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学东丨天下之大，当容得下500万人带病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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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月26日晚，湖北省召开新型肺炎疫情防控工作新闻发布会，会上武汉市市长周先旺介绍新性肺炎疫情防控工作有关情况时表示，武汉市常住人口1100多万，户籍人口990多万，流动人口将近500万，目前大约有近500多万人离开了这座城市，还有900多万留在武汉。

这500万人都去了哪里？有媒体做过数据统计，有不少是回到了自己的家乡。详见《500多万人离开了武汉！他们都去了哪里？大数据告诉你》。

这些从武汉回到家乡的人，要面对的是什么？那些网络上的谩骂和拒绝，是被放大了声音的少数，还是代表了大多数人的本意？

我自己没有直接的亲友近期经停过武汉。在疫情舆论汹涌时，我跟父亲讨论过如何面对的问题。老父亲叹了口气，**自家人回来，不帮他，还推出门去，**那还是人做的事么？

**那还是人做的事么？**这是一个江南老农民朴素的认识。

相比那些“带病回乡，就是不孝子孙”极端喧嚷，我为父亲的这种朴素认识自豪。

一

2020年1月22日，我自澳洲飞返上海转高铁回到常州，天正淅沥下着小雨。常州火车站出站的地方，很少看见戴口罩的人，我和来接我的友人也没戴。到乡下，更是无人戴口罩。一切如常。

但是，作为前资深媒体业者，我在刚回到乡下家里时，就获知常州已有武汉出差回来的人疑似感染武汉肺炎的信息。我委婉提醒了家人朋友，劝他们少去集镇。

23日凌晨，我转发了常州市政府通告24日零时起暂停全市活禽交易的官方消息。当日晚上本地原本安排的一些集体活动先后取消，25日，江苏省宣布，截止24日24时的武汉肺炎信息时，其中就有常州的5例。

期间，我在朋友圈读到常州下辖的武进区和溧阳市卫健委关于防治武汉肺炎的提醒。25日晚，我了解到，常州5例中，有离我并不远还是我熟人的亲友。

26日，常州启动突发公共卫生事件一级响应。周边村子原本预备的年饭，纷纷取消，即使如期办的，规模也大幅减少，周边企业也在安排延期上班事。尽管过年的气氛一下冷清了，村里人见到，也都会谈武汉肺炎以及担心，但生活并没有那么紧张，天照聊，牌照打，酒照喝，生活依旧。人们并没有被并不远的肺炎病例吓到。村村通的公交车也许不日会停开，但还没有听说周边有封村断路事。

历史上的中国，无论是自然灾害，还是战争造成的人道灾难，除历代官方开仓赈济之外，更多仰赖的是民间的自我救助，包括宗族亲友之间的救助，富裕家族的赈济。

二

孟子在《滕文公上》中写的“乡田同井，出入相友，守望相助，疾病相扶持”，既是千百年来中国的道德信念，也是历朝历代苦难的人们自救的写照。

从早期的宗族亲友之间的互助，到晚期兴起的商会行帮对本乡本行有难之人的救助，都是如此。

所以，尽管遇事依然会存在“为富不仁”“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自保自利的情况，但这种自保自利在千百年来的传统叙事中，总是作为负面出现，已经说明了人心向背。

而更多既有“血浓于水”的“兄弟同心，其利断金”的血缘天性，也有“远亲不如近邻”的地利照拂，还有“人皆有不忍人之心”“恻隐之心”的普遍人性，在浩如烟海的典籍中比比皆是的褒扬赞誉，也是主流政治、主流文化对这种守望相助的不断地确认。

1900年庚子国难，东南长江流域诸省，除了互保自保，还有民间的相互救援，冯志阳在《庚子救援研究》一书中，引李鸿章语，“造端于各人各家亲人之相赈，扩充为同省同旗官民之普济”。

即使进入了今天的新时代，这种道德信念和实践，不见没有被颠覆，更被现代文明的价值所加持强化。那种普世的悲悯互助，超越了过去传统的血缘、地利，真正形成了无远弗界的现代人道主义共识。这也是但凡每次有大事，无论是国内的地震洪水，还是非典，无论是国外的海啸火山爆发埃博拉病毒等，一旦发生，都是全球同此凉热，戮力同心救助。任何拒绝救助、阻碍救助的观念和行为，都变得人神共愤。这一点上，不仅得益于启蒙时代以来人道主义被普遍接受，也得益于现代传播业的进步，让这些文明的理念深入人心。

今天我们的社会结构中，我们的社会关系，较之旧时相对简单的宗族、师生、官场同袍更为复杂，在此基础上，我们还有同事、社区，甚至，我们还有了一个特别的社会关系，网友。过去马克思说人是社会关系的总和，这句话在今天更是如此。我们每个人，每个家庭，甚至每个单位社区，都不是孤岛，也不可能成为孤岛。

在今天这个社会分工高度精细发达的社会，我们日常习以为常的一切，其实都是通过社会网络交换而来。这也是虽然一些人逆向躲进深山，但更多的普通的正常的人们，却无法离开花花世界。

平常，或许我们并不觉得，但是，遇事，对于来自亲人、朋友甚至陌生的网友的一句看似平常的问候，一次看似不经意的帮助，都会铭感于心。这是人性，不仅是物质上，还有精神和情感上的需求。

武汉肺炎恐慌加剧时，我有几位前同行奔赴疫区，留守疫区给我们处在安全之所的人提供着来自疫区的真实信息。我无能为力，只能每天通过短暂的问候提醒安慰、对他们发布信息的点赞转发，同时尽力帮他们联系武汉有相关资源的朋友，以期在需要帮助的时候能够提供必要的支持，表达对他们努力的感激，和作为朋友对他们个人的关心。

对于在武汉的朋友，也只能在问候提醒安慰之外，通过转发我所看到的一些防治救助信息，表达我的关切（实际上，这些年，我个人也是这种民间守望相助的真正受益者）。在这一过程中，处在疫区的武汉朋友（包括未曾谋过面的），有多位曾主动联系我，愿意为我在武汉报道疫情的朋友尽力提供帮助。

当理应提供救助的渠道不畅时，民间的自身社会关系网络的自发救助尤其是专业救助，既是对危难中的朋友的道义责任，也是缓解救助不足可能引发次生灾难的巨大助力。

这就是孟子说的，守望相助。

三

我的故乡并不平静，如今也有了多起确认的病例，都是从武汉带回的，有数起都在我熟悉的地方。所幸的是，我的故乡没有敲锣打鼓要求封路严防死守，也没有在人家门上贴上家有武汉回来的警示，而是在采取措施专业隔离救治之外，通过官方平台，有序发布疫情的相关情况，提出防治的指导意见，提醒武汉回来的人去医院报备检查，既有专业方面的，也有提醒少去人口密集处，劝导减少过年宴请聚会，关停活禽宰杀市场等。许多人家主动撤回了年饭聚会。

我热爱我的故乡，不只是它是我的生身之地，而是在危难来临的时候，它也没有放弃过它的子弟，无论是衣锦荣归的大人物，还是黯然退隐的叛臣逆子，它保护过许多人。

所以，苏东坡赞我故乡为君子之邦，惟愿埋骨此地。我在回应网友的留言，谈到他们的故乡拒绝他们返乡时，我说了一句，**这样的故乡，不要也罢。**这也是我的真心话。如果人有危难，连故乡亲友都拒之门外的时候，这种地方，不值得留恋，因为最朴素的情感被割断了。

不只是我的故乡采取了理智有度的防范措施，在上海，在杭州，在广州，等等，你都可以看到有序的理智，而非惊慌失措。在浙江，杭州公开宣布不封城；在广东多地，出现了开放宾馆欢迎回不了家的湖北人的信息，类似这些，都与疫区一线的医护人员和提供真实信息的记者、志愿者一样，是我们在寒冬里感受到的温暖的希望，这让我们确认，这个世界依然值得我们去爱，去为它奋斗。

2003年春天，北京那个非典型的春天，央视主持人王志采访当时主政北京市的主要领导，直白地谈到了堵路的问题，主政者这样回答：

**“中央已经严厉制止，绝对不容许。****” **

**
“我们郊区也有一些个别地区，也在严厉制止。只能说反应过度。”**

在访谈节目中，主政者提了两个概念：“理智的恐慌”和“盲目的恐慌”。这两个概念可以用来观照我们当下见到的乱象。

我想包括我的故乡，上海、杭州、广州等地，都在恐慌中，但却仍按照理智和常识行事，果断而不失情义体面。

**病毒造成的伤害是身体上的，对大部分人来说，是可以想办法恢复的，但是，绝望造成的伤害，尤其是底层社会亲友之间的绝情造成的伤害，是最大的也最难修复。**当以邻为壑，驱赶、谩骂本乡在武汉工作回乡过年的人，被美化为自保自救，甚至在一些受过良好教育的人那里，也获得了不少共鸣和赞誉，并经社交媒体放大时，我想这些人失去的，不仅是法治的意识，还有守望相助的德性，更是人性良善。他们也会失去他们的未来——我不知道未来他们的子弟出去打工的时候，会面对什么情况。

任何人的死亡都使我受到损失

因为我包孕在人类之中

所以别去打听丧钟为谁而鸣

它正为你敲响

约翰·堂恩这首诗，在疫情肆虐的今天读来，更是应景。

文章内容纯属作者个人观点，不代表平台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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