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离、守边、反复封城:被冷落的瑞丽的七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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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侯雪琪 姚家怡

“我需要援助,瑞丽太难了,瑞丽真的需要援助,瑞丽真的需要得到关注。”

杨雪的手机一直嗡嗡作响。最近几天,她所在的瑞丽志愿者微信群尤其热闹。

10月28日,出自瑞丽前副市长戴荣里的《瑞丽需要祖国的关爱》一文将新冠疫情下的云南瑞丽再次送上热搜。

这让杨雪稍稍松了一口气。

全网各种新闻推送和热点视频都开始重新关注瑞丽,志愿者们忙不迭地把这些链接转发在群里——民间志愿者团队“阳光爱心公益协会”有三个群,群成员总计一千多人,来自各行各业。发起者是翡翠商人张建伟,杨雪是团队的“后勤部长”。

谈话间,瑞丽人总习惯将这一年多的日子用一些关键时间节点串起来——9·13代表2020年9月13日瑞丽的第一次封城;3·29代表今年3月29日的第二次封城;7·04代表最近的7月4日的第三次封城。

10月,等待转运车前往隔离酒店的离瑞人员。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杨雪说,自从去年9·13封城,团队组建以来,她就常和队友们一起戍守边境线,搬运物资,协助社区、医院做核酸采样、接种疫苗。疫情绵延的城市渐渐运转不开,生活在这里的人很自然地站出来“出一点点力”。

今年3·29那次的封城时间更长,前来支援的医护人员更多,各方面防控也更严,姐告的玉城——缅甸翡翠毛料进入中国的首站、知名翡翠玉石交易地——关闭,当地不少人的生计没了。再到7·04,封闭和防控开始变成常态化操作,有群友认为:每天不在封城也胜似封城。

“我需要援助,瑞丽太难了,瑞丽真的需要援助,瑞丽真的需要得到关注。”10月28日,杨雪发了长长一段感慨。

01

“我们被冷落了”

36岁的杨雪是在浙江长大的云南保山人,十年前随做生意的丈夫定居瑞丽,在瑞丽开着一家水果店。2020年9月第一次封城时,她开始报名做志愿者。彼时,在报告2例缅甸偷渡入境者确诊病例后,瑞丽宣布全市城区人员居家隔离,时间持续一周。

去年9月14日,封城第二天,杨雪在卯相社区第一次维护核酸检测队伍秩序。那会儿,瑞丽刚开始做全民核酸检测。当时的人还没有保持一米距离的意识,队头队尾一片混乱,甚至有人因插队起了争执。

最早,瑞丽核酸采样录入信息全靠人工,中国人和缅籍人员分流登记。直到2020年11月,德宏州上线“德宏抗疫情小程序”,当地居民才可提前扫码录入个人信息,外籍人员也可扫临时登记卡和胞波卡进行核酸检测。

第一次做志愿者,杨雪没经验。她记得自己一整天都拿着话筒,扯着嗓子喊话:“中国人到这边登记,缅籍在那边登记,请大家戴好口罩保持距离排队!”第二天,她的嗓子便失了声,于是改做手写登记核酸检测者信息。从早8点写到晚上22点,手写得生疼,直觉得“把读书时候写的字都写完了”。

那时候的杨雪没有料到,类似的核酸检测场景会在此后一年多反复出现在她的生活里:后来的每次封城,瑞丽人都会迎来十天半个月的每日核酸筛查,平日里,三天两头验核酸也是家常便饭——这在当地被称为常态化的全员核酸检测。杨雪推测,瑞丽一个普通人的核酸检测次数平均大概在五六十次左右,而她由于多次参加志愿者活动,核酸检测次数更多,大约在100次以上。

维持核酸检测秩序,是几乎所有瑞丽志愿者都干过的一项基础工作。杨雪觉得,这项工作已经变得越来越简单。如今就连她的十岁女儿,都已经对验核酸程序十分熟练——扫码,拿管子,排队,轮到自己时张嘴,这几乎形成了肌肉记忆。与此同时,孩子情绪也从一开始的害怕、抗拒变得轻松,因为核酸检测的地方是城里少有的人多热闹的地方。

瑞丽市一处核酸检测点。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与一次次核酸检测相伴而来的,是整座城市的逐渐停摆。

杨雪觉得,瑞丽“倒退到了十年前的水平”。隔岸缅甸内部武装冲突的炮火和屡禁不绝的病毒先是阻断了瑞丽的支柱产业——珠宝玉石加工和批发零售的发展,旅游业更是一蹶不振。接下来,工厂停工、商场歇业,大街上的店铺倒了大半,学校也不再向孩子们开放校园。

杨雪的水果店勉力维持着,但营业额只有过去的十分之一。她透露,疫情前,瑞丽消费水平较高,她的水果店本来主售高端水果,山竹、榴莲等卖得尤其火爆。而如今,大家收入下滑,她的生意也一落千丈,只好改卖平价水果。但哪怕那些以前买两三千块钱水果不眨眼的豪客,“现在买上一百元水果也要砍价了”。

杨雪记得,每次封城之初菜价都畸高到吓人,“两块一斤的辣椒能涨到8块”。有天夜里,她出门倒垃圾,甚至看到了几个年轻人翻垃圾桶找吃的。

疫情爆发以来,全国许多城市都在一轮“发现病例-封闭-清零-解封”后回归正轨。但杨雪不理解,这样的正轨为什么对瑞丽来说难于登天。

今年7月4日,瑞丽市在全员核酸检测中发现3例确诊者,其后官方由基因测序结果认定此轮疫情与传播力更强的德尔塔(Delta)变异株高度同源,瑞丽旋即进入第三次封城。瑞丽市副市长杨谋在当月10日的发布会上表示,瑞丽主城区实行全员居家隔离措施属于进行提级管理,是基于德尔塔病毒传播力强的特性——虽然主城区并非高风险地区,且涉及确诊者的区域早已封闭管控。

前述发布会更指出,瑞丽与云南省大部分城市距离都较远,在瑞丽实行主城区全员居家隔离,也是为了严防疫情向内地传播,“相信通过严格的防控措施是能够高效地将疫情在瑞丽处置扑灭的”。

志愿者杨雪在疫苗接种现场维持秩序。图片来源:受访者

而与此同时,让杨雪不平的是,瑞丽人的真实处境,瑞丽医护人员、志愿者们为了保住“大后方”的艰苦努力,长时间以来都不被外界知晓——不久前,有浙江的朋友邀她去杭州玩,她苦笑地回复:我们这儿疫情很严重,出不去啊。朋友很惊讶,表示“你们怎么会出不去?没听见新闻上说啊”。

“没有人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我们被冷落了。“杨雪说。

02

最后一次守边

对杨雪这种“被冷落”的瑞丽人来说,除了频繁的核酸检测外,守边也是重要任务。

2020年9月瑞丽解封后,杨雪所在的“阳光爱心公益协会”接到一项常态化的“守边”志愿工作。

边境小城瑞丽有着169.8公里蜿蜒漫长的国境线。这两年,由于邻国缅甸战火纷飞,从犬牙交错的边境线上偷渡来中国的人员从未停过,瑞丽多起确诊新冠病例均与偷渡的缅籍人员相关。因此,守住边境线成了事关瑞丽疫情防控的关键点。

瑞丽的边境地带山高林密、沟壑纵横,防控起来并不容易。据《云南日报》7月13日报道,为了防止一些偷渡人员流入到村寨、社区,瑞丽已经在169.8公里的边境线上设置了545个边境一线执勤点,每天3565人上勤,24小时轮流值守在边境一线。

像杨雪这样的民间志愿者,也是参与守边执勤的一份子。去年九月以来,她前前后后已经在山林间守边过二十多次,每次都是通宵大夜班。

10月30日晚上12点到早晨7点半,是40岁的志愿者李方轮值守边的日子。他和杨雪是队友,同为“阳光爱心公益协会”的一员,主业是做物流和外贸生意。

这天,李方守边的卡点位于芒林一带的边境线。月黑风高,山上没有路灯也没有信号,他们一行四人带着探照灯、警棍和防爆叉,从一个卡点的起点步行到五公里外的终点,一来一回两小时。然后,终点的另一队人再来回巡一遍,如此往复,直到天亮换班。

李方(图左)在守边。图片来源:受访者

李方向液态青年介绍,除志愿者外,守边的主力还有民警、民兵和一些“单位上的人”——自疫情以来,瑞丽基层公职人员一直需要轮值守边,周边多地的民兵也前来支援。瑞丽的边境线过于漫长,光依靠官方力量远远不够,志愿者便成了重要的补充。

在李方的守边生涯里,他每次都是“跟着单位的人”走,“审计局、政协、村委会,这些都跟过”。志愿者比例也不低,比如10月30日他轮值的这次,两支队伍7人中就有3人是志愿者。

危险时时埋伏在边境线上。今年4月的一个晚上,李方亲眼看到过三个偷渡者剪开铁丝网钻了过来。志愿者们火速打了民兵队长的电话,五六个队员围上去扑人。李方记得,抓捕过程中,偷渡者们几乎没做什么抵抗。后来他才知道,这些是被骗去缅北做诈骗犯的中国人。

有天晚上,李方听到缅甸那头持续传来枪声,一颗流弹突然飞到眼前,身旁队员手里的探照灯被打烂。比起这些,李方更害怕遇到些“危险人物”,比如那些偷渡来送玉石的缅甸“蛇头”,他听说这些人攻击性极强,曾经数次把守边人刺伤。

4月2日凌晨,封控人员在中缅边境线上巡逻。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从去年的9·13守到今年的7·04,我们的队员24小时轮值,没有停过一天。“张建伟是瑞丽阳光爱心公益协会的会长,他向液态青年介绍,7月4日之前,瑞丽的民兵数量不多,协会每天都会派出五十几号人在几个固定卡点轮值。

张建伟是土生土长的瑞丽本地人,也是一名翡翠商人。他在当地人脉很广,自打去年9月组建阳光爱心公益协会后,便常接到各种公职单位领导拜托他们支援人手的电话。张建伟理解这样的需求,“我们地方小,比如有个单位只有4个人,分一段卡点给他们,办公室总得留一个人,还剩三个,都不够轮班的。”

今年3月29日瑞丽封城期间,一批队员甚至连续守边一个多月。姐告口岸的32号边境卡点就是他们的“根据地”之一。守边期间,志愿者们累计协助抓过20多名缅方偷渡人员。

杨雪记得,队友侯小松曾因守边环境恶劣诱发皮肤病,严重到几乎全身溃烂,送入医院,“费用(本应)由瑞丽红会承担。是我们协会垫付的,至今还没有全部报销”。

其他守边成本也需要志愿者来负担——张建伟介绍,其中不仅需要自行开车贴补路费、油费,碰上封控期守边,结束后的酒店隔离费用也得志愿者们全额自负。

群里的志愿者们有时会自嘲“自身难保”。10月29日,志愿者金宇智更是在阳光爱心公益协会的微信群里发了一段长文,诉说自己最近的遭遇和“被伤透的心”。

彼时,他正在畹町(注:瑞丽边境村寨,与缅甸九谷市相邻)边境线上的隔离板房中集中隔离。做过志愿者守卡点、隔离区多次,金宇智没成想,这次轮到了自己——10月23日,他租的店铺(同时也是住所)所在的泛亚国际小区突然被整体封闭,按要求,他们一家人都必须服从安排去畹町集中隔离。庆幸的是,由于家中尚有刚满5个月大的婴儿,妻子申请到了居家隔离,金宇智独自一人来到畹町隔离,交了700元伙食费。

畹町集中隔离板房。图片来源:受访者

隔离生活被他形容为“吃不像吃,住不像住”——吃喝拉撒睡都在一间十平米的铁皮隔离房里,床和厕所间相隔不过两米。瑞丽早晚温差大,铁皮房内白天闷热,晚间阴冷,他找巡逻的人加一床被子,等了三天才有人送来。

隔离点距缅甸只有几公里距离,炮火声和机枪扫射声透过铁皮墙传来。大家在微信群中议论——有人说自首入境、携带病毒的缅北诈骗犯们也被隔离在这片板房之间,住在这里感染风险很大;还有人说流弹不长眼,最近畹町地带的房子就曾被缅甸的战火殃及。

金宇智不理解为什么自己一定要被拉到这么危险的地方受罪:“为什么居家隔离、贴上封条都不行?为什么我们不能像别的城市一样公布流调行程轨迹呢?”

志愿者们心理防线的逐渐溃败,张建伟看在眼里。他认为,真正击垮瑞丽人意志的,其实是一种渐渐看不到希望的无力和消耗感,“假如说一个人能承受一拳的压力,没事,你打我一拳。过后,我恢复下就行。但是一拳,一拳,又一拳地打,大家就站不起来了。真的没有力气了。”

张建伟(右二)和志愿者队友们。图源:受访者

近几个月来,李方也察觉到,退出守边志愿者队伍的人越来越多了,除了民兵队伍增多的原因外,他推测也是因为“寒心,大家都不愿意干了”。

李方也打算和守边彻底告别。最近两个月,他和家人前后两次因为周边出现疑似病例被强制集中隔离。公司的生意持续停摆,巨大的经济和心理压力让李方疲惫、灰心。

10月30日凌晨,他鼓起勇气向一起守边的“单位上的人”提了“辞呈”:“(由于)各方面原因,我下次就不能来参加你们的守边了。这是最后一次。接下来,你们得自己安排咯。”

03

胞波、翻译与缅甸人

瑞丽疫情的防控版图里,面向缅籍人员的沟通尤为重要。据《健康时报》统计,在“7·04”疫情出现的前四天,新增的感染者中,有七成是缅甸籍人员。

缅语翻译志愿者因此不可或缺。这类志愿者中流传一句话:“我们拥有一个共同的名字叫胞波”,胞波,在缅语中是同胞、亲戚的意思。

瑞丽的西南部与缅甸接壤,靠近边境的缅甸人在文化风俗习惯上均与瑞丽相近,还有相当一部分是会说中文的华人,长期以来,都有大量缅甸人和华人在瑞丽务工。据2015年《瑞丽年鉴》的调研报告,瑞丽市内的缅甸籍人员约有4.2万人,其中相对固定居住的有2.8万余人。

黄雯雯是缅甸籍华人,能说流利的普通话和缅语,她在瑞丽工作七八年,从最初在餐馆、服装店里做小工,到后来做玉石主播,再到自己开店做玉石生意,她已经把家立在瑞丽。她向液态青年介绍,在瑞丽,各行各业都有缅甸籍人,其中一些底层的工人每个月只能赚500到1000元人民币,因为工作不需要用到中文,一部分在瑞丽务工的缅甸人是听不懂中文的。

在新冠疫情中,语言不通成了影响瑞丽缅甸人日常生活和疫情防控的新问题。今年4月以来,有大量通晓缅语和中文的瑞丽居民成为翻译志愿者,帮助缅甸人进行核酸采样、流调、接种疫苗等。

“我们既是缅甸同胞,中国也是我们的家乡,既然家乡出问题了,我们也应该出一份力。”黄雯雯说。4月初,她和几个同是华人的姐妹开始做翻译志愿者,彼时瑞丽出现了本土确诊病例,并实行第二次封城。

翻译志愿者的工作先是到社区做通知,用缅语告诉缅甸人做核酸的时间,解释清楚疫情的状况,还要在核酸检测点,翻译现场工作人员说的每一句话。黄雯雯回忆,初期做缅甸人员核酸排查时,缅甸人没有专门用于核酸检测的二维码,全部资料都要人手录入登记。

8月1日,瑞丽市一核酸检测点。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此外,翻译志愿者还要在社区排查是否有漏检的缅甸人。那段时间,黄雯雯早上8点就开始走社区,每天至少要忙8个小时,有时夜里9点多接到排查任务,也要马上过去。

在核酸检测点,黄雯雯遇到过没法买菜和大米的缅甸人——他们住在封闭管理区,当时只能线上买菜,但缅甸人的证件不能在微信实名认证,因而无法使用微信支付,他们不懂中文也很难向社区求助。黄雯雯便记下他们的地址,买了食物送过去。

根据瑞丽市4月3日的新闻发布会,当时共有1546名缅语翻译志愿者在防疫一线工作。

吴华是瑞丽本地人,到缅甸学过缅语,4月时,他在疫苗接种点做了一个多月的缅语翻译志愿者。根据瑞丽市规定,在当地生活工作的18岁以上外籍人员都可免费接种新冠疫苗。吴华告诉液态青年,他目测每天都有几百名缅甸人来接种,志愿者会把疫苗接种的步骤、接种前的注意事项逐一翻译,并拿着小喇叭在队伍旁边反复念出来。

4月之后,吴华没有再做翻译志愿者,他察觉到瑞丽的缅甸人在变少,也不再需要那么多翻译志愿者了。

自去年9月出现瑞丽出现新的疫情后,瑞丽便加强了对缅籍人员的管理,“无法查实入境时间、无固定住所、无固定务工场所的”的缅籍人员,均会被集中遣返。

吴华告诉液态青年,今年8月第三次封城解除后,有大批缅甸人因为没有工作,难以维持生活,回了缅甸。在抖音上,一些瑞丽当地的翡翠商人拍摄了8月时的情景:大批缅甸人骑着摩托车,载着行李驶出瑞丽。

2018年,瑞丽市内一处缅甸租客密集的小社区。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04

离开的和留下的

黄雯雯的男友秦锋也是防疫志愿者,他注意到在疫情之下,缅甸务工者的处境更加窘迫,一方面是语言不通,另一方面是不少人本来就拮据,疫情更让他们失去收入来源。

不仅是缅甸务工者,没有收入的问题正困扰着大多数瑞丽居民。谈到今年4月以来怎样维持生活,吴华和秦锋都提到一个词“吃老本”——他们俩是做玉石生意的,自从3月29日出现疫情之后,生意就一直处于停摆状态。

玉石是瑞丽的主要产业。据2019年的统计,全市珠宝产业从业者有7万余人,新兴的玉石直播更吸引了不少外地人到瑞丽找机会。综合多名受访者讲述,自去年4月开始,缅甸的玉石毛料已经不易运进瑞丽,毛料价格上涨;而今年3月底再次出现疫情后,玉石毛料更是完全无法进入,瑞丽的玉石商品也受快递管控,无法往外地发货。

10月2日,瑞丽市新冠肺炎疫情防控工作指挥部在领导留言板回应了无法邮寄翡翠玉石的问题,该指挥部表示,“704”疫情中有的病例是因违规直播造成的,因此疫情期间禁止直播和运输翡翠。

今年8月中下旬,瑞丽第三次封城解除。彼时秦锋在交通枢纽站做志愿者,他看到大批瑞丽居民离开瑞丽,“四五天后,一下特别冷清”。吴华也记得,8月时,很多外地籍的玉石店主都离开了,过去热闹的姐告玉城,已经完全封锁,所有居民都被要求外迁。

2019年,疫情出现前的姐告玉城非常热闹。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本地人吴华也有想过离开瑞丽,但40岁、全家都在瑞丽的他不知道离开后有何出路。“没有打算,在这边,有什么打算也都是空想。”吴华叹息道。

黄雯雯的家就在紧邻瑞丽的缅甸木姐县,木姐县和瑞丽市只隔着“一堵墙”,在国门没有封闭的时候,黄雯雯每年都会回家五六次。现在,她已经近两年没有回过家了,每天早上,她在木姐的母亲都会给她发信息,问什么时候能回家。

“不是不想家,但家里更需要赚钱。”黄雯雯想到,国门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开,如果现在回缅甸,几乎相当于要她放弃在瑞丽积累下的事业,她的玉石毛料、出租房的家电都没法带走,而回到缅甸后,赚钱更是一个难题。

黄雯雯告诉液态青年,多数留在瑞丽的缅甸人都已近两年没回家了,他们想继续在瑞丽打工赚钱,也有人虽然暂时没了收入,但也想着留在瑞丽吃老本,试着“挺过去”。据2020年发布的期刊论文《“一带一路”背景下云南瑞丽市缅籍跨境劳工问题研究》介绍,在瑞丽的缅甸籍工人工资水平普遍低于该市的最低工资标准,但是该标准已经相当于缅甸普遍工资的三倍。此外,缅甸政治局势不稳定,已使得缅币在近期大幅贬值。

杨雪也陷入了持续焦虑中,她最担心的是十岁女儿上学的问题。3·29、7·04等数字于她而言,不仅标志着志愿者工作的忙碌,更意味着孩子又要开始居家上网课了。杨雪告诉液态青年,前几次封城期还好,只是暂时停课、复课,但本学期以来,瑞丽一直处于半封控状态,孩子压根没进过校园。

据云南网9月7日报道,因受新冠肺炎疫情影响,瑞丽市教体局根据州教体局《关于做好2021年秋季学期学校开学工作的通知》,结合瑞丽市当前的疫情防控形势,做出所有辖区学校学生暂不返校,以“线上开学”上网课的方式进行教学的决定。

杨雪觉得网课质量很难保证,孩子听不听全靠自觉。由于要兼顾店里生意,她很难时刻监督女儿学习。眼看着孩子课程落下越来越多,杨雪只好将女儿送去一对一辅导的老师家中学习,上午下午各上一个课时,每节课120元。最近,老师家的小区也因疑似病例被封控。“现在想花钱也花不了了”,杨雪有些无奈。

10月29日凌晨,瑞丽市举行新闻发布会称,下一步瑞丽市将按照最大限度复学、最严格标准防控的措施,对达到封闭管理条件的学校,在11月5号有序安排复学。

杨雪听说,很多瑞丽家长已经带着孩子去附近城市“借读”了。为了确保孩子上学,杨雪一家也认真思考过离开瑞丽去保山。

但离开瑞丽难度也不小。据澎湃新闻报道,自9月4日起,当地除了“因公、因病、因丧、因学”四种情形外,申请离开瑞丽的居民要到指定隔离点(或酒店)自费隔离7天,并在第1、4、7天自费完成核酸检测,隔离完毕并得到连续3次检测结果阴性后,方可离瑞。10月26日,离瑞政策调整为以“封闭区(红区)、管控区(黄区)和防范区(绿区)”三级管理制度,非因病、因丧、因公三种特殊情况的,位于绿区和黄区的居民需自费集中隔离7天和14天后,才可离瑞。

9月10日,云南瑞丽,勐卯镇金坎村。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多名受访者告诉液态青年,近两个月来,他们从社区网格员处得知,每个社区每日只有两个离瑞名额,想走的话只能先排队。瑞丽市信访局在10月2日曾回应市民反映的“离瑞难”问题,并表示“不存在每个社区离瑞名额只有2个的说法”,但符合隔离条件的酒店比较紧张,想离瑞的市民需要等待隔离酒店腾出空位。

11月1日,云南省委宣传部发布消息,瑞丽市新增10家市内离瑞隔离酒店,新增隔离房间约有500间,有承担住宿费困难的居民,则可申请由政府承担住宿费的隔离板房,而生活确实困难者,可以申请减免伙食和核酸检测费用,申请将由社区和村委审核。

杨雪算了一笔账:即便排上了队,一家7口人,离瑞需要先自费在瑞丽的酒店隔离7天,再在保山的酒店隔离14天,前前后后住宿费、餐费、核酸检测费等花费合计16968元,这还不包括到达保山后,孩子上私立学校和七口人租房的费用。

“不是不想(走),是不敢。换城一切要重新开始!太难了。”杨雪说。

如今,张建伟最期待的就是能重拾“去路上散散步”的简单幸福。谈起过去的瑞丽,他语速飞快,“很热闹的,是个不夜城。凌晨五六点走在街上,你还能看到有人在吃着烧烤,喝点小酒”。

“现在有什么?晚上九点你去城市主街道上看,无非就是那么两三辆摩托车、汽车,很快就冲过去了!”张建伟顿了几秒,笑了笑,高声说道:“以前,不好意思,你得开慢点!路上最起码排了十几二十辆车,开这么快会出车祸的!”

紧靠北回归线的瑞丽市,冬季的平均气温也有14℃,一名瑞丽居民感慨,瑞丽没有冬天,但是现在让他感到比冬天还要寒冷。

(文中李方、金宇智、黄雯雯、吴华、秦锋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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