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口小县的“美学”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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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武城关镇秦厂村的“队部”已经成为当地的网红建筑。（修武县政府官网截图/图）

拱形的房顶，暗绿色的外墙，巨幅落地窗，室内有咖啡屋、餐饮店和购物区，办公室完全开放，和阅读区、村民大讲堂相连。

如果不是门口挂着沙墙村支部委员会的牌匾和“人民至上 共产党好”的标识，无论从外观，还是内部装修，都很难看出这座二层楼的“网红”建筑是一个“村队部”。

为了修队部，沙墙村请来了专业的设计团队，从建筑外形、灯光到室内墙壁图绘都经过了反复的设计，投入了30万元的设计费，83户村民众筹了两百多万元集资盖楼。

在河南修武县，像沙墙村这样经过精心设计的“村队部”还有好几个。2016年，修武提出打造“党建美学”，要把“村队部”建得精致、好看。

几年之后，从“党建美学”起步，“美学”已成修武全县经济社会发展的“统领”，县委、县政府提出了“全域美学”，还独树一帜地成立了“美学办”，全县的方方面面都要和“美学”联系起来。。

在这座位于太行山南麓的小县，“美学”这个新概念，不断冲击着当地干部和民众的认知。

“去衙门化、去官僚化、去刻板化”

十八大后，农村基层党组织建设得到进一步重视。从2016年起，修武县启动了村级党组织活动场所的建设工作。

以前的“村队部”和民居没太大区别，主要是村干部的办公场所，常常大门紧闭，有些已经破败不堪，有的甚至长期被废弃。修武县财政拨款1000万元，为全县187个村更新队部，提出了“去衙门化、去官僚化、去刻板化”的要求。

更新过程中，县委书记郭鹏发现，不少党员干部开党会时觉得内容“虚”、心不在焉，一般的党建活动已经很难吸引年轻人，于是他萌发了把队部“建得好看一点”的念头，“让年轻人一看就愿意走进去”。

郇封镇的大位村，老队部年久失修，有两间房子已经塌掉，2018年，村里拆掉了老村部，正准备新建，于是偶然间成了修武“党建美学”的试点。

大位村村委会主任崔永军说，县里提出“党建美学”后，很多村都很犹豫，担心花钱太多。

建新队部，除了县乡支持，大位村还投入了八十多万元，比预计的多花了20万。在设计方案中，除了有“好看”的外观，队部还拆掉了围墙和大门，村干部开门办公，会议室变成了开放式的阶梯，内部开辟了读书区，还设计了一座儿童滑梯。

当然，配套设计的门面房每年租金预期也有15万，以后在平衡支出的同时也能为村集体带来不少收益。

设计方案出炉后，修武县专门召开了一次评审会，参会人员包括了几乎所有县领导和多个县直单位“一把手”。一位参会干部表示，评审会上不少干部都持反对意见，认为不正统、不像“衙”。

有人觉得这样的建筑不符合“党的队部”的形象，有人觉得完全开放的办公空间会影响村两委办公，还有人觉得本来盖几间房子就行的事，这么建增加了这么多成本，会变成形象工程。

那次评审会现场，“设计师都快哭了，但最终达成一致，还是通过了设计方案。”参会干部说。参会的县委主要领导认为有争议是好事，他说这样的建筑可以吸引年轻村民、激发基层党组织的凝聚力，后期还可以通过经营收回成本。

不少修武干部感到意外的是，大位村新队部落成后，“美学”效果很明显。崔永军说，之前村里的小孩放学后经常跟着父母去参加宗教活动，现在都到队部写作业、玩滑梯了。

试点成功后，修武又有多个村盖起了网红队部。

为了弥补建设费用，也为了给村集体增收，这些新建的队部都有一些市场化运营。秦厂村看中队部参观考察的客源，开发了“主题党日套餐”，最近计划再扩张，开启了二期建设。宰湾村的队部建在了县委党校新校区的对面，准备承接红色培训。沙墙村的队部建在风景区入口的不远处，还计划在周边开发民宿。

成立“美学办”

推动“党建美学”制度落地的修武县委书记郭鹏生于1976年，是一名学者型官员，本科毕业于外交学院，后在波士顿大学获得了比较政治经济学博士学位，著有人民出版社出版的《制度之争与制度认同》一书。

2014年3月，郭鹏被调到修武任职,以焦作市委常委的身份兼任修武县委书记。

位于河南省西北部的修武，地处太行山南麓。殷商时期，武王伐纣途经此地修兵练武，便改地名为“修武”，至今已有三千多年历史。

到任后，郭鹏推动建立了“党建六项制度”，其中有一项是“村民监督书记评议”，县、乡、村三级书记每年年底进行公开述职，并接受民众打分，评议结果被视作干部调整和评先评优的依据。郭鹏带头示范，每年至少到两个村述职，述职内容会在电视上播放。

这些制度，后来被纳入到“党建美学”的范畴中，称作“制度建设美学”。

随着“党建美学”的逐步推进，修武县委、县政府开始思考，美学如果应用到全域旅游和乡村建设中，会不会也能产生效果？

修武是个仅有27万人口的小县，也是工业小县，但修武是旅游和文化大县，绿水青山资源丰富，5A级景区云台山就在修武境内。长期以来，修武的经济发展都是围绕旅游业做文章。

2018年，修武组织干部去浙江松阳、河南新县考察，这两个地方都通过建设精美小建筑在发展旅游上取得了效果。

回到修武后，县委认为将美学推向修武全域完全可行。2018年8月，修武召开了县委全会，提出用美学经济全面引领转型发展。

郭鹏在会上详细阐述了“美学”是什么：体验经济的同义词就是“美学”；美学绝不是艺术家才能欣赏的阳春白雪；产品无法升级到体验经济，只有死路一条；美学和美的区别在于美学是科学，有其自身的规律。

他提出注重发展平台经济，政府不投钱或少投钱，还要避免大拆大建，对原生态资源进行保护性开发，防止一刀切造成的破坏。

之后，修武找到咨询公司为全县编制了美学经济战略发展规划，县委县政府成立了美学经济领导小组，全县所有建筑的新建或翻修方案，都需要得到美学小组的审批，无论是房地产还是医院、学校，建筑都要尽量考虑美学元素。

县委办抽调了4名工作人员成立了“美学办”，县政府又设置了正科级事业单位——美学经济服务中心，负责对所有美学经济项目谋划、督导、招商，同时还对设计进行把关。

修武每个乡镇和县直单位都设了美学专员，要求他们有一定的美学素养，基本上都是各单位的副书记担任。修武县委组织部副部长范继昌说，在干部考核中，组织部门会注重干部在美学经济项目中的工作表现。

美学中心设立了台账，2020年修武列入台账的美学项目达到了74个。为了审批美学项目，修武县委县政府成立了美学经济项目设计预审小组，由县长魏松担任组长，6名副县级干部担任副组长。建筑方案只有在预审小组通过后，项目才能进入到规划委员会审议。

“各显神通”

在县委、政府的推进下，修武各乡镇和县直单位都“各显神通”追求美学。

县交通局在修建“四好农村路”时，将多个美学项目串连建成了两个环线，道路不是寻常的黑色沥青路，而是“融入美学元素”，加上了染料，铺成了“莫兰迪色系”中的墨绿色。

地处风景区的云台山镇，投入四百多万元为乡村道路做了配套的美化，通过美学设计把道路沿途的配电箱涂上彩绘，还在路中的单黄线两边涂上了彩色的油漆线。

为了将农家宾馆提升为高档民宿，云台山镇政府花了两百多万元聘请团队，对风景区里的岸上村进行了统一设计，将设计图纸发给村民，鼓励村民自发出钱装修改造。镇政府专门成立了两个工作组给村民做工作，还帮忙协调贷款。

穿汉服也被视作美学，七贤镇中心小学将汉服作为学校校服，邀请武汉纺织大学教授设计了三套汉服款式。

县教育局成立了“美育办”，要求各学校都增加音乐、美术、手工等课程，在课程设计上体现美学。教育局还在修武县委宣传部的微信公号“不可思议的修武”上开辟了“空中美育课”，让全县学生听管弦乐《蓝色多瑙河》、钢琴协奏曲《黄河》、江苏民歌《茉莉花》，欣赏国画《千里江山图》。

修武的美学经济项目中，数量最多的是乡村美学。

大南坡村被定为修武的乡村美学示范村，在多位知名教授及设计师的操刀下，大南坡没有大拆大建，而是在原有废弃的公共建筑中，引进了售卖高附加值手工艺品和原创文创产品的“碧山工销社”和全国第一家线下“五条人士多店”，建起了全国首个开在农村的方所书店，办起了高端文化展览，还鼓励村民们将自己的老房改造成民宿对外经营。

改造后的大南坡村，目标是成为“北方乡愁”的示范村，吸引众多一线城市游客前来消费。

“不能只是建筑好看”

最初听到“美学”时，修武的干部们或多或少都有疑虑。

城关镇的秦厂村是修武“党建美学”的一个试点。从县委办常委办主任转任城关镇党委副书记的葛佳佳说，一开始以为就是穿一件美丽的衣服，不理解美学该怎么做，一些村民觉得是浪费村集体资金，甚至不少前来参观考察的人也对他说，这么建村部和当地有些脱节。

在半信半疑中，葛佳佳当初更多的是以“完成上级交代的任务”的心态去推进项目的。

修武一位科级干部称，在提出“党建美学”之初，干部们担心是形象工程，毕竟还没有其他哪个地方是把“美学”作为建设目标的，各类政策文件中也很少看到这个提法。

“一开始很多干部都担心是形式主义。”修武县委组织部副部长范继昌说，为了避免走入形式主义，就不能只是建筑好看，在“阵地建设美学”之外，修武又提出了“组织生活美学”和“党建行为美学”，将此前该县已有的部分党建制度创新融入到“党建美学”的概念中。

2019年12月，在修武召开的县直美学经济项目谋划会上，郭鹏为了鼓励各县直单位积极发展美学项目，提到做美学的四个收益。其中就包括美学点能吸引更多的关注和政策支持，为修武的旅游增添核心吸引物。

在郭鹏看来，做美学的另一收益是，融入美学的项目为各个口的工作实现了创新。

现在，修武全县的干部都要接受“美学教育”，每个季度都会安排一次美学讲座。2019年初，被称作“色彩大师”的于西蔓为全县干部做了色彩辅导，县委办还会定期向全县干部推荐有关美学的书籍。

县委办的干部拉了个名叫“修武县域美学”的微信群，群里有三百多人，除修武各单位的美学专员外，多数是设计师及美学专家。县领导常在群里转发关于美学的文章，既有一些偏理论的，也有不少设计案例。

回忆起当初很多干部对“美学”畏手畏脚，葛佳佳说了一句：“都干出来了，还能说什么？”

南方周末记者 张笛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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