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代言人」的退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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属于草莽的互联网时代过去了。

曾经的网络红人“流氓燕”收起锋芒，卖起了花草图案的瓷器。十余年前，叶海燕走进卖淫场所，为性工作者发声，被视作“小姐代言人”，硬杠嫖宿幼女事件，在网络世界掀起巨浪。现在，她找到了伴侣，隐身在瓷器店里，过着小心翼翼的平静生活。

“流氓燕”47岁了。现在的她是一个身材丰满，语速和缓的中年女人。

蜗居在景德镇的工作室，叶海燕在冷清的直播中售卖她的瓷器。镜头前，她不厌其烦地展示陶瓷茶杯、盘子。这些都由她亲手烧制、绘画。杯身上画有花卉、金鱼、猫，偶尔闪过女人的裸体。

叶海燕喜欢画裸体，可 “露点”图在镜头前停留超过一秒，直播就会被中断。她还烧制过两个分别画着鉴湖女侠和胡适像的盘子，却不能在直播间上架。盘子里的女侠是个半身像，脸庞用简笔勾勒，手里握着一把匕首。画像边上刻着两行模糊的字：身不在男儿列，心却比男儿烈。

叶海燕把这两个盘子，连同心一起收起来，关上门，过上和过去截然不同的日子。每天的时间被画画、捏陶、烧陶、卖货占满，一张长桌摆满大大小小几十个杯子，角落铺开一片空间，白天她坐在那里全神贯注地画画。

几次直播后，叶海燕发现还是画着花花草草的陶瓷器皿比较好卖。这引得她内心一颤。忆及过去，她忍不住感慨：我本来是一个将军，怎么也干起小女人的事。

每当直播打开相机美颜功能时，这种感觉尤为强烈。她把头发梳得齐整，涂抹上淡色口红，还买来十几套新衣服以备替换。有天介绍花50块买的新的工作服，她说：“感觉怎么现在当主播像做小姐一样，打扮还得要漂漂亮亮，开开心心的。”‍‍

她熟悉“小姐”。十几年前，当叶海燕还是“流氓燕”时，她与城市最底层的性工作者深度相处。她曾是她们中的一员。

图 | 叶海燕在直播间展示产品

成为掀起网络巨浪的“流氓燕”，颇有些宿命感。20岁出头，叶海燕在农村小学做教师，想要读进修班却付不起学费。后来，她随同乡离开湖北老家南下打工，起初在卡拉ok陪酒，有点积蓄后又开按摩店。

2000年，叶海燕结束短暂的婚姻，成了单亲妈妈。当时互联网方兴未艾，人们争相在论坛上灌水，激扬观点。她在天涯论坛上分享自己的大尺度艺术照，引发轰动，成了初代网红。有人留言，称她是女权主义者，她去搜索这个词条，发现这个主张和她的观念相符。

叶海燕在2005年建立了一个网站，目的是关怀和她一样的弱势女性，比如离婚女性、未婚母亲，还有性工作者。网站设立了一个“红尘论坛”版块，鼓励性工作者们在上面发帖。她还公开了自己的手机号，取名“红尘热线”，倾听“小姐”和“恩客”吐露心迹。

她总是记得瑶瑶。这个女孩罕见地在网络上公开自己是性工作者，引来网友的猎奇关注，有人对她表示厌弃，一些网站志愿者觉得“小姐”不够“女权”，不愿与瑶瑶为伍，但叶海燕坚定地站在瑶瑶这边。

2006年4月1日晚上，瑶瑶外出接客时被残忍杀害。被杀当天稍早时候，瑶瑶还在网上发帖维护叶海燕，说很抱歉自己惹来的非议给燕子带来麻烦，请网友们不要骂流氓燕。

瑶瑶是悄无声息地被杀害的，一个星期后叶海燕才得知她的死讯。她听说，凶手用一把剪刀反复扎瑶瑶的喉咙。“死得就像一条野狗野猫一样。”往事令人心痛。

再后来网站干脆改名叫“红尘网”，成为专为性工作者发声的平台。叶海燕也开始学习和社会工作相关的知识和经验，参与防治艾滋病的论坛。

图 | 叶海燕曾经的工作室

在一次性学会议中，叶海燕提出要“拯救性工作者”。一位学者问她，你愿意做一个性工作者吗？叶海燕迟疑了很久，回答说：“我可能不会。”学者没再多言，但这次对话令叶海燕察觉到，自己潜意识中藏着对性工作者的不接纳。

为真正和这个边缘群体站在一起，叶海燕加入了性工作者的QQ群。

2012年初，叶海燕来到了广西博白县一处性交易场所聚集地。那是一栋三四层的矮楼，里面遍布 “十元店”——男性花十元钱就可以购买到性服务。来这里消费的多为外来农民工，提供服务的则多为出身农村的底层女性，这些女性有的已经结婚生子，有的是单亲母亲，担负照养家庭的责任。

十元店的环境狭窄简陋，这些贫穷的女人们只能用盆子装水简单冲洗身体，几乎不采用安全措施，把自己暴露于染病的危险中。

叶海燕自己也租了一间铺面，宣称为农民工提供免费性服务。第一个走进店里的是一个牙齿已经松动的老人，用浓重的土话询问“十块钱一次你做不做”。叶海燕心里过不去这关，接连拒绝头几个客人后，最终，她接待了一个18岁的男孩。对方是这里的常客。叶海燕问那个男孩，你就不怕染上性病吗？男孩说，不要紧的，洗得很干净。

底层人民将压抑的性需求释放在阴暗角落，滋生了疾病与苦难。而在社会的另一面，弱势幼小的女性在不对等的权力关系中，成为被掠夺的性资源。

2013年5月，海南万宁的一所小学校长带六名女生开房，案件轰动全国。叶海燕也有女儿，她无法忍受这样的罪行，她到小学门口举起牌子，牌子上写着：“校长，开房找我，放过小学生”。一经曝光，网友们也纷纷举起同样的牌子，拍照效仿。

那年叶海燕的女儿13岁，还不清楚母亲的工作具体是什么，只隐约知道是在帮助女性。叶海燕从海南回家后，一帮自称是“十元店”老板的男性当着她女儿的面，把她堵在家门口，和她产生了冲突。叶海燕拿出了菜刀，却因故意伤人嫌疑被警方带走。

当叶海燕离开看守所回家，她在博白居住的巷子里却挂起横幅，要她“滚出博白”。不久后她与女儿被房东驱逐出来，她们四处辗转，途径好几个城市，一度流落街头，连人带行李被甩在了高速公路上。最终，她们回到湖北老家落脚。

图 | 叶海燕和女儿在高速公路边

2014年之后，流离失所中，叶海燕渐渐脱离了曾经熟悉的性工作者社群。这如同一道分水岭，她与曾经的生活告别，此后，生存成了第一要义。2015、2016年，互联网飞速发展，她一度靠网络写作打赏为生，屡次受到限制后，逐渐放弃。

后来她开淘宝店，卖农家土鸡蛋。

叶海燕母亲听说画家卖一幅画就能挣15万，便建议女儿去学艺术。2017年，42岁的叶海燕去北京宋庄学画，进入了艺术家的圈子。在那里，她认识了现在的丈夫，一个画家，叶海燕称呼他“仁哥”。

在文化艺术圈，这样的婚姻组合并不罕见。纪录片导演徐童早年拍片，和开按摩店的唐小雁相识，后来唐小雁凭借出色的工作能力，成了徐童的制片人，两人在2023年结了婚。叶海燕与唐小雁，不是刻板印象中的“艺术家的妻子”和“缪斯”，她们出身底层，对社会有着深刻的体察，同时身上又涌动着旺盛的生命力。

仁哥不在意叶海燕的过往，只是单纯地被她的性格吸引。周围的艺术家朋友倒是了解叶海燕，对她赞不绝口。回忆起刚在一起时丈夫的表现，叶海燕说：“他觉得他捡到宝了。”

与仁哥的相处很甜蜜。仁哥会在她穿衣服时，帮她把衣服拿过来披在身上，询问她冷热。会很用心地给她端上一杯水。小小的关心，却是叶海燕此前人生中鲜少得到过的。叶海燕年轻时就外出打工，独自吞咽过很多苦楚。女儿未满周岁时，她与出轨的第一任丈夫离了婚，之后她独自抚养女儿，四处“战斗”。

四十多岁再度拥有的亲密关系，是一座用温情筑起的城堡。叶海燕顺从地住了进去，过上了“世俗生活”。只是他们四处旅居，每当遇到房东要求退租，不安与恐惧又会浮现。2023年春天，她到景德镇落脚，想通过创业卖瓷器谋求安稳。

图 | 叶海燕在工作室绘制盘子

作为手艺活儿的制瓷似乎难登艺术殿堂。不过，在盘子、杯子上作画，不需要遵循绘画学院派的陈规，可以随心地进行个人表达。叶海燕发现，在景德镇，由于开店成本低，瓷器创作者多为女性，而购买这些陶瓷的也多为女性。女性消费者更愿意支持女性创作者的作品。

叶海燕在景德镇结识了两个年轻人，本想搭建一个理想主义的团队，但一拢帐，前期开支有几万元，直播一个多月营业额只有1.3万。眼看销路下滑，她开始担忧之后会负担不起女儿的生活费。 

女儿已经成年，离开了叶海燕去美国念大学。母亲夜里直播时，正是女儿的早午间，她平时一早起来就点进母亲的直播间，发句“晚上好燕姐！”，随后开始不停地给直播点赞。

看到女儿出现，叶海燕立刻笑容满面，热切地说：“欢迎我的宝儿。”

叶海燕的女儿直到高中以后，为了申请大学写个人陈述，才开始了解母亲的故事。不过，母亲对她的影响，在更早的时候就埋下种子。

当年叶海燕加入性工作者社群时，就有人质问她，你这样做让你女儿以后怎么见人？叶海燕说，相信孩子会有自己的分辨。

女儿度过了一个玫瑰色的童年。她与母亲工作室里的女人们结识，从不在意她们中有的是被社会唾弃的“小姐”。在她眼里，那是一个个辛苦而努力的阿姨，大家时常一起跳舞。

当年与叶海燕交好的性工作者们，有的一直都和她保持着联系。她们现在大都有了新的工作生活，有的已经结婚生子。聊天时，她们对叶海燕说，燕姐，我们的日子都过好了，你怎么还这么穷？在叶海燕困窘时，这些朋友有的借1000块给她，有的给她寄土豆粉条。

这些朋友也会来叶海燕的直播间购物。有时她们会点进来打个招呼，关心一下叶海燕的身体。直播了一个多月，叶海燕卖出170多件产品，全是朋友买的。一天夜里，一位旧友进入直播间，买下一款90元的杯子。叶海燕笑着道谢，又给友人推荐了一款售价290元的陶瓷摆件，说喜欢可以便宜100元。但没等修改价格，朋友就已经下单了。

2020年4月，叶海燕看到《卖淫嫖娼人员收容教育办法》被正式废止。此前，性工作者被抓后会受到5000元的罚款，还可能会面临6个月至2年的强制收容教育。这项法律废止后，罚款降低至300-500元，性工作者也不需长期接受收容教育。

她想，惩戒的减轻或许能让这些沦落的女人过得好一些。

图 | 叶海燕的作品

初到景德镇，叶海燕依旧被介绍为“女权主义者”。有次，一个当地朋友向她抱怨婆婆的压迫，希望获得建议，叶海燕却建议她去体谅婆婆，朋友感到奇怪，没想到一个女权主义者居然是这样的论调。叶海燕却觉得，长辈的观念很难改变，与其与之对抗，不如更多去关注彼此的情感连接。

叶海燕在自己的婚姻里也有烦恼。起初她迈入婚姻，是因为珍视与丈夫的相互陪伴，以及想获得一个长久的性伴侣。今年开始，她与丈夫的性关系变得稀疏，她想与丈夫沟通，寻找解决的方法，或是探讨实行开放式关系的可能性，被对方全然拒绝。

每天晚上直播结束，叶海燕会写诗到深夜，把诗发到个人公众号上。她在一些诗里抒发了自己的性压抑，想以此促进与丈夫的理解。没想到，丈夫在读过诗之后把她拉黑了。

身边的朋友也曾评价叶海燕的丈夫大男子主义，觉得他对妻子不够尊重，她们认为叶海燕“太卑微”，建议她离婚。

叶海燕却深深感受到理论和现实的差距。女性主义主张女性去捍卫权利，但在实际生活中，人总是受情感牵绊，难以挣脱。她不想破坏婚姻的契约，也早已把丈夫视作家人。面对家人，她总会毫不吝啬地付出爱。

她也不想完全困于婚姻，做一个家庭妇女。为此，她努力打拼陶瓷事业，坚持恣意地写诗，也试着做一些公共表达。‍‍‍‍‍‍‍‍‍‍‍

图 | 叶海燕用捏制小人来传达她的情感与思考

如今的互联网，已不再是流氓燕的世界。最近一首《罗刹海市》在网络走红，叶海燕录了视频，批评这首歌里用“鸡”指称性工作者，或者一些品行不端的女人，是对女性的公开羞辱。

但观点发出来后，她却几乎没得到支持。反对她的网友涌入直播间，要求她删除视频。几百条评论里，有的说她“想多了”“对号入座”，还有的调侃她的长相。她没有抵抗，把视频删了。

只有一条留言写道，“建议你们去了解下叶海燕是谁再来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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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佟   畅‍‍‍‍‍‍

编辑｜苑苏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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