸就去结扎了,我家断无再生孩子的可能。

我爸是我们村唯一一个主动去结扎的男人。我问我爸,以前结扎都是女人去,你一个男的咋想的?我妈就笑着说:“这事儿你得问我。”

那天,我爸回家对我妈说,村干部通知了,让咱们村的妇女明天去结扎。我妈说她不想去,儿子还小,还在吃奶,结扎后要躺在床上半个月动不了,孩子咋办?“你去吧。”

我爸就说,“行,我去就我去。”

我爸高中毕业,又自学过医,知道男女结扎都是怎么回事——女性结扎对身体的损伤要远比男性结扎大,之后要住院一周,还得一名家属伺候;男性结扎随做随走。

第二天一早我爸就出门了,中午也没回来。到了下午三四点钟时,我妈急了,对我小爹说:“你哥该不会是去结扎了吧,你去卫生所里看看,要是结扎了,就把他拉回来。”我妈在架子车上铺了一床旧被子,小爹就拉着架子车走了。刚走到村口,就看见我爸自己走着回来了。小爹问我爸,你没结扎呀?我爸说结了,没事儿。

我爸说,那天村卫生所总共51个人做结扎手术,只有我爸1个男的。医生说,男的结扎简单,放在后面做,就让我爸一直等着。

一个女的胆小,吓得直哭,她男人安慰她:“没事儿,小手术,你哭啥子?等手术做完了,我杀老母鸡给你吃。”女人说:“你说得轻巧,那你咋不做?”男人就说:“男人不能做,一做就没力气了。家里的田地都指望我呢,我要没力气了,那咱这个家靠谁去?”

那时候,农村绝大多数人都是文盲,简单地以为男性结扎就跟劁猪骟牛一样,一结扎男人就成了太监了。尽管村干部一直在宣传,说对身体没有大的影响,但根本没几个人相信,也不耽误他们找点乐子。后来,我爸和别人吵架,吵到激烈处,总会被“揭短”:“你没有卵蛋,你是个太监!”这确实让父亲很恼火。

我爸一个人坐在椅子上等着,听到有人在别的房间里议论他。一个说听说今天还来了个男的结扎。另一个就说,“他是不是脑子有问题呀?人家都是女人来。”最后终于轮到我爸了,医生也说:“你咋就一个人来了,家里也没跟个人,他们就恁放心?”

我爸脱了衣服,躺在手术台上,浑身直抖。医生说:“你别害怕,小手术,一会儿就好了。”

我爸说:“我不是害怕,我是冷。你们应该拿被子给我盖一下。”

医生拿过被子盖在我爸身上,说:“是有点冷,对不起哈,我们大意了。”

事实证明,那两个医生确实是马大哈,结扎手术根本没做好。几个月后,我妈就又怀孕了。我爸气地直骂:“他妈吔,这给我做的啥结扎手术!”

后来,我妈又怀孕几次,怕孩子多了养不活,就都去流了。我7岁那年,我妈怀了我弟,原本是打算跟往常一样流掉。那天我爸陪她一起去乡卫生院,去流产的人还挺多,两人就坐着排队。临到我妈的时候,医生中午下班了,让我妈下午再去。

那时候也没有车,步行回家还挺远,我爸就带着我妈去我舅爷家吃饭。舅爷住在卫生院附近,听说他们是来流产的,就力劝他们把孩子生下来,“门户大,不受人家的欺负。养到几岁就能放牛了,长大也是个好劳力。”

我爸妈本就觉得我憨憨傻傻的,长大了极可能娶不上媳妇,舅爷再这么一劝,他们更心动了。于是,在舅爷家吃过午饭,两人没再去卫生院,直接回了家。原本在我出生当年,我爸就去结扎了,我家断无再生孩子的可能。

我爸是我们村唯一一个主动去结扎的男人。我问我爸,以前结扎都是女人去,你一个男的咋想的?我妈就笑着说:“这事儿你得问我。”

那天,我爸回家对我妈说,村干部通知了,让咱们村的妇女明天去结扎。我妈说她不想去,儿子还小,还在吃奶,结扎后要躺在床上半个月动不了,孩子咋办?“你去吧。”

我爸就说,“行,我去就我去。”

我爸高中毕业,又自学了过医,知道男女结扎都是怎么回事——女性结扎对身体的损伤要远比男性结扎大,之后要住院一周,还得一名家属伺候;男性结扎随做随走。

第二天一早我爸就出门了,中午也没回来。到了下午三四点钟时,我妈急了,对我小爹说:“你哥该不会是去结扎了吧,你去卫生所里看看,要是结扎了,就把他拉回来。”我妈在架子车上铺了一床旧被子,小爹就拉着架子车走了。刚走到村口,就看见我爸自己走着回来了。小爹问我爸,你没结扎呀?我爸说结了,没事儿。

我爸说,那天村卫生所总共51个人做结扎手术,只有我爸1个男的。医生说,男的结扎简单,放在后面做,就让我爸一直等着。

一个女的胆小,吓得直哭,她男人安慰她:“没事儿,小手术,你哭啥子?等手术做完了,我杀老母鸡给你吃。”女人说:“你说得轻巧,那你咋不做?”男人就说:“男人不能做,一做就没力气了。家里的田地都指望我呢,我要没力气了,那咱这个家靠谁去?”

那时候,农村绝大多数人都是文盲,简单地以为男性结扎就跟劁猪骟牛一样,一结扎男人就成了太监了。尽管村干部一直在宣传,说对身体没有大的影响,但根本没几个人相信,也不耽误他们找点乐子。后来,我爸和别人吵架,吵到激烈处,总会被“揭短”:“你没有卵蛋,你是个太监!”这确实让父亲很恼火。

我爸一个人坐在椅子上等着,听到有人在别的房间里议论他。一个说听说今天还来了个男的结扎。另一个就说,“他是不是脑子有问题呀?人家都是女人来。”最后终于轮到我爸了,医生也说:“你咋就一个人来了,家里也没跟个人,他们就恁放心?”

我爸脱了衣服,躺在手术台上,浑身直抖。医生说:“你别害怕,小手术,一会儿就好了。”

我爸说:“我不是害怕,我是冷。你们应该拿被子给我盖一下。”

医生拿过被子盖在我爸身上,说:“是有点冷,对不起哈,我们大意了。”

事实证明,那两个医生确实是马大哈,结扎手术根本没做好。几个月后,我妈就又怀孕了。我爸气地直骂:“他妈吔,这给我做的啥结扎手术!”

后来,我妈又怀孕几次,怕孩子多了养不活,就都去流了。我7岁那年,我妈怀了我弟,原本是打算跟往常一样流掉。那天我爸陪她一起去乡卫生院,去流产的人还挺多,两人就坐着排队。临到我妈的时候,医生中午下班了,让我妈下午再去。

那时候也没有车,步行回家还挺远,我爸就带着我妈去我舅爷家吃饭。舅爷住在卫生院附近,听说他们是来流产的,就力劝他们把孩子生下来,“门户大,不受人家的欺负。养到几岁就能放牛了,长大也是个好劳力。”

我爸妈本就觉得我憨憨傻傻的,长大了极可能娶不上媳妇,舅爷再这么一劝,他们更心动了。于是,在舅爷家吃过午饭,两人没再去卫生院,直接回了家。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我妈开始慢慢摸索出一种“技能”——能看出孕妇怀的是男孩还是女孩。

她曾经给几个孕妇看过,都说中了。她估摸着自己这次怀的是个男孩,但也不能百分百的确定。于是在生产前,她跟我表姨说好了,万一生个女儿,就抱给她,由她找个人家收养——后来生了个男孩,表姨很失望,说收养的人家都找好了。

从这天开始,村干部再让我妈去孕检,我妈就请我小姑去。那时,我小姑有一儿一女,两个孩子都快成年了,早不打算再要了,孕检当然是没有的。为了稳妥起见,我妈还通过熟人,给负责孕检的医生送过50块钱——在1990年,50块钱也能买不少东西,而且几乎所有的事情都能通过花钱搞定。

小姑长得比我妈胖,脸也比我妈大一圈,长相差距很大。医生登记身份证的时候,怕旁边的人看出身份证上的照片跟我小姑明显不一样,还用左手盖在身份证上,抄几个字抬起来看一下。

可没过多久,我妈怀孕的消息还是传出去了。

我家和小亮家是邻居,谁家有个什么响动,对方都听得见。小亮的父亲叫元海,很喜欢打听别人家的事。我妈怀我小弟的事,很快就被元海听去了,在村里到处嚷嚷。村妇联主任姓余,是吴队长的老婆,没多久就专程来了趟我家。

那时候伙食不好,我妈营养跟不上,胎儿也小,根本不显怀。余某问我妈:“我听元海说,你怀孕好几个月了,咋一点儿也看不出来呀?”

我妈笑着说:“根本就没有,你要能看出来才怪呢。我有两个女儿一个儿子,我都担心养不活,我咋可能还要呢?你就是让我要,我也不要。”

余某又说:“要不是元海说你怀孕了,我也不信。”

我爸也在旁边信誓旦旦:“你别听人家瞎说,根本不可能的事儿,我都结扎了,我老婆怎么可能怀孕呢?谁再造谣,我打烂他的嘴!”

余某想想也是,就走了。

眼瞅着就8个月了,我妈的肚子大了起来,衣服也已经遮不住,只好藏在家里不出门。邻居来串门,她就坐在那织毛衣,肚子上盖着被单。

藏了大半个月,左邻右舍又开始生疑,我爸妈都觉得再这么下去,难逃被拉去强制流产的命运——我看过一个本地的小干部写的回忆录,这个小干部曾被调去干了几个月的计划生育工作。为了完成上级下达的任务,他们把很多大月份的孕妇强行拉去流产,有的胎儿已经8个多月了,流下来还是活的,哇哇直哭,他们居然都拿去活埋了。小干部后来常做恶梦,实在受不了,就给上级送礼,把他调到了别的地方。

我爸在家考虑良久,决定去医院拿催产针。医生还问我爸:“你用得好吗?”

我爸怕医生不拿给他,说:“我学过医,知道咋用哩。”

的确,我们家姐弟4人,只有我大姐是在医院生的,其他孩子都是我爸接生的。但即便如此,他也不知道催产针要打多少。那天,他共拿了3支催产针,每支2毫升,先给我妈打了1支,等了2个小时,啥反应也没有,就又打了2支。

晚上,我爸让我去跟两个姐姐睡。平时,我都是跟爸妈一起睡在一张破旧的老木床上,我跟我爸睡一头,我妈睡在另一头。有时候半夜醒来,就看见我爸跑到我妈那头去了,两个人在那头哼哼唧唧的。

天冷了,水牛也要牵到屋里来,就拴在我们的床旁边。半夜听到水牛“哗啦哗啦”地撒尿了,我爸或我妈还要披着衣服起来,拿着尿桶给水牛接尿。屋里的地面是泥土的,坑坑洼洼,每次都有不少牛尿撒出来。日积月累,在水牛的后面搞出来一个很大的尿泥坑,骚气满屋。水牛很调皮,有时候还把屁股转过来,对着我们的床边拉屎。有时候早上起来,发现脱在床边的鞋子都被牛屎盖住了。

那天晚上,我跟大姐睡一头,二姐睡在另一头。我爸在那张破旧的老木床上给我母亲接生,而水牛则在旁边自顾自地吃稻草。我们姐弟三人都没睡着,支棱着耳朵听着。

我能听到母亲的喘息声和呻吟声,还有水牛咀嚼稻草的声音。我爸偶尔会在屋子里走动,拉开抽屉翻找东西。我感觉等了好久,终于听到了婴儿的啼哭声,很微弱,像只小猫儿在叫。

我爸再次走过来的时候,大姐问:“爸,我妈生了?”

“生了。”

“男孩儿女孩儿?”

“男孩儿。”

如此简陋的条件,我实在难以想象他们是如何做到母子平安的。

后来,我的一个叔叔也学我爸,给我婶子打催产针。也不知是不是剂量没掌握好,婴儿死了,还是个男婴,两口子哭得死去活来。后来听我妈讲,她跟我婶子一起劳动时,看见我婶子的人中上有一条横着的皱纹。农村人都说“人中一条线,有儿不相见”,这样的人命中注定是没有儿子的。当然,也就是迷信的说法。

弟弟出生后的第三天,余某又对我爸说,让我妈去孕检。这次我妈没让小姑代替,是亲自去的。

那天下着小雨,20里土路坑坑洼洼的,到处都是泥水坑,很难走。我妈的身体还很虚弱,我爸想用架子车拉着我妈去医院,可试了试,一个空架子车都拉不动,刚拉了几十米,轮子上就粘满了泥。再说了,用车拉去,又怎么跟卫生院里的人解释呢?没有办法,我爸只好把水牛牵了出来。在水牛背上披了条麻袋,又在麻袋上盖了条旧被单,然后把我妈抱上牛背,把家里仅有的一把油纸伞撑开,递给我妈。

那时候,家里穷得连双雨靴都没有,我爸只好挽起裤筒,赤着脚走在泥泞中。他背上披着一块塑料布,手里牵着水牛,一直把我妈送到离卫生院只有200多米的地方,才把我妈从牛背上抱下来,让我妈自己撑着伞去卫生院,他牵着水牛在那里等着。

那天余某也在,她带着我们村的几个妇女在那里做孕检。等我妈检查完,乡妇联主任就骂余某:“你这个妇联主任咋当的,连点谱儿都没有,人家身上还没干净,你让人家来孕检。你还和人家一个生产队,离得也不远,有没有你都搞不清呀?”

余某也很抱歉,一个劲儿地跟我妈道歉:“你看看这弄得啥事儿,真是太对不住你了,这下雨的天,路也不好走,还让你走恁远。唉呀,我真是……这都怨那个元海……”

几天之后,余某看见元海就责怪他,一个大男人,就知道说瞎话。元海不承认,余某就说:“你还没说瞎话,你说她怀孕了,我前几天亲眼看见她在医院做的孕检,啥也没有。你可把我坑了,因为这件事儿,乡妇联主任把我吷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

元海说:“那肯定没有,要有那才怪呢,人家都已经生下来了,明年都会跑了!”

余某还是不信。后来,越来越多的人说我妈又生了。余某将信将疑,跑到我家一看,果然看见我妈抱着个孩子,气得直抖:“17的把18的骗了,你们的胆子也太大了,现在计划生育政策恁严,你们还敢要4个孩子。好好好,你们行,你们就等着处罚吧。”

等余某走了,我爸我妈就赶紧转移财产,把粮食和家具藏到邻居家里。等到天黑,我爸还偷偷地把水牛牵到我小姑家里去。万事具备,就等着“泰山压顶”了。

我们村那时还没通电,晚上也没啥娱乐节目,所有的人是天一黑就睡觉。晚上九点多,我爸我妈都已经睡下了,余某又来了。

她这次不生气了,笑嘻嘻的,跟我爸我妈商量,让他们私下拿500块钱给她,“你们给我500块钱,我保你们没事儿。你们要不拿,就等着吧,非罚你们好几千,罚得你们一辈子爬不起来。”

我爸我妈都觉得不靠谱,任凭余某说得嘴角起白沫子,也没给她钱,她悻悻离去。

我堂弟跟我弟差不多大,幺妈怀我堂弟时,为了堵余某的嘴,我小爹给她送过礼。当然,也是她主动张口要的,我小爹说没钱,她说送别的东西也行。我小爹就给她送了一蛇皮袋黄豆。收了礼,她就睁只眼闭只眼,村干部下来抓孕妇的时候,她就让人提前通知我小爹,带着我幺妈躲出去。

几天之后,余某就带着村干部们杀过来了,让我爸缴1200元罚款。那是1990年,1200元对于一个农民来说,实在不是小数目,要省吃俭用好几年才能攒出来。家里倒是有两头大而不肥的猪,如果能卖掉,可得300多元。可那一年超生的人特别多,到处是卖猪凑罚款的人,我们家的猪根本就卖不出去。

村干部们又来催收的时候,我爸我妈就抱着弟弟跑了。我们家旁边有一棵两人合抱的泡桐树,奶奶准备拿它来做“瞌睡笼”(棺材)的。泡桐树生长迅速,木质松软,用手指甲都能掐个坑,是很次的木材。因价格低廉,我们这里的穷人都好拿它做棺材。

村干部拿着镢头在泡桐树下刨土,说是要把泡桐树放倒运走。奶奶很伤心,当时就哭了。这个可怜的女人呀,当初嫁给我爷爷时,我爷爷家还有30多亩田地,农忙时还要雇短工,日子很过得去。之后田卖房烧,爷爷也早早去世,撇下她带着三个年幼的孩子,一辈子也没能享上什么福,能睡在一棵泡桐树做的棺材里永远安睡下去,竟成了她最后的念想。村干部本来也只是吓唬吓唬她,让她劝儿子把罚款尽快缴上。见她哭得伤心,也就收手走人了。

第二年,罚款又加了600快滞纳金,变成了1800块。我家没钱缴,村干部就开始砸我们家的房子。

一天我放学回家,正看到他们在砸房子。他们拿着铁锤,顺着木梯爬上房顶,要么把瓦片敲烂,要么把瓦片丢下来摔碎。晚上,躺在床上,我能看到漫天寒星闪闪。那次村干部威胁说,今年再不缴,明年就是2400元。我爸实在没有办法,只好把家里的水牛卖掉,又借了些钱,凑齐了1800块。

水牛是我们家最重要的财产,一家人的生活都指望它。耕田耙地,拉车打场,哪一样活儿都少不了它。我妈感念它,每年过年吃年饭的时候,都会给它盛一盆米饭。卖掉水牛之后,明年的农活儿怎么办?一家人怎么生存下去?不知道。火烧眉毛,只能顾眼前了。

因为要第二个儿子,我家被罚得一贫如洗。

尽管饭都快吃不上了,但我爸妈却很开心,因为这个小儿子长得好看,又聪明伶俐。父亲经常怜爱地抱起弟弟,说:“我的小千八吔,你花了爸爸1800块呀,长大了就给你取名叫张千八。”

我们隔壁村的蒋某二胎是个女儿,跟我弟弟一般大,居然罚了2000块,还有几百斤粮食。他听说我爸只被罚了1800块,很不平:“他们家生了4个才罚1800,我们家刚生二胎就罚了2000块,还有几百斤粮食,难道我们不是一个共产党领导的吗?”其实他是拖了2年,罚的滞纳金。

余某的侄儿吴老三生了5个孩子,却连一分钱的罚款都没缴。不但没缴,政府还得给他发救济粮。他家离我家也就30多米,家里只有两间泥巴墙草房,草顶年久失修,都露天了。

村干部去他们家的时候,他们早躲起来了。家里仅有的几件旧家具都藏到了邻居家里,门也没有关的必要了,就那样敞开着,省得村干部再踹烂了。村干部进屋看了看,阳光从屋顶漏下来,照亮了每一个犄角旮旯,空空荡荡。村干部很失望,又去厨房看了看,突然眼前一亮,由于他们走得急,还有一口锅没有揭走。有个村干部抱起一块大石头,对着锅砸下去,“啪嚓”一声,就只剩下一个铁圈了。

除此之外,对于他们这样的人,村干部毫无办法。没钱、没房、没工作,你总不能说开除他的农籍,不让他种田了吧?

有了弟弟,我也变得忙碌起来。那年我读小学一年级,家里没有表,我妈也不知道时间。看我放学回来,她就知道该做饭了。她做饭的时候,我就把弟弟接过来抱着。

农忙的时候,我妈让我辍学在家带弟弟。可我情愿放水牛也不愿带弟弟,我说:“你怎么不让我姐在家带弟弟?”

“你姐上四年级,你才上一年级。高年级的课耽误几天就跟不上了,你一年级有什么要紧?”

“那要我带弟弟,我就一直在家带,以后农闲也不上学啦。”

“中,不上就不上。”我妈信誓旦旦地说。

我那时候真是很讨厌上学。每天,我学母亲唱儿歌,哄弟弟入睡,他醒了我就在稀饭里撒上白糖,一勺一勺地喂他,把屎把尿,擦屁股换尿布。

那段时间,我和弟弟又经历了人生中最凶险的一天。

有一天,我让弟弟睡在摇窝里——信阳人管摇篮叫摇窝——这把旧摇窝非常古老,也很大,有一米多长,我爸年轻的时候喜欢蜷着两腿躺在里面睡午觉。

吴老三的母亲和父亲都先后死在这把摇窝里。吴母喝药自杀,急需送医,又没有担架,吴父就借我们家的摇窝,把吴母装在摇窝里往医院抬,结果吴母就死在摇窝里。几年后,大家又用这摇窝把吴父往医院抬,吴父也死在摇窝里了。摇窝送回来后,我妈用刷子洗干净,又把我放在里面。我最初听父母讲这一段时非常震惊,我妈笑着解释:“那有啥办法?人家救命要紧,我能不借吗?送回之后也舍不得扔,也没钱做新的,只好洗洗接着用啰。”

我轻轻地摇着弟弟,想让他入睡,可弟弟总是哭闹不止,怎么也哄不好。那时候,我爸还在外村承包了几亩田,他和我妈在田里插秧,我决定抱着弟弟去找他们。刚走出门,就听见背后轰隆一声,家里那面厚重的土坯隔墙就拍了下来,把那个旧摇窝、还有桌子椅子啥的都拍得粉碎。

日本有一个说法,说是家里上百年的老物件都是有灵性的。难道是我们家这把传了几代人的老摇窝感觉到了危险,从而以我不知道的方式发出了警示,催促我抱着弟弟离开吗?我不知道。

那时天热,弟弟浑身上下只穿着一个小肚兜,身上还有汗,光溜溜的,不好抱,而我太小,没有力气,就抱几十米歇一下,不到2公里的路,我愣是走了一上午,累得满头大汗。

周围有很多乡邻也在插秧,听了我家的事,都夸我能干懂事,小小年纪就会保护弟弟了,我还挺得意。现在想来,那时的我可真悲惨。

弟弟小时候长得很好看,小嘴也会说,无论是亲戚还是邻居,都说他长大了比我有出息。我知道爸妈都认为我笨,上学也是浪费钱。有一天,我甚至听到他们说,让我长大了给弟弟当“大膀儿”——“大膀儿”就是大翅膀的意思,存在于这个世界的意义,就只是帮助兄弟活得更好而已。

我们这里,似乎每个村都有一个傻男人,就跟电影《隐入尘烟》中的马有铁类似。他们娶不上媳妇,无法成家立业,年轻的时候就给兄弟帮忙干农活,兄弟施舍他一口饭吃,这样的男人在我们这里就叫“大膀儿”。等到老了,“大膀儿”失去了劳动能力,家里人就给他买张火车票,送到很远的地方去扔掉。大膀儿脑子不够用,找不到回家的路,就永远不会再回来了。我们这里就有一个“大膀儿”,到老了就突然失踪了,邻居们都说是他的兄弟把他送到外面扔了。

年纪稍大点,我就外出打工了,深知挣钱不易。所以,每年过年回家都会勉励弟弟,让他好好读书,将来考大学,去公司里做办公室,不要像我一样,无论去哪座城市,都干最脏最累的活、拿最少的钱。

可事实证明,“聪明”的弟弟也不是读书的料,读到初中毕业,他也辍学了。

2007年的春天,他跟着姐夫一起到北京打工。那年春节我没回家,姐夫把他送到我的小出租屋,我接过他的行李,叹了口气。下午就带着他去市场买了身衣服,又买了些吃的。几年后,弟弟当着我和大姐的面,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他那时候穿的裤衩都是我买的。我很惊讶,因为自己已经完全不记得了。

当时,我已经在北京服装厂做了3年,每天坐在缝纫机上忙碌近16个小时,身心俱疲,却又找不到其他出路。没想到弟弟现在也要走这条路了,心下怅然。

那是弟弟第一次出门打工,为了方便照顾他,我让他睡在我的上铺。服装厂的伙食很差,清汤寡水,而弟弟的胃口又不好,总是吃不饱。有一天夜里,我听到他说梦话:“妈……妈……我想吃肉了……”我心里很不是滋味儿,第二天一早,就请假去菜市场买了几斤排骨炖给他吃。

2011年,弟弟谈了个女朋友,2012年春天两个人就结婚了。那年下半年,我爸妈给了他一些钱,加上他自己打工攒的,有10万元左右。他想买一台车,而我力劝他买一套二手房。为此,我还费心费力帮他找好了房子,想让他去看看,可他执意买了车。以后住哪里?靠什么养车?买车有什么用?他全不考虑,只要眼前有了车,已经享受上了,这就够了。

2018年秋天,我跟着弟弟去上海打零工,总是做不长久。终于找到一家,却只做了2天,每天12个小时,每小时18元。而弟弟因为把车停在厂门口,还被贴了一张罚单。也就是说,弟弟忙了两天,只挣了194块钱,还没扣除饭钱。

有一次,我们在中介所找了两天工作,也没能找到合适的。我看到弟弟坐在中介的沙发上,神情憔悴,眼神迷茫。我总觉得很抱歉,作为一个哥哥,我什么也没能帮到他。

2019年,我爸妈拿出全部的积蓄给弟弟买的两层小楼终于装修好了,等着他从上海回来买些家具就可以住了。

腊月,打了一年工的弟弟开着一辆轿车回来了。他衣着光鲜,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外面当了老板,混了好几十万呢。而实际上,他却连一张床都买不起。这绝不是个例,我见过很多和他类似的年轻人,一个个人五人六的,都开着轿车,衣着光鲜,人前显胜,其实口袋比脸还干净。

我原以为弟弟只是没钱,等2021年再次去上海打工时才知道,他还在网上借了5万多块网贷。

2022年3月,上海疫情爆发,很多工厂开始封闭生产,住厂的员工都有补贴。弟弟很走运,他们厂每天补助400元,加上工资200多,每天的收入接近700元,每月能拿2万。2个多月的时间,弟弟就还完了网贷,我也为他松了口气。可我哪里知道,他一缓过劲儿来,又马上把车便宜处理掉,换了台新车,接下来每个月要支付2千多元的车贷。

等疫情过去,他的工资又会恢复到平时的每月5千多元,我妈还在老家帮他带着两个孩子,他每个月也要寄回一点钱,我不知道他那点工资将如何应付。但是,对他来说,似乎都没关系,只要有新车开了,别的事都可以放在一边。

佛家有一句话,叫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其实只是安慰人的空话,并没有任何的道理。弟弟经历了那么多曲折来到这个世界上,事实证明,他也终究只会是流水线上的一个螺丝钉,一个经济学家眼中的“人口红利”,仅此而已。

编辑  | 沈燕妮  运营 | 嘉宇   实习 | 黎欧

点击联系人间编辑

田 舍 郎

初中辍学,农民工,

干过缝纫工、泥瓦匠、

水电工、锅炉工等

  • 本文头图选自电视剧《乔家的儿女》(2021),图片与文章内容无关,特此声明。

  • 本文系网易文创人间工作室独家约稿,并享有独家版权。如需转载请在后台回复【转载】。

  • 投稿给“人间-非虚构”写作平台,可致信:thelivings@vip.163.com,稿件一经刊用,将根据文章质量,提供单篇不少于2000元的稿酬。

  • 投稿文章需保证内容及全部内容信息(包括但不限于人物关系、事件经过、细节发展等所有元素)的真实性,保证作品不存在任何虚构内容。

  • 其它合作、建议、故事线索,欢迎于微信后台(或邮件)联系我们。

文章由 网易文创丨人间工作室 出品

点击以下「关键词」,查看往期内容:

人间小程序 | 人间 x 参半 

人间剧场 | 人间刑侦笔记 | 人间FM

白夜剧场 · 人间众生相 | 悬疑故事精选集

深蓝的故事 | 我的浏阳兄弟 | 人间01:20岁的乡愁 

布衣之怒 | 银行风云 | 味蕾深处是故乡 | 人间有味漫画

木星之伴 | 八零年代老警旧事 | 在海洛因祭坛上 | 记忆偏差

最简单好用的 VPS,没有之一,注册立得 100 美金
comments powered by Disqus

See Also

什么样的老年会很凄惨?

知乎用户 小熊爱吃蜜​ 发表 重男轻女的老太太,年轻时不管女儿,结果女儿靠自己混出来了。年龄大了便做女儿的吸血虫吧,一味的把女儿的血往儿子身上输。结果惹恼女儿,落得个无人依靠的下场。 病房一老太太恶性肿瘤,病重,一个人住院,没见过家人。因为 …

在哪一时刻你感受到了重男轻女?

知乎用户 名濑夭歌​ 发表 从小就知道了,毕竟是两个姐姐+弟弟组合 我爸妈以前总对我和妹妹说—— “你应该谢谢你弟,要是他先出生就没有你俩了!所以你们要对他好!!” 救命之恩啊这是 然后我对我弟说—— “你也知道我们家重男轻女,所以但凡我和 …

供一个琴童,差点搭上一个家 | 人间 · 故事大爆炸2022

这些投入虽然都是父母的决定,但是如果没有产出,那一定是我没有珍惜自己被给予的机会,就好像我这个“理财产品”不够努力,辜负了一家人的期待。 配图 | golo 故事大爆炸2022 | 入围作品 我1997年出生,从3岁开始拉小提琴,在一众学小 …

水 我爸也说我应该去看心理医生

今天上午看见组里的那篇唐山大地震如果你是姐姐会不会原谅妈妈的帖子,中午吃饭的时候就聊着聊着就问我妈,当时我也小,为什么你就选择了带弟弟到你打工的地方呢?(并没有和妈妈说到这篇帖子) 我妈就开始生气,其实在仅有的几次关于这个话题的结尾都是我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