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者来信|童年 · 在人间 · 我的性/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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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实在太渴望有一天能够听到完全纯真的你回答大人问孩子的那些阴险的问题:“我们用什么思考,又因什么受苦?”“太阳为什么叫太阳?黑夜又从何而来?”好像他们自己能回答这些问题似的!对我而言,你就是臻真的人类,那么,尽管听上去纯属无稽之谈,你理应教给我这些事情……

——安德列·布勒东,《疯狂的爱》

我们每一个人都曾是儿童,但必须承认,我们已经不再理解儿童了。已经学会走路的人,即使再次回忆推着学步车的场景,双腿的不协调却不会再回到他身上;而从另一方面,这也容易使他夸张地想象儿童的无力,不肯把牵引的手松开,以至忽视儿童作为“最原本的人”的天赋。即使没有精细入微的养育和保护,儿童(虽然幼小)也能学会摄食、抓握,更有自己的思想和欲望。

适逢儿童节,Purple的朋友们也回忆起自己童年的诸般情形,回忆起关于性/别的蛛丝马迹。于是,我们邀请Purple的朋友们讲述童年时关于性/别的点滴,那些感知、探索、冲突、亲密、疏离,总让我们在自诩成熟后才突然发现,原来“觉醒”可以追溯到那样早的时日。

某些时候,饱受社会教条训诫打磨、熟记许多标准答案、习惯于压抑自己的大人,反而应该向少年人学习怎样诚实无畏地探求真理与欢乐——这难道不是儿童的纯真(区别于无知)被称为美德的原因吗?

借各位的故事,编成此文,赠与大朋友们。

VJ,Queer

作为男生,我从小不喜欢篮球这种激烈的运动,但是家长明确认为这是不正常的;从小渴望和女生交朋友,但又仿佛隐约被教导有异性好朋友是不对的。

鸣,双性恋

初中过年家庭聚会,男性长辈都围在那里喝酒,我吃完了就要去扫地。舅舅一边看我扫地一边说:“唉呀,女孩子读书不要那么拼命嘛!”当时我成绩不错,年级前十。我梗着脖子大喊:“我对自己有要求!”然后一桌男人都哄笑起来。

东笋,非二元

指派女,小时候很喜欢看奥特曼和铠甲勇士,但是我妈不许我看,我就躺在床上装睡,让姥姥在电视上放,我妈问我我就谎称是姥姥喜欢。那时候我妈老骗我,说越看就会越丑,越长得像里面的怪物。我觉得好奇怪,为什么我不能长得像里面的英雄呢。后来搬家了开始一个人住,睡前我老幻想自己是里面的男性角色,拿小镜子当变身器。有几次爸妈推门而入,**我总觉得告诉他们这种幻想很羞耻,只含糊地说,我在编故事呢。**现在想来挺好笑的,但好像又有点寓意。

Photo by Jie Zhang on Unsplash

刘姥姥

作为独生女,小时候父母对我的期待大概是“像男孩一样成功”,期待我学理科、不要爱打扮等等。所以我小时候一方面不觉得自己比男生差,另一方面却仍然在模仿男孩,想得到“xxx这样做真像个男孩”的夸赞。

有一次,在国际象棋兴趣班,我又赢了棋,但对手男孩儿的妈妈却开始对男孩儿说:“你怎么连女生都下不赢?”当时的我并不像后来拥有丰富对线经历的我一样舌灿如莲,只说出了“居里夫人不也是女的吗”,甚至没说“玛丽·居里”。那个时候还听说过一些教得很好的奥数班不收女孩儿的传闻。

心理学有个实验发现,5岁的女孩儿会认为自己和男生一样有很好的科学能力,到了7岁就开始认为自己不如男生“有天赋”了。大概就是六七岁的时候,女孩儿渐渐就会意识到人们总觉得她们这也做不好、那也做不好。有的女孩会被引导“就这样接受自己不如男孩儿”,有的则会被引导“用更多的努力与男孩儿平起平坐、甚至超过他们”。我是后者,但直到我成年,我才发现,我为了向那些声音证明“我可以比男生做得好”付出了太多本不用付出的精力。**当我在“男孩专长领域”获得了比男生好的成绩,我很难意识到、也不能庆祝我这方面的天赋,反而觉得自己好辛苦、好累。**高中某历史老师会说:“你这么努力地赶上男生,何必呢?女生就该相夫教子。”而当社会告诉我“女性特质”不好、“女孩儿擅长的东西没用”时,我厌恶、并且努力掩盖我具备的女性化特质。

我的assigned gender是女性,认同自己是女性,我认为女人才是从小时候**“必须踏上了一条极为艰苦的道路”**。从小,我们的天赋、努力都不断地被抹杀、被替代。我们只有继续付出大量的精力,做出我们的成果,发出我们的声音,才能让未来的女孩儿、乃至男孩儿更轻松地突破性别枷锁、成为自己。

萘宝宝,顺性别女同性恋

我从小就喜欢车、枪、剑这种刻板印象里“男孩子才会玩的玩具”,而对洋娃娃没有兴趣。儿童节家长带我去公园玩时,我总是要买一把塑料制剑。我也一直喜欢武术等攻击对抗性的运动。大约5岁的时候我在幼儿园和别的小朋友练武打,头磕在桌角上,给眉毛处留下一块疤。小学我迷上奥特曼,会幻想各种故事。也会在腰上系上红领巾扮演东方神娃。

上小学时,其实很早我就在和小伙伴一起探索性。而大人对此一无所知,我妈一直以为我是不会说脏话的乖宝宝。二年级时我在班级里跟同桌小男生舌吻。四五年级时我霸凌别人,也被别人霸凌。当时我经常想摸另一个同桌男生的鸡鸡,他则强烈反抗。我也曾被几位好朋友围在中间,看我刚刚发育的胸部,因为我当时发育得很早。六年级时,我对班级里一个小混混男生开了一个玩笑,大概是说我喜欢他我要定他了。他非常愤怒,弹起空水瓶打到我的下体,把我追进女厕所,这些把我吓吐了。

以上是一些处于丛林状态的小孩的故事,大人几乎不知情也不干预。但somehow我们也都长大了。**后来可能直到上大学我都处于性别不驯的状态,觉得假如自己是男生会更好,因为我会更自信,会有更好的机会。**也许是加入Purple让我更加认同自己是一个女性,做女性也可以是一件好事。

Photo by Bernard Hermant on Unsplash

沼男,顺性别男同性恋

我对童年的回忆其实无法构成什么完整的故事,主要都是零碎的片段。

作为男生,我小时候更喜欢和女孩子玩,一起玩洋娃娃,用亮晶晶的水彩笔画画,大课间休息的时候跟女生在一块玩游戏,木头人、跳房子、打沙包什么的。那时候总有男生调皮捣蛋,我记得有一个男生一直在边上嬉皮笑脸地喊我“夫人”,我本来也不生气的——那时候我就觉得“娘”是一件好事——但是他一直干扰我们,不让我们好好玩,让他一起来玩他又说不。我就告诉老师了,在班会课上大声地说:“他说我是夫人!”好多同学在笑,但是老师很严厉地批评了他。后来我每次都叫上关系好的男生一起和女生玩,慢慢小学班里同学玩在一起也不分男女了,哪怕是跳皮筋、翻花绳这种被认为女生才会玩的游戏。

我从小性别气质就偏女性化,经常做出被认为是娘娘腔的举动。我在澡堂洗完澡会用大毛巾裹在身上假装裙子,夏天把衣领扯大拉下来“露出香肩”,唱歌会模仿录音带里的女高音。我不仅记得这些片段,我还记得被看到时内心的羞耻,以及厚着脸皮偷偷娘下去的兴奋。据我妈妈说,她曾经很担心地带我去看医生,医生给的结论是一切正常,长大了就好了。这件事我没有印象了,看来医生只说对了一半。在我意识到自己的性取向后,我回溯过自己的童年,除了这段一如既往的娘娘腔经历,我还意识到,自己近乎偏执地喜欢看《龙珠》中孙悟空爆开上衣的画面,却又似乎不带任何情欲。

大概五六年级的时候,我第一次从周围的女生身上感受到女性的力量。那时候很多人用“三八”来骂女生,很多人都很讨厌这个词。但有一天,一个女生很大声地回击骂她的男生:“我妈妈说我长大了,可以过三八妇女节了,我就是三八,怎么了?”这件事让我十分震动。直到今天,我不为外界的恶言所动,不因自己的性别气质、性取向自卑,都受到她的影响。她和另一位鼓励我接纳自己性取向的女生一样,是我支持女权最朴素的开端。

面面,顺性别泛性恋女性

刚上小学时,妈妈总会亲亲我,告诉我说这是表达爱的举动,并告诫我不能这样亲其他的男孩子。当时我总剪着一头短发,总被人认为是男孩子。我当时有一个非常要好的小姐妹,我想:我也很爱她,而且她是女孩子,所以我也可以亲亲她。于是在一次聊天的过程中,我跟她说:“我好喜欢你!”并亲了亲她的脸颊。小姐妹当时很开心,并在回家之后高兴地告诉了她的父母,于是我就被叫家长了。最后对方家长很尴尬,因为他们以为我是个男孩子。在回家的路上,妈妈哭笑不得地告诉我,女孩子也是不能亲的,尤其是当我剪短发的时候。

在长大了之后回想,**这件事对我的影响在于突破了我的异性恋思维。**在那个无论是媒体还是身边人都在潜移默化地告诉我要成为一个异性恋时,这件事告诉我,女生与女生之间也可能产生爱情,由此也要成为避嫌的对象。另一方面,我的行为规范竟然会因为我的打扮而变化,那么,是不是性别并不是一个固化的概念,而是流动的被建构的实践?

Photo by Joshua Eckstein on Unsplash

马大聪明

小时候很爱隔壁邻居家一个男孩。我们年纪相仿,他非常喜欢和我一起玩,我们总是乘着夏天的晚风和汗珠一起从街头打到巷尾,连伤口都整齐地破在膝盖骨左上方。那时CCTV13少儿频道还辉煌着,甚至可以说是00后流行文化的潮流聚集地,我费尽千辛万苦好不容易集齐《虹猫蓝兔七侠传》的所有宝剑,却还是忍不住羞羞地凑到他旁边,分他一半,这样一来,我们就可以一起合璧。可现在我们早就切断了联系,听说他20岁就有了第一个孩子。这种小心思,就永远封存在千禧年七月茵蓝茵蓝的热风中吧。

说回童年时期的性/别建构,从洋娃娃士兵玩具的分别,到粉红和蓝色的执拗,流动着的友谊、亲密、欲望,每时每刻都在固液气三态中切换。因此,童年时期的每一份经历都弥足珍贵。成人后,我们挑战既有性/别秩序的每一份勇气和力量,其实都能回溯到十几二十年前汩汩而流的泉,只要梦里顺着溪涧往上走,你总能找到贮存在记忆中的爱。

Photo by Hisu lee on Unsplash

黎峻,双性恋女性

六一快乐啊!想谈一谈那些年的“抓包”故事以及事后的影响。

我曾经在小学高年级或者初中时候,点击历史记录不小心看到了母亲曾经看的女性网站。当时关键词应该是妇科的一些小毛病,而后的记录便是情欲化的文学连载。点进去,就是粉粉的女性化的网络页面,好像有些生活、妇科医学、文学故事等模块,让我有一种恍然大悟之感——原来这是“女性”。年节到亲戚家做客,仍然是电脑,我又不小心看到了新婚不久的男性亲戚电脑里的小电影,港台片子,女性成熟洁白而丰腴的肉体让我觉得真的很美。

但是之后,我自己的性启蒙,反而是运动系动漫中的男性和同人耽美文学。耽美同人创作者大多是女性,从更富于想象力的、罗曼蒂克的有色桥段作为点缀,到在H文里找感情线,可以说是比较深刻地影响了我的感情观最初塑造。然而成年后回首,发现有点后怕,当时辨别力比较低下的年纪,没有被奇怪的思想所重构,没有生出模仿奇怪危险行为的想法,而是形成比较正常的价值观。(虽然导致了DIY自我探索时间较早)

当然,正如我抓包妈咪——妈妈也抓包到了我的文包,并责令我删除。我不记得当时的情绪如何了,反正场面空前尴尬,但我还是保留了喜欢的东西藏在手机上……阳奉阴违阿弥陀佛。

成年后,我有了男朋友、性爱等实践,(暂时)活成了顺性别异性恋的样子。但我有各种性别认同的友人,始终相信我可以包容更多,也可以有更多未来可能性,这大概是我童年探索的“后果”之一吧——毕竟我真的真的很喜欢可爱女孩子的美好心灵与肉体。

天才儿童1985

关于我的童年,“性”是其中最为隐秘的部分。一些事情难分先后,难解因果,只是弥散地分布在我的记忆当中,构成我的羞耻与欲望。

表哥、表姐就是其中的一部分。小时候表哥常来我家,他大我十岁,俊朗可爱,我喜欢粘着他。他有时住在我家,就和我睡一张床。他喜欢抱着我睡,偶尔会用下体摩擦我的身体,我知道他是故意的。这些“见不得人的”接触最晚延续到9岁,我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也不排斥,只知道我们一起睡表示我们很亲近,我喜欢和他亲近。我10岁时,他因为坠崖致残。这些年里,我很怕再见到他,我不知道如何面对记忆中或许带有情欲投射的少年残障后的模样(与此相关,这两年我开始陆续接触残障研究,慢慢明白自己的恐惧/排斥的来源,按下不表)。

与表姐相关的接触也有些复杂。和社会对男同性恋的刻板印象一样,我从小和姐姐妹妹混在一起,小时候和表姐关系尤其亲密。她大我6岁,我读小学三四年级时,她已经基本完成了发育。很难解释是因为性教育的缺乏导致作为男性的我对异性的性征产生了好奇,还是因为我确实对女性的身体有某种欲望(并不完全指性欲),我经常揉戳表姐的乳房,而她当时也并不阻止,仍是继续和我嬉笑;我也经常要求晚上要和表姐一起睡,长辈们也没人阻止。

多年以后,我被METOO运动洗礼,也开始学习女权主义,我产生了耻感,甚至感到罪恶,童年的自己似乎面目可憎。表姐18岁高中没毕业就怀孕了,毕业后“结婚”生下小孩。我试探过她是否还记得我当年的行为,试图道歉,但事实证明这些对话难以进行。我只能继续感到罪恶,以及疑惑。

我的童年还可以继续“性化”。如果前面的部分还带有非主动、原始欲望的可能解释空间,那我和邻居同年小男孩的接触就带有主动成分了。我很小(五六岁?)就撞见过父母看“小电影”,并且偷看完了全程,不止一次。我不知道这是否导致了我在性上的某种“早熟”。六七八岁时,我会和邻居家的小男孩假装是伴侣,叫对方老公/老婆,在没人的时候亲昵,进行诸如拥抱、接吻、舔舐对方等亲密行为(不记得是否会触摸生殖器了)。我不知道这是一种对“成人”的戏仿,还是我们确实有某种欲望。

都说童年是被建构的,我把自己的故事说出来,就是想和大家分享,**儿童也有欲望,儿童也是主体。**祝所有小朋友儿童节快乐,不用再为自己的情欲感到羞耻。

Photo by Anita Jankovic on Unsplash

林楚渝

我童年的前半段在中部一处矿山度过。矿机的轰鸣,山脚如瀑的紫藤,沐浴夕阳的儿童身体,绵延森林中翩翩的雉鸡……一同浇筑了混沌之初的性/别意识。

夏天时,玩伴们常常赤裸身体,在水渠中嬉闹,在荷塘上泛舟。阳光下闪闪发亮的皮肤和笑颜,足以涤荡日后一切关于身体的羞耻。

关于童年的这段时间,我印象最深的是这样两位玩伴:一位是柔和白皙的女孩,另一位是眉毛深浓的男孩。那时小学老师将这个女孩当作“女性气质”的理想典范教导我,规范我,试图让我“像她一样”温和细谨。而我还是很喜欢她,尊重她,至今记得幼儿园时我们在田间玩耍的情景,葱郁的水田边,她是雪白的夏天的童话。(她还让我想到另一位童年玩伴,朵朵。朵朵唱歌,跳舞,踢足球,漂亮而强壮。她本来可以去踢全国比赛,但她妈妈害怕她在球场上喊坏了嗓子,阻止了她。)男孩的父亲生前是建筑工人。父亲工伤离世、母亲离开后,他被严厉而苍老的祖父母抚养。我对他的印象凝固在坚韧、寡言、面容明亮之间,但童年时对他的关心,牵动着未来的忧郁与悲恸。

童年的后半段,我来到省城。在陌生的环境里,我从前坦然舒展的张扬性格不知不觉中变得有些扭曲。对照田园牧歌式的前半段童年,这段时间充满迷恋与暴力。我试图接近班级里最受欢迎的女生。她白皙,高大,成绩优异。我无法自制地为她所吸引,和她看同样的动漫,讨好她,与她建立友谊。如果她是女王,那我就是弄臣。可是我们的“友谊”在夏令营时她拍摄并给别人传看我的裸照后滑到了诡异的地步。很久以后她向我道歉,说她的妒忌和其他扭曲的感情如何伤害了我;我有时还会浏览她的SNS账号,没有添加她留下的其他联系方式。

与这段并不健康的关系相平行的是另一重让我受益至今的sisterhood。我转学的第一个暑假,她就邀请我去参加她的生日派对,顺便辅导她学习数学。当我们真正变得亲密后,每天放学,我等她完成田径队的训练,然后一起乘巴士回家。行道树的绿荫和黄昏的光影一道旋转游移,让车厢成为喧腾的海洋。午后在操场上对坐休息,我们还会亲吻对方。她薄薄的嘴唇干燥而温暖,一瞬便羞怯地移开。小学毕业后我们没有再见面;但当我崩溃而迷惘时,她总是我第一个想到的人。

童年时的热情都是一簇一簇的,有水和热就可以蓬勃地生长。在繁茂的热情中,我对自己认同的疑问、不安与好奇总想冲破肉身的局限。童年过去很久之后,当我最好的朋友向我出柜时,我终于明白:**童年时所有的幸福、惶惑和痛苦,都为作为同盟的时刻做了铺垫。**十年前那个无助而疯狂的孩子,终于可以在骄傲中继续探索,享受友爱和团结。

Photo by Janko Ferlič on Unsplash

番茄酱,A

我还很小的时候,既没有人人可及的互联网,女权主义理论也并不盛行。无论大人还是小孩,没有人会觉得“童话般的”恋爱是一件值得批判杀到的事。那是一个香港周刊狗仔疯狂追逐女星“豪门童话”;光良的“幸福和快乐是结局”在街头巷尾传唱;幼儿园的小女孩在留言册上写下“我将来的梦想是成为新娘,(因为可以)穿漂亮的大裙子”,会得到周围人温暖的笑容的时代(顺带一提,时年5岁的笔者写的是希望做空姐,因为可以天天坐飞机,不过实际第一次坐飞机的时候吐了自己一身)。

小学低年级的异性同学之间多是打闹,但是不用很长时间,一种奇妙的思春期光线就照射到了彼此身上,大家开始关心一些对自己“为时过早”的事情。有时音乐老师会轮流给男女生放怪兽特摄片和公主动画片,但是即使是后者,平时调皮的男生也都看得津津有味,看到略显亲密的镜头,大家会起哄尖叫;由于没有接受合适的性教育,同学们也开始互相打听小孩是怎么来的;再到后来,大家就热衷于在课间和放学后谈论八卦,谁谁喜欢谁谁,谁最受欢迎。

我是个不善记忆旧事旧人的人,不过,我却能很清楚地回忆起自己当年对“这些事情”总摆出不屑的态度。我从小被周围认为是早慧的小孩,具体而言,擅长学习,常读一些大人的书,喜欢科学数理,稍微有些木讷但无伤大雅,这样已经很好了——诚心而论,我小时候非常以少年老成为豪,瞧不上“幼稚”的事情,因为“你应该专心学习”,即使里面有一些违背本心的部分。

我的一位朋友备受父母宠爱,有一整柜子的芭比娃娃收藏,和她们华丽的衣服和鞋子一起锁在玻璃橱窗背后。有人周末会穿上泡泡袖的纱裙,还有的同学会订购迪士尼漫画杂志,这些都十分引人艳羡。不过我不愿意向他人承认这样无聊的愿望,也就不好意思和父母讨要这些“一般小女孩”喜欢的东西,因为要维持“不一般的小孩”的形象。印象中我的父母也从来不过问我是否想要这些(或者“真的不想要这些?”),也许他们确实不知道,后来我也没有追问了。

尽管不愿意承认,但是人却很难完全说服自己的好奇心,毕竟如果恋爱不引人憧憬陶醉,大家又何必不惜抛下学业也要尝尝滋味呢?我也会参与课间的八卦,并且真诚地疑惑过“我是不是也应该去喜欢某个人”,最后毫不意外地以不了了之告终。因为这样的问题不能也不应该通过思考解决,很可惜多年后我才痛感到这一点——我感受到了奇妙的光线辐照在他人身上的热量,但它却在我不可视的波段。

少年时期,我很享受在他人沉浸于感伤和幻想的时候,自己却发掘了理性的真相的感觉,因为我是“早慧儿”,所以我很早知道这些事情,知道很多事情,也是理所当然和值得自豪,大人不用向我隐瞒这些事情,不如说,试图隐瞒只会让大人和被欺骗的孩子看上去像一家蠢货,比如我母亲朋友的小孩一直相信圣诞老人,就遭到了我的嗤笑——无情地戳破童话故事的粉红泡泡,话锋一转就到了“儿童不宜”的世界(显然我会认为这对我来说没什么不宜)。我的父母从来没有主动给我做过性教育,但他们给我买了一套英国引进的少年科学百科丛书,里面不仅有精美的插图介绍宇宙群星与工业原理,当然也有现在的家长看来过于细致的对人类器官包括生殖方式的介绍。它告诉我的东西直白却仍然有限:二年级的时候,我就知道有一类人群是同性恋,但不知道他们走哪个门;再比如我并不知道特定的器官充血后可以竖起,所以疑惑了很久人类采取的姿势是否可行。这些疑问是在我偶然阅读了家里那些秉持“自然主义”理念的小说后才解决的。刚发现这些“大人的秘密”的时候还有一些兴奋,或者说得到可以卖弄的知识的喜悦,所以转头我就告诉了我好奇的同龄人以换取他们的尊重,我想他们的家长应该感谢我替他们做性教育。(当然现在看来,这些小时候的思想行为或许非常可恶,对此我深刻反省。)

Photo by Annie Spratt on Unsplash

《玩物草纸》里涩泽龙彦说自己发现父亲的春画收藏以后发出感慨“果然是这样嘛……”,觉得并没有受到什么道德的或者精神的冲击,反倒感到一种漠然的预感得到证实的悲哀的心情,自从性意识觉醒以后终始对性保持着无道德的看法,既没有负罪感也没有不洁感。对此我深表理解。在初入青春期及之后的很长一段时期内,性对于我来说不过是一种不那么容易得到的禁忌的知识,打破禁忌当然是令人兴奋的(被大人严加保守的关于犯罪、死亡、上瘾物质的知识也能带来同样的兴奋),但也没必要对它大惊小叫,完全可以用平常心,置身事外地、淡漠地看待。即使是非常“变态”的行为,也同样是人类的所作所为,毕竟完全被遵守的道德也和浪漫的童话世界一样是应该被科学的认识论戳破的幻影——而且,最重要的是,每个人都是父母干了那档子事的最大罪证,什么掩饰在我们淫秽的出生面前都是徒劳无功。(后来有了初体验以后,我才真正体会到“悲哀的心情”:不过如此!但我们就是为了这样的事出生的,不禁潸然泪下。)

升学到初中以后,性/别就真正被允许进入我们的生活,少年和少女的成长轨迹也开始分道扬镳。由于预备知识的过度充分,乳腺的硬块、月经初潮,以及在家里偶然发现的计生药具和实用动作影片DVD都没有让我半点惊慌(甚至,我可以告诉男同学适度自慰不会危害健康,喝可乐也不会造成男性不育)。我的家长似乎坦然接受了我已经自我完成性教育的事实,我打开他们放那些东西的抽屉和他们发现我买回家的奇怪书籍的时候都面不改色。

让我疑惑的反而是我并没有像一般论那样获得“少女心”——青春期的少女应该感到羞耻,不敢谈论和性有关的事情,她们应该享受读言情小说,看偶像剧,对明星发发花痴,然后对某个同学情愫初生小鹿乱撞,或许想尝试禁果……更小的时候,我觉得这个问题或许是因为身体发育的不完备,但似乎这些精神上的发展并不会随着年龄一起到来。作为一种知识,我仅仅知道这是什么感觉,但是完全不能切身理解。另一方面,被师长看作少女并没有在学校给我带来任何好处——尽管我的成绩超过了绝大多数人,老师依旧可以向我随意地宣扬女生不擅长数理的歪论,甚至校长劝诱我直升本部高中的时候,直说在高中参加歌舞表演的社团活动而不是努力学习进“清北”更适合女生(令我火冒三丈并在毕业后切断了和初中老师的一切联系。如果他们偶然看到了本文,我希望他们知道我永远不会原谅。)也因此,我不得不开始思考“女人”身份到底对我意味着什么人生前景,而这样的思考带来什么结论几乎是不言而喻的,我必然走上以女性主义不断批判自己的道路。尽管我很好奇“少女心”到底是什么,但我感情上无法,理性上也不愿意作为“女人”生活下去。

同一时期,感谢我的女生朋友们以及没有管制的互联网,我开始接触耽美亚文化。开始的契机里,多少有一些叛逆心理,以及对男女言情的明确的拒绝意识——我承认其中有一些读者感到“美味”的东西,但我不想被一遍遍提醒我是个女人,我应该作为女人享受言情,这时描绘同性恋爱的耽美就成了我无处抒发的青春激情的避难所,虽然自己没有亲身体验,起码从虚构故事中,能找到一点“感觉”。(但也不是完全不看言情,就是不太舒服。有的耽美其实也是“画女硬说男”,比如南遥老师和著名的《没有钱》系列,但我对这类风格的作品倒没什么抵触。)随着年龄再长一点,我的精神逐渐稳定,克服了对男女关系题材的抵触,也看了不少少女漫画(这其中对我影响最深的一部漫画是中条比纱也的《花样少年少女》,有机会下次再谈。)

中条比紗也『花ざかりの君たちへ』

借用时兴的女性理论(虽然当时我并不能以这样的语言分析出来)来提出假说,所谓传统言情小说的“美味”乃是“被欲望的欲望”,但是我对单纯代入自我客体化的受虐的色情感到不满,加之拒绝女性身体的性所投下的“繁殖”的阴影(我认为后者是因为我在体会到欲望的乐趣之前就深刻地认识到了生育的可惧)——于是转向用两个(或者更多)距离自己(女性)足够远的男性角色代为表演主客体的欲望交互游戏,而我作为窥视者,手持观剧望远镜,可以自由切换到不同的角色的位置,随心所欲地品尝凝视、被凝视、回望、唤起、恋物的欲望的arabesque,如同两面相对镜子的无限镜像延展……当我的主体地位足够稳固的时候,我也不再拘泥于符号与自己的距离。(在我年龄增长以后,这种趣味推进到极点,就演变成对萨德和谷崎润一郎等“变态”作者的嗜好。)

我在这些课外读物中寻求到了足够多的抽象的刺激,但我并不想冒险在现实生活中谈恋爱,我也依旧没有喜欢的人(冒着牺牲健康和学业的风险,却连奖品都没有)——或许我“喜欢”某个角色,但是这更接近于一种审美体验。我课余时间会练习美术,为了画好人体也看了不少裸体,但面对真人的裸体,我只想到如何对它进行艺术加工,难说有什么冲动。我也看过实用动作影片,大片的肉块图像或者可以强制地唤起性的所指,不过我所感到的机械性的联想(类似于闻到胡椒粉就会打喷嚏)就是大家追寻的东西么,我想也并不是。那么“喜欢的人的裸体”又如何呢?可惜我并没有付诸实验的机会。

我发觉,**或许是长久以来的“置身事外”,让我忘记了一件重要的事情,那就是我缺乏“置身事内”的能力,最后我不得不花很多时间精力去寻找解决这个问题的方法。**世人对爱与性的狂热,或许小孩子不需要明白,但可以当作逃避接口的童年已经结束了。精神分析说女性遭到了“阉割”,但是我觉得它说的不完全适用,毕竟不是每个女人都和我一样。无论我阅读了多少描写“每一个人类最根本的冲动”的作品,为它们做多少的分析,我都无法在自己身上复现它。哲学家们和文学家们把爱和性的欲望放在人类生活的核心位置,不过我读他们的论述,无异于借着山洞里的阴影去认识本体,我只能凭依在其他主体上去体会(和生理感觉的mechanism无关,纯粹指有意识的欲望),而我在自己身上能够激发的那种“感觉”,其实与性场面的描写无关,而是一种更加纯粹的,“抽离了性的性”,除去恋爱,它也可以发挥到宗教体验(例如中世纪虔爱运动)、写作等创作活动上。

运笔到这里,有的读者或许已经发现,我们其实已经离开了童年故事的领域(毕竟小孩并不会去读什么精神分析和现代哲学),纯粹是笔者自己版本的简短的《VITA SEXUALIS》——关于过早的悟性熄灭了情热的萌芽的无端揣测,那么,我也不妨在此搁笔,我剩下所要说的话与金井湛君别无二致,唯愿以我这些**“抱着悲壮心情写的东西”**,娱乐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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