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小土豆」,我不喜欢
2024开年第一个热梗: “南方小土豆”。 在这半个多月来的狂轰乱炸下,Sir已经从置之一笑,到现在看到就腻歪,毫不犹豫地划走。 今天认真来聊—— “南方小土豆”,是一场什么样的狂欢。 起初,“小土豆”这个带有点蠢萌的形容,大概指的是初到北 …
文|王焕熔 吕一含
编辑|杜雯雯
过去100天,顶流之城哈尔滨被分割成两个世界,流量中心的喧嚣和聚光灯外的寂寥。中心的人竞争,边缘者焦虑,背后之人隐身。
这是失落东北在流量时代,渴望抓住转瞬即逝的机遇的故事,也是关于一个宏大目标之下,未被看到的具体的人与细微之物的故事。
一场迟来的策划会
哈尔滨的火热持续到1月中旬时,冰雕公司老板刘坤几乎接遍了全市辖区的订单,唯独剩下没被流量惠及的香坊区。
此时,距离春节只有20来天,刘坤忽然接到一个电话,对方请他来一趟办公室 。
晚上九点,双方碰面。办公桌上的茶壶嘴冒出热气,产业负责人方总眉头紧皱。“道里有中央大街,江北有冰雪大世界,道外有巴洛克,阿城局长都开始跳舞了,南岗也跟外省洽谈了,你香坊有什么?”方总叹了一口气,“香坊好像对哈尔滨没什么用。”
前不久,方总被香坊区区长叫去开会,各部门局长也在场。大家都很重视这波流量,不甘落后。宣传香坊地标的任务落到了方总身上,他记得区长重点提炼了一个元素——冰玫瑰。具体想法是,香坊区黛秀湖公园内的婚姻登记处刚揭牌4个月,可以利用冰玫瑰把它打造成爱情主题公园,吸引游客情人节去打卡。
与爱情主题挂钩,别的区有过成功先例。1月初,道外区的冰玫瑰墙新晋为网红打卡地。一束束红玫瑰镶嵌在晶莹剔透的立方体中,定格在最鲜艳明丽的状态,寓意“玫瑰永不凋零,我的爱永远热烈”,得到网友盛赞,“好美好浪漫”。
哈尔滨群力广场大雪人
一听到冻冰玫瑰,坐在方总对面的刘坤脱口而出,“来不及了”。他解释,冻花需要模具,真花在冰块里生存还要打上氧气,而冻花的模具和设备都租到了北京。即使有机器,冰玫瑰的制作至少需要十天,时间肯定不够。
“哎呀妈呀,都指着这个事儿呢。”仿佛一盆冷水迎面浇到了方总头上,“这事儿否了,不就大事儿了吗?”
刘坤想了几个替代性方案。雕一个直径2米的冰雕大玫瑰,用炫彩灯打出色彩变化,变出红、白、蓝、紫四种颜色,底座配上发光标语“一生一世”。再比如,做成红酒杯瀑布,女生穿着婚纱,手里举着红酒杯,里面注入酒红色的防冻液,水流不断。
随后,爱情冰盲盒、爱心冰锁、牛郎织女冰桥相会等方案陆续登场,全都主打浪漫。刘坤保证,这些方案能在五天内见到实物,“领导我就这么跟您说,您别冻花,我啥都能给您实现。”
两人讨论到兴起时,方总突然提出最关键的问题。“贵不贵?”他担心,方案如果太好了,政府拿不出那么多钱怎么办?
这戳到了刘坤的痛处,他想起前几天跟湖北文旅部门的合作,刚开始定的方案特别好,“什么都冻、什么都整。”
对方构思把武当山上六百年不灭的火种采集过来,通过灯光设计的方式,把火种引到冰雕武当山的金顶上。刘坤费了一番功夫,全程应用高科技产品做了互动方案,游客一过去,冰雕会随着人影形状产生互动效果。
但听到成本大概要20万时,湖北文旅部门反悔了,原因是拿不出那么多钱,他们还特意拜托黑龙江某部门的秘书,给刘坤打电话讲价。“那都惊动您了,咱就只能便宜了。”刘坤接受了。
“能出得起多少?”湖北那边的回复是8万。刘坤立刻取消了所有互动装置,把成本压缩到7万左右。折腾下来,刘坤的公司只挣到几千块钱,比雕刻师利润还少。
“政府就这样式儿的,还想花钱少,还想干出多漂亮的事儿。”方总跟着嘟囔。
接下来的讨论忽然转向,变成如何帮政府省钱。雪比冰更便宜,那就多用雪;冰桥换成钢结构;电脑操控的炫彩灯换成投光灯;用模具制作雪人,沿着爱情长廊,男雪人和女雪人,扣一个是一个,两个模具一直干到头,又快成本又低。
最绝妙的省钱方案还是来自方总,干脆用泡沫代替,在泡沫上面浇点雪,“什么边边沿沿都给它盖上。”方总熟练地说,“这就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一个多小时过去,讨论接近尾声,方总念念不忘区长特意交代的冰玫瑰。刘坤绞尽脑汁,想出一个最稳妥的方案,“一个冰掏个方出来,把仿真花下到里面。”
“能达到透明效果吗?”有工作人员问。
“用火烤,嘎嘎透明。”离开前,刘坤做了保证。
舆情
接近晚上十点,刘坤从策划会现场出来,开着汽车驶向中央大街。
那是哈尔滨的流量中心。就在两天前,刘坤的公司为湖北文旅部门在中央大街尽头做了两个雪雕。这个订单,让他亲身经历了一场由官方部门意外引发的舆情危机。
1月12日,两架包机载着近300名湖北游客,从武汉飞往哈尔滨。
多家媒体在前一天发布报道《“樱花”与“雪花”的浪漫相遇,知音湖北将亮相哈尔滨》。湖北文旅部门计划把樱花元素作为此行的宣传要素,他们要为游客发放1万支湖北特产的樱花雪糕和1万个樱花气球,还要“让樱花冰雕在中央大街点亮”。
飞机到达哈尔滨后,湖北文旅部门找到了刘坤,他们在马迭尔西餐厅见面,商讨在中央大街做两个卡通人物冰雕,一个是樱花,一个是雪花,两个冰雕手牵手,象征着武汉和哈尔滨在疫情期间的互帮互助。
双方交谈甚欢,有条不紊地推进项目——第二天确定方案,开始执行合同;第三天冰块进场,师傅用了18个小时,把冰块堆起来。万事俱备,就等着施工“开干”。
凌晨三点,刘坤在睡梦中,电话忽然响了,湖北文旅部门打来要求立刻改掉方案,原因是,他们的樱花方案未通过上级部门审核,社交媒体上也出现负面评论——“呵呵,樱花,鬼子?”
沟通抢救措施时,湖北文旅部门提出把冰雕设计替换成黄鹤楼和武汉大桥。刘坤否定了武汉大桥的提议,现场已经搭建为两个纵向的长方体,而大桥是横向结构,无法在规定时间内实现。
最终确定的图样是黄鹤楼和武当山,刘坤立刻修改方案,一夜未眠。三个小时后,雕刻负责人叶师傅接到刘坤的通知,跑去打印图纸,做新的规划设计。拿到新方案后,雕刻师傅们接力抢工期,加班加点地干了两天,码冰到零点,雕刻到凌晨三点多。
“那是真冻屁了。”叶师傅回忆。
黄鹤楼和武当山冰雕施工现场
舆论不仅会把官方部门架在火上烤,有时也会对准个人。
整条中央大街无人不识甲继海。他只要穿着兽皮兽衣出现,就会成为人潮中心。如果身边没有跟着驯鹿,孩子们就围着他问,“鹿呢?鹿呢?”
甲继海今年67岁,高大挺拔,是哈尔滨当地有名的富商,也是中央大街的形象大使。他曾到大兴安岭深处拜访鄂伦春老人,还四处搜罗黑龙江少数民族的物件,建了一座民俗博物馆。三年前,他就牵着驯鹿在中央大街上巡游。直到去年12月底,他的视频一夜爆火,让鄂伦春族成为流量中心。
他不太理解网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但直觉告诉他,这是个好事,“大家借势把这个事炒起来,对我们的旅游都挺好的。”
呼伦贝尔养鹿的人给甲继海打来电话,黑龙江的鄂伦春族、内蒙古的鄂温克族、松花江两岸的赫哲族,甚至4200公里外云南省的文旅部门也找了过来,大家都有同一个诉求——希望甲继海带着他们的鹿或人,到中央大街上走上几圈。
这激起了甲继海的虚荣心,他向我炫耀,“确实我把文化命脉拿捏得挺准的,我一做就有亮点,没办法,那是什么招也没有。”
他情不自禁地回忆起自己的辉煌过往。上个世纪80年代,市场经济的浪潮尚未到来时,他就主动下海,避免了下岗的命运,后来开酒店、当演员,跻身哈尔滨富商前十的行列。那时的东北尚处于共和国长子荣光的余晖中,他跟有权有势的领导会面,为哈尔滨招商引资。
甲继海形容自己一生“喜欢张扬”,又足够幸运,每一步都踩在时代的脉搏上。这一次,潮流再次摆在眼前,他依然信心满满,一头扎进去。“民族大团结”的概念闪现在脑海里,他计划让三个少数民族一起走上中央大街,手牵手唱歌跳舞。当然,“少了我就没意思了,因为我出现之后必须叫王炸。”
甲继海在中央大街牵着驯鹿,图源新晚报刘洋
但争议很快出现了,网友扒出他是汉族人,质疑他扮演少数民族是为了炒作、蹭流量。而且鄂伦春族是马背上的民族,鄂温克族才养驯鹿,在民族文化的传播上,他的视频也存在一定误区。
甲继海解释自己是出于好心——他热爱家乡,又喜欢少数民族文化,想为二者都做一些贡献。“没有任何部门给我钱给我啥,都是义务在做。”在电话里,他语气真诚。
但他不知如何回应外界的质疑。甲继海袒露了自己的劣势,“我是没有文化的人”。受到上山下乡的影响,读完二年级,他就不上学了,语言表达能力和知识水平都很匮乏。过去的文旅宣传活动,都有官方部门给他“指个道”,告诉他怎么做。但是这次,“没有相关部门给我指导,没有专家给我补补课啥的,我也没有办法。”
1月8日,我问他是否还会出现在中央大街,他压低声音,“这两天得消停点,人家政府都不高兴了,整得太火了也不好,得尊重方方面面的事情。政府说句心里话,一是(希望我)低调,二是(担心)我说话不加考虑,老说走嘴。”
跟甲继海聊完当晚,我以为他会就此消失在短视频平台。
但当天零点左右,他的账号新发布了一条视频,甲继海站在中央,身旁围着鄂温克族、赫哲族、鄂伦春族的人,大家载歌载舞,唱着“天下相亲与相爱”。
争夺流量
之后的每一天,甲继海照样出现在中央大街,依旧是目光的中心。更多普通人看到了流量带来的红利,也想从中分一杯羹。
做了九年房地产生意的中介老亮,用“前所未有”来形容眼下的房市。1月前后,他接到的咨询电话中,外地游客接近10%,手里房源的价格小幅上涨,一些房主甚至明确提出,原价不卖。
他计划穿着大花袄到中央大街拍摄,宣传房产。但在准备出发的当晚,网购的花棉袄没有按时送到。他咬咬牙,穿上家里的短袖花袄,在零下二十度的天气里走街头。
跟中央大街一街之隔的红砖街早市,商贩们的想法和老亮不谋而合,处处都是刻意着装的粉花绿叶大红袄。一位卖菜大叔身上的花袄尺寸明显太小,系不上扣子,紧紧勒在绿色军大衣和围裙外面。
大叔还瞅准商机,开辟了新业务。每天早市收摊后,他就到附近的冰雕公园门口卖糖葫芦,一串卖五元,从早上十点到下午三点,两百多串糖葫芦销售一空,每月新增收入八千多元。糖葫芦车周围总站着几个卖塑料滑板的中年男人,其中一位本职工作在医疗行业,在哈尔滨走红后兼职卖滑板。
中央大街上熙熙攘攘
在顶流“明星”出没的地方,人类膨胀的欲望和野心变得具象化。
1月12日中午,哈尔滨极地公园的明星企鹅“淘淘”,和年轻的俄罗斯小提琴家在大剧院前亮相。包括电视台、新闻网、头部博主、普通游客在内的200多名拍摄者赶赴现场,一场流量争夺战就此拉开序幕。
雪地里传来悠扬的琴声,企鹅随之扑棱翅膀,发出高亢的鸣叫。绝佳的拍摄机会,镜头齐刷刷推向前,快门声噼里啪啦地响起,7台无人机“嗡嗡”出动,盘旋在上空。
三个专业摄影记者在离企鹅不到一米的地方抓取特写,占据了最前方的位置,这引起了后排自媒体博主的不满,人群开始骚动,“他们挡机位!”
有限的拍摄空间引起了竞争。一名后排男士扯住前排女士的书包,把她强行压下去,一名主播要求前方记者退后一步,但记者被两侧的人紧紧夹在中间,动弹不得。
工作人员不得不出场维持秩序,他安慰大家不用担心,主办方特意安排了摆拍环节,“画面特别好,特别干净。”随后他发出指令,“现在大家听我指挥,退到最后。退退退。”
黑压压的人群不为所动,谁都不想第一个挪动脚步。最终多名工作人员出动,把人们踩到脚下的警戒线拉了起来,在红线的束缚下,大家暂时和解,进入摆拍环节。
此时,一位戴着红色毛线帽的女士突然闯进画面,她晃动双臂,模仿企鹅的姿态在背景里大摇大摆,似乎在争夺镜头的注意力。紧绷的情绪被瞬间点燃,一群拍摄者大声唾骂,“那个人搁那儿干啥呢,有病啊。”
混乱之中,工作人员打开运输笼子,召唤企鹅回归。眼看流量中心就要撤离,人潮冲破了警戒线,拼命按动快门,吓得企鹅左右逃窜。车门重重关上后,一些主播不肯死心,围着房车继续拍,直到车子远去,他们才捧着沉甸甸的素材,心满意足地离开。
拍摄企鹅淘淘的人们
为了流量,哈尔滨警察也被迫成为游客的道具。
中央大街两旁每隔几米就有穿着制服的警察站岗。1月19日晚,一名身高两米左右的年轻警察被游客团团围在路中央,索要合影,他僵在原地一动不动,黑色脖套遮住了半边脸。几分钟后,他移动到街道一旁,用行动表示他想继续站岗,但打卡比“耶”的人潮没有放过他,队伍跟着甩到了街边。
镜头甚至伸向了最私密的洗浴中心。虽然“哈尔滨管沈阳借了一千多个搓澡阿姨”被证实是个谣言,但洗浴中心还是出圈了。北京一家媒体采访了一位澡堂老板,老板欣然同意记者的拍摄需求。
于是,两个男记者穿着浴衣走进男澡堂,支起三脚架,架起了相机。一排排男士赤裸上身、围着白色澡巾的画面出现在镜头里,一旁的搓澡师傅在卖力地进行“搓泥宝”服务。当镜头移动到男女混杂的汗蒸区拍摄时,一位女士表达了对摄影机闯入的不满。记者们拍着胸脯保证,“放心,我们没有在拍你。”
但在拍摄一些空镜画面时,意外发生了。一名男子起身时,腰间的浴巾突然滑落,身体一览无遗。镜头并非刻意对准他,却无意间捕捉到了这一幕。而直到拍摄结束,男子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营销密码 VS 动物代价
在哈尔滨的流量密码中,全网曝光100亿次的“淘学企鹅”属于顶流梯队。相比于其他在热潮下等待和争抢的跟风者,极地公园有先见之明,他们主动决定制造顶流。
“我们至少做了7年的准备。”在会议室里,极地公园总经理戴瑞语气平静。早在2017年,极地公园就诞生了一个“史无前例的创意”。董事长田力提出,让极地动物走出极地馆,到室外巡游,目标站位高远:打造明星IP,拉动哈尔滨的旅游经济。
选拔阶段,长期生活在水下的白鲸和北极熊,因为无法适应哈尔滨的陆地,遗憾落选。最终企鹅拔得头筹——它既没有攻击性,又对世界充满好奇。
对企鹅来说,每一次出游都是一次冒险。室内极地馆模拟了南极的无菌环境,企鹅一旦踏入室外,就意味着要接触有菌的空气和人类,不是所有企鹅都能承受这些。
改造和培训企鹅是第一步。饲养区域不对公众开放,变成了“封闭训练营”,湿度、气温、光照都得逐步改变,才能让企鹅适应街头环境。兽医会给它们补充微量元素。为了给企鹅喂进口的青虾仁,“扒虾神器”也用上了。陪伴也必不可少,驯养师每天要花大量时间跟企鹅待在一起,关注这些“预备役明星”在陌生环境里的心理状态。
驯养师在安抚企鹅
最终,60只身强力壮的企鹅脱颖而出,它们分为三个梯队,每次出动20只,在极地公园前的雪道上巡游,从每年12月底一直持续到来年2月末。
排行第一的那只叫“淘淘”,是重点培养对象。“淘淘”的正式出道,则源于一场天时地利人和的营销事件。
2019年12月,哈尔滨大剧院请来了俄罗斯国家芭蕾舞团表演《天鹅湖》。极地公园和大剧院联合策划,让芭蕾舞者和企鹅在大剧院门前共舞。
活动前一天,品宣负责人张继伟带着摄影师去考察场地,剧院前都是灰色的水泥地面,视觉效果很差。“如果有一场雪就好了。”张继伟心想。结果第二天一早,天降大雪,张继伟激动地给剧院打电话,“不要扫,保留住这场雪。”
落下的雪花给画面增添了最唯美浪漫的元素,成为神来之笔。拍摄临近结束时,雪忽然停了,夕阳出来了,张继伟感叹,“老天爷好像都在帮我们”。照片在24小时内聚集了3亿流量,连张继伟朋友圈里不熟悉的人,也自发转了企鹅和舞者的合照。
然而企鹅的流量之路,没能像预期一样越走越顺。这次营销事件结束后不久,世界就进入了疫情周期,人和动物的处境都变得艰难。
在毫无收入的情况下,极地公园一天要支出40万,包括喂养动物、训练动物、模拟南北极环境的用电、给动物供暖或制冷的天然气费用等。疫情三年,公园停业的时间加起来几乎是一整年,损失达到一亿多元。
企鹅和俄罗斯小提琴家的互动现场
“我们是一家以人为本的公司,始终把员工和游客放在第一位。”戴瑞着重说,即便是最艰难的时刻,公司都坚持没有裁员,没有为了保全效益而牺牲员工。
至于企鹅们,随着封控和封控解除,巡游断断续续,但没有停止过。哈尔滨的室外最低温有时达到零下30度,远低于企鹅最适宜生存的零下2度至零下10度左右,冬季供暖之后,空气污染严重,也影响着企鹅的健康。企鹅在室外的时间应严格控制在15分钟,有的拍摄过程却长达半小时。
“一只企鹅是45万,一次拿出去20只就是900万、1000万的资产。”戴瑞摆出了顶流的经济价值,同时也是公司要承担的经济风险。她还特别对比了自家明星和别家的不同,“什么马安个翅膀还是驯鹿上街,你说就没法比,驯鹿就是三五千块钱一头,我一只企鹅就能买几百只驯鹿。”
只有少数人知道,每年巡游结束,60只巡游队伍中就会有两三只企鹅出现健康问题,再加上衰老和疾病,最终死亡——这些损失都由极地公园承担。
哈尔滨走红后,企鹅的流量解决了公司和员工的困境——极地公园的游客比往年翻了一倍,也给哈尔滨带来了荣耀——黑龙江省政府授予了淘学企鹅“黑龙江冰雪天使”的称号。但顶流明星却无力挽救同伴的生命。
在外界的关注下,企鹅的死亡被赋予了“英雄式”的意义,从公司的财产损失,变为一种“更大气、更高站位的企业担当”,戴瑞自信地说,“我们把价值上千万的资产扔到大街上,让游客免费看,对哈尔滨冰雪旅游做一个更高的引爆点,也为黑龙江冰雪旅游加分。”
说完这番话,她立刻递来手机。屏幕显示她跟哈尔滨市某领导的聊天,领导非常赞赏,“淘学企鹅为哈尔滨的旅游做出重大贡献。”戴瑞又展示了跟一位上海媒体人的对话,对方在报道中写,“淘学企鹅”是今冬哈尔滨火爆出圈的功勋“鹅”。戴瑞想出了一个更“正”的总结:淘学企鹅巡游是拉动哈尔滨旅游热潮的重要因素之一。“好的,绝对当之无愧。”媒体人回复。
2023年11月6日,伴着哈尔滨冬天的第一场大雪,一只小企鹅在极地公园破壳而出,网友给它取名叫“雪花纯生”。如今,小雪花的命运已经被安排妥当,2024年过完一岁生日,它将跟“淘淘”一起,加入冰雪大巡游当中。
运动式造梦
如果要追溯这场持续了3个月的热潮源头,还是要回到官方层面。改了几百份设计稿后,雪雕大师张宁阁意识到,这是一场前所未有、自上而下的推动。
从去年3月开始,张宁阁就为太阳岛雪博会构思主体雕塑设计,陆续创作出宇宙之神、百鸟朝凤、惊喜的太阳公公…..
7月,画稿被逐级递交,从太阳岛景区到马迭尔文旅集团,最后市政府亲自把关。每个符号、元素、方案、设计都要经过精心筛选,对于整体的规划布局、市场运作,工作人员们也要逐一汇报方案。最后,代表北方少女形象的“雪绒花”被选中了。
方案经历了反复修改。
领导提出,雪绒花的头饰要更接近大众审美,张宁阁改了三次,从菱形改成了波浪形;领导指示,要加强参与性和互动性,张宁阁画了几个雪洞,供孩子钻雪洞溜滑梯;领导要求,大雪人要“笑眯眯”,张宁阁把大雪人改成了嘴角上扬。为了贴近年轻人的喜好,62岁的张宁阁还特意做了功课,让大雪人的双手合拢,“这叫什么?”他笑着自问自答,“这叫比心。”
张宁阁手稿
进入11月,张宁阁的画稿堆满了工作台,方案终于确定下来。同一时期,黑龙江省文旅厅举行新闻发布会,发布了《黑龙江省冬季冰雪旅游“百日行动”实施方案》,推出60条具体举措,涉及旅游、美食、住宿、产品、交通、宣传、风俗活动等诸多方面。
每一项举措下都特意标注了牵头单位和配合单位,几乎包括黑龙江下属所有市政府,还有省文旅厅、省农业农村厅、省商务厅、省供销社、省旅投集团等。每一项任务都设置了“交作业”的时限:2023年11月底前,要打造完成8类精品旅游路线;2024年1月底前,要完成东北地区与其他省区的文旅联动;加大互联网营销力度的举措则要持续推进。
一场举全省之力的造梦之旅开始了。
雪雕冰雕全都要做大做强。哈尔滨马迭尔文旅投资集团在冰雪推介会上喊出“世界级”口号,“冰雪哈尔滨,全球TOP 1”。规划阶段,太阳岛雪博会总用雪量达到15万立方米,比去年翻了快4倍,由8家公司合力完成200多件作品。哈尔滨大世界的宣传文章中写道,“狂砸35亿,动用25万m³冰雪,上千座冰雪景观。”
工程量相比往年几乎翻了一倍,但工期不变。最高峰时,超过万人同时在冰雪大世界中工作。每个工种都是一个小组,由一个工长管理。他们凌晨三四点开工,三班倒,二十四小时不能停。工人休息时就钻进集装箱里的上下铺,用电取暖。
最难的是相当于14层楼高的主塔“冰雪之冠”。为了抢工期,完工的最后两天,每天有2000人同时站在塔的不同高度,拿着锉刀、铲子,打磨抛光冰面。他们集合站队时延伸出500米长,就像一个作战部队,吃的盒饭也用4辆卡车拉过来。
哈尔滨大世界主塔冰雪之冠
巨量工程中,安全问题是重中之重。冰建工人爬上20多米高的脚手架,冷风吹来,神经会异常紧张,刘坤的经验是,“越紧张越容易出错”。一位哈尔滨雪雕界的权威人士透露,往年的冰雪大世界,有工人从高处掉下来过,严重的粉碎性骨折,甚至是死亡。
刘坤说,因为有前车之鉴,今年冰雪大世界要求安全保障必须达到完美,不能出现任何纰漏。高处有一个安全员监督,每个师傅身上都绑着安全带,防止坠落,出现问题及时上报就医。地面也站着一个安全员,负责提醒吊车司机、铲车司机、挖掘机司机、叉车司机,不要疲劳驾驶。冰雪大世界还配备了专门的医疗车,随时待命。
一位参与太阳岛工程建设的负责人告诉我,“干雪雕没有太多安全保障,也没有好的安全措施。”绑个安全绳担心拴不牢靠,绳子互相交错还会绊倒人,本身就站在高处,安全帽也形同虚设。工程方能做到的保障只是不把废雪清走,万一有工人掉下来,可以掉到相对松软的雪坡上,不直接接触地面。为了减少事故发生,太阳岛倾向于雇佣更有经验的雪雕工人,平均年龄在50岁到60岁之间。
在冰雪大世界和太阳岛采访的两周内,我没听到任何关于工人死亡的消息。
验收阶段,冰雪大世界43米高的主塔在10天内建成,总长100米的太阳岛主塑,由80余名雕刻师用时14天完成。一万多名工人耗时15天打造的冰雪大世界,园区面积最终达到81.66万平方米,打破了吉尼斯世界纪录,成为“世界最大的冰雪主题乐园”。
被牺牲的局部
哈尔滨公路大桥西侧,大大小小的冰块或是躺在松花江冰面上,或是挤在岸边,排布得毫无章法。阳光穿过晶莹剔透的立方体,冰块像一颗颗璀璨的宝石镶嵌在冰面上,“钻石海”因此而得名。每天有上千名游客慕名前来,在碎冰间奔跑跳跃,拍摄的冰雪大片上传到社交媒体上,立刻能收获上万点赞。
越过“钻石海”,向相反的方向横渡冰面,就会到达松花江另一端的采冰现场。这里是整个哈尔滨“冰雪奇迹”的材料源头,一切浪漫的起点。阳光没有覆盖到的阴影里,一群隐身于流量背后的采冰工人,在为冰雪大世界的存冰做最后的努力。
“一、二,嘿!一、二,嘿!”伴随着整齐的口号,20多斤的铁凿子一齐大力向下,冰面被凿出一排小坑,再凿几下,施以巧劲,冰块应声开裂,工人们顺势跨到下一块冰上——这是最困难和危险的一步,两块冰分离的同时,反应要迅速,不然就会落水。
干了25年采冰工作的张师傅掉下去过,至今心有余悸,“有的水深得(淹)没人,人掉下去之后就看不着了。”很多工人都学会了游泳自救,后来张师傅采冰时就不带手机了,担心掉到水里捞不回来。脚下的冰面看似坚固,实际也是薄薄一层,并不安全,“离这里越远越好”,张师傅提醒我。
采冰工人张师傅
炸开的冰块漂浮在冒着白气的江水中,其他两名工人伸出长镰刀,把它捞过来,送上轰隆作响的起重机。冰块顺着传送带一路上升,再顺流而下,“砰”地撞出一声脆响,成功上岸。驾驶橙色叉车的师傅操作机械臂,把冰块运上大货车,下一个师傅用橙色带子固定冰块。等到冰块堆成小山,货车师傅就驶向冰雪大世界。
冰雪大世界每年都要储存10万多立方米的冰块,用于第二年的工程建设。每年消耗存冰的同时,采冰工人们再把新冰打捞上来,源源不断地供给施工现场。张师傅说,今年比往年多了3万多立方米的工程量, 每人每天最多能开凿出500平方米的冰块,100号人一起干,10天能干完。
没有冰块,就没有美轮美奂的冰雪王国,采冰工人是这座冰雪之城最基础和最底层的建造者,但他们的牺牲往往被忽视。
起重机没有出现在松花江边时,采冰依靠人拉肩扛,绳子一端绑在700斤重的冰块上,一端绑到人的肩膀和后背上,师傅们像纤夫一样,用尽全身力气把冰块从江里薅出来、拽出来。一个有20多年采冰经验的师傅说,“再没有机器,我们都干不动了。”雇佣公司这才花钱购买了机器,一台起重机一万多块,相当于两个采冰工的生产效率。
今年采冰季开始后,师傅们凌晨三点就到达松花江,最长要在冰面上待18个小时,吃喝拉撒都要在冰上解决。张师傅依靠鞋里的毛毡袜、棉捂(wù)子、棉鞋垫,抵御零下30度的寒冷。
即使保暖工作做足,张师傅每天回到家大腿都是凉的。一进到温暖的室内,他整个人就蔫了,意志力迅速垮塌,身体也跟着垮了,腰、腿疼得站不起来。
从事冰雕雪雕的工人大多都有职业病。一个雪雕师傅因为长期盯着雪看,得了白内障,总感觉有东西在眼前晃。另一位冰雕师傅为了保持对雕刻细节的敏锐度,不戴手套,冻出了关节炎。
“等到老了容易做病。”张师傅说。事实上,这些师傅已经足够老了,平均年龄都在五六十岁,年轻人不会干这样的活。
松花江采冰现场
忙碌的间隙,工人们会刷刷短视频消遣。经常有无人机飞到松花江上空,拍摄采冰现场,有些视频上传到社交平台,点赞和转发量能达到上百万。张师傅的两名工友在冰面上略带得意地谈论,“那天航拍把我俩拍进去了”。
张师傅偶尔也能刷到自己出镜的视频,我问他,“会有自豪吗?”张师傅回答,“也觉(jiǎo)得挺好,挺骄傲的。”但又立刻跟上一句,“我们这活太辛苦了。”
流量的红利与他们无关,转瞬即逝的荣誉感也不能提高收入。采冰按照冰块体积算钱,每立方米5块钱,如果上岸的冰块不是完整的立方体,公司验收时还会扣一部分钱。张师傅每天最少挣300元,最多挣600元,采冰季顶多持续一个多月,收入在1万元到2万元之间。
“20多年都没涨价,他们老黑了。”张师傅和他的工友都提到,松花江上每立方米5块钱的冰块定价20年来从未变过。
每年结束采冰,工人们会得到一张定价328元的冰雪大世界门票,那是唯一的福利。张师傅和他的家人从来没去过,他说自己不感兴趣。“那里边儿比外面还冷,谁看那玩意儿。没啥看头。”
但真正的原因或许是消费不起。张师傅每年的收入加起来七八万左右,扣除吃喝拉撒和人情往来,“也不剩下啥了”。他的工友也不去冰雪大世界,“那里面就是消费高,咱也没必要去那儿,有钱人可以去消费。”张师傅说。
我采访到的五位采冰师傅都是农民工。每年冬天,媒体和游客称他们为采冰人。等到来年春天,他们就会变成建筑工人、泥瓦匠或者种水稻的农民。他们的下一代都是临时工,每天疲于奔命,为生计发愁。除了过年,两代人几乎没有休息时间,更别提休闲和旅游。
哈尔滨火爆之后,采冰工人跟雇佣公司提出涨价,要的不多,每立方米多涨一块钱,平摊下来每人每天能多挣一百多元。然而公司没有同意,谈判以失败告终。
“每天起早贪黑,主要力量都在我们身上,我们是后部力量啊。没有我们,他们能盖得起来吗?”张师傅声音激动起来。
他突然产生了罢工的想法,“来年不涨就不干了。”没过多久,他又迟疑了,“不干也不行啊,你不干还有别人干。”
理解失落东北
关于赚钱,张师傅、刘坤和香坊区都面临同一个困境。回到1月中旬那场冰雕策划会,刘坤当时就猜测,香坊区的最终方案会非常简陋。
1月31日,为香坊区建造的“雪山玫瑰”终于完成,为此,雪雕师傅熬了四天四宿。“雪山玫瑰”内部由钢骨架支撑,外面搭了很多树枝,造雪机在树枝上喷了厚厚一层雪,再点缀几个“泡沫红玫瑰”,雪山前用冰板和仿真花制成的两排冰玫瑰,满足了区长的要求。成本加起来一共18万元,刘坤说,这在哈尔滨的冰雪景观中“算很便宜的”。
他回想起以往,每到市里大型活动,香坊区都会显现出劣势。2019年哈尔滨的国庆花车巡游中,其他区的花车造型华丽,祥云、龙塔、火箭、宇航员、冰雪,什么元素都有。而香坊区一出场,只有三个圈,代表曾经的支柱产业“三大动力”,花车行驶了小半截,区长来了都“无语”。
“你都想象不出他们区有多糊弄。”刘坤边说边摇头,但他其实也清楚,糊弄是无奈之举,简陋景观的背后是经济的落后。
黛秀湖公园的雪山玫瑰
刘坤告诉我,香坊区是老工业区,没有新型产业。公开资料中,香坊区曾被列为全国21个城区老工业区搬迁改造试点。
而回到过去,香坊是哈尔滨诞生的摇篮。哈尔滨最早的火车站就建立于香坊区,一条中东铁路穿过,曾带领哈尔滨走向国际化大都市。新中国成立后,香坊区兴建了大批国营大厂,四五年内新增产业工人多达30万人,迎来黄金时代。哈尔滨的老一辈人总说,“先有香坊,后有哈尔滨。”
但随着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转轨,国营老厂纷纷破产倒闭,工人大面积下岗,一个时代就此落幕。新世纪到来后,其他区都陆续建立了商业、文化和旅游产业,香坊没跟上发展的脚步,一点点没落下去。
某种程度上,香坊区就是整个东北的缩影。上一次东北最受关注的新闻还是鹤岗的白菜房价。长期压在这位失去荣光的共和国长子头上的,有两座大山——经济滞后,人口外流。
哈尔滨的冰雕产业看似红火,但只是临时的活计,收入并不稳定。刘坤的冰雕公司从2017年创建以来连续赔钱,有一年公司全年入账只有5000元。疫情开始后,又赔了两年,直到现在,全公司只有他自己一个正式员工。掌握冰雕技艺的年轻人毕业后很少留在哈尔滨,他们会去南方做婚礼或酒店的室内冰雕,赚取一份体面的工资。
80后导游杨平远曾在中央大街开了五家旅行社门店,疫情期间关闭了4家,最艰难的日子,杨平远几乎放弃了旅游业,转型做直播带货。杨平远看到,疫情过后,中央大街一条街很多实体店都倒闭了。更多东北中年人选择南下,打零工养家糊口。
“东北人本来就讲究落叶归根,其实不太喜欢往远处走,都是为家,为老婆,为孩子,为生活所逼,而且有很多人是看不到未来、不得已才出去的。”一位在哈尔滨开民宿的中年男老板说。
作为一个东北年轻人,我没有不得已。我从小到大被灌输的理念都是,人要往高处走。走出十八线小县城,走出山海关,走得越远越好。我跟很多东北孩子一样,通过拼命刷题,成功做到了这一点。
而如今,时代的变化如此剧烈,年轻人不得不回流,不得不选择一种保守和稳定的生活。为冰雪大世界拍摄宣传片的摄影总监今年31岁,在上海和北京工作过,疫情第一年,他承担不住压力,回到了哈尔滨,没有再出去过;我的朋友今年27岁,去年研究生毕业于一所双非院校,秋招春招连续失利后,她回到哈尔滨考公务员,考了大半年仍未上岸。
我问那位摄影总监,是否还会出去?他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提醒我,这个时代已经不是10年前的时代了。
(文中方总、刘坤、杨平远为化名,史东旭对本文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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