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地外嫁女,决心和村庄讨个说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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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国农村,女性因婚姻关系变动而失去村民待遇的现象屡见不鲜,出嫁女长期遭受不平等的利益分配。她们无法享受社保补贴,被剔除股权分红的福利,甚至连土地和工作机会也被剥夺。

据统计,全国失地妇女占农业户口女性的21%,其中因婚姻变动而失地的人数超过2600万。张蕾与周鼎英所在的柏枝村,有两百位多女性及其子女失去村民待遇,他们中一部分选择争回身份资格。

出嫁后失去村民待遇

作为柏枝村土生土长的村民,张蕾却觉得自己活得像个“黑户”。

自从村里成立股份合作社后,每人每年的年终分红从200元提升至1000元,独生子女甚至可以分到1500元,但直到现在,张蕾和女儿一分钱都没拿到过。不仅如此,其他村民都具有的权益,张蕾一样也没有。她的社保挂靠在村里,但费用都由自己全额承担,村里的社保补贴(每年补贴40%,仅限一户一人),她也无缘享受。

张蕾曾细数这些年丢失的权益:适龄妇女的免费体检,独生子女的优惠政策,村委会的换届选举权……新冠疫情爆发那年,村里给家家户户都分了口罩,唯独她家没有。她无法参与村里任何权益的分配,也没有人通知她任何村里的事情,仿佛一个被遗忘的人。

位于湖北洪湖市的柏枝村,地处湖北第一大湖洪湖的岸边,作为历史悠久的鱼米之乡,其现代化的水产养殖业发展迅速,年生产总值与常住居民可支配收入也相当可观。出生于1969年的张蕾见证了家乡的崛起,自己却一点点被甩出这个集体,长期以“黑户”的身份在这里生活。

在张蕾的记忆里,乡村的童年生活足够美满。白天她和小伙伴一起放牛、游泳、挑水,晚上和哥哥姐姐一起玩“官兵捉强盗”。张蕾的父母都以种田为生,她从小便习惯了干农活,春天插秧,秋天收稻。小时候她曾以为,自己会永远属于柏枝村,柏枝村也会永远接纳自己。

图|张蕾小时候戏水的地方,如今已经大变样

基于得天独厚的生态资源和地理条件,柏枝村很快不再满足于春种秋收的小农生活,这里开始大力兴办企业,大量田地被征收用于开办工厂,村民就是村办企业雇佣的第一批人。1986年,17岁的张蕾通过考试赢得了工作机会,去一家村办纺织厂从事行政工作,升任行政主管后,她管理着车间里的100多号人。

七年后,张蕾和另一位厂里的年轻人相恋结婚,老公是城镇户口,按照当时的政策规定,张蕾的农村户口无法迁至城里,由于两人都在柏枝村工作和生活,她的户口便继续留在村里。张蕾没想到,结婚后一切都变了,除了户口,她不再拥有任何作为村民的权益。嫁出去的农村女人,突然间丢失了村民的资格。

结婚前,张蕾和其他村民一样享有土地承包经营权,村委会换届选举权、医疗补贴、年终分配的物资等。但结婚后的第二年,这些都没有她的份了。去询问村干部,得到的回复是:“嫁出去的都没有分了,不只你一家。”以前的村委会换届选举,张蕾每次都参加,但婚后再没有人邀请她参加。

按照村里规定,只有男性可以分到宅基地,张蕾只能和老公租房子,一住就是三年。后来父亲出面替张蕾买了一块宅基地,只买到男性村民所分房屋的一半面积,房子位于村子边缘,是一般村民都不愿意住的地方。张蕾一家还是借钱把房子盖了起来。

失去权益和福利只是前奏,真正击垮张蕾的,是突然失去工作。2000年,村里有人提出村企行政岗位待遇高,应该由村民的儿子和媳妇担任,一个月内,所有行政岗位上的外嫁女全部下岗。张蕾感到既气愤又失落,“ 这么多年的努力都白费了。”

工作的十几年里,纺织厂并未替张蕾等人缴纳社保,开人也未给出补偿方案。张蕾联合其他几位下岗人员寻求补偿。最终,通过劳动局的仲裁,厂里按当地最低工资标准和下岗人员的工作年限,补偿了张蕾3600多元。

农村女性权益的流失,通常发生在婚姻关系变动之后,例如出嫁、离婚、丧偶,在许多地区的村规民约中,这类女性都被剥夺了村民待遇,男性却很少遇到类似的问题。据北京市千千律师事务所统计,过去18年里,他们接到有关农村出嫁女权益受侵害的投诉达3000多起,涉及超过10万人。

比张蕾年长13岁的周鼎英,也是柏枝村村民。虽然从未离开过柏枝村,外嫁的周鼎英依然无法享有同村人的待遇,一家人仿佛是村里的“边缘人群”,“生在这里,长在这里,却不是村民。”

自2007年开始,村里每一户都有一个集体补助社保的指标,但周鼎英家里始终没有。后来国家政策更改,周鼎英的年龄超标,无法自己购买社保,直到现在她也没有养老保险。周鼎英感到很委屈,“我活得还有尊严吗?一辈子一无所有。”

周鼎英无法理解,为何出嫁后自己身份就变了:“我小时候在村里上小学,长大之后在生产队劳动,嫁人之后还是留在村里做事,为什么现在不是村民了?”

2011年,柏枝村成立股份合作社,每个村民都能分配相应的股权,根据村里的经济收益,每年村民可以获得一定额度的分红,方案将外嫁女一律排除在外。周鼎英听说消息后,告诉了张蕾,两人都很不服气:“为什么连这也要把我们排除在外?”

柏枝村里长期遭受不公的七八位外嫁女相约,前去质问村书记:“男女平等是基本国策,为什么儿子有,女儿就没有?”对方回应:“这个不是我说了算的,是村里决定的。股份量化的方案一定要执行下去,你们怎么吵闹都没用。”

走投无路的张蕾一行人,决定求助司法局的法律援助中心。她们找到村里有相似处境的外嫁女及其子女,共有两百多人,最后真正参与行动的只有38位。

离开土地自谋生路

被迫从工作14年的岗位上离职时,张蕾31岁。后来,老公所在的工厂也由国营单位改制为个人承包,收入只够维持基本生活开支。家里盖房子欠下的两万多元债务还没还完,女儿读书也需要学费,以后的日子怎么办?张蕾不敢多想。

为了生存,张蕾尝试过卖保险、开麻将馆,都难以为继。最困难的时候,她连参加婚礼随礼的红包都只能找人借,每到月末家里经常只剩20多元,需要精打细算过完一周。一年除夕夜,哥哥给了张蕾300块钱,她当场哭了,“我怎么都到落这个地步了?”

留在村里没有出路。张蕾心一横,决定和老公去深圳打工,将9岁的女儿交给婆婆。在深圳,张蕾做过餐厅服务员,也做过百货公司的售货员,老公则在电器公司工作。刚去的那年,两人没钱回老家过年,就托开车的朋友将女儿带到深圳,过完年再请朋友将女儿送回老家。第二年夏天,张蕾回了趟老家,发现女儿长高了许多,常年缺席女儿的成长,令她感到十分愧疚。返回深圳的路上,张蕾一直在哭。

2009年女儿读初三,成绩从年级第一名直线下降。张蕾知道后非常着急,立马辞掉工作,回乡陪伴女儿。回到柏枝村需要自谋生路,张蕾找了份销售床上用品的工作,比在深圳的收入低了不少,一直做到女儿高考结束。

图|张蕾现在住的地方,路面狭窄

自1986年耕地被集体收回后,周鼎英也开始离开土地寻找出路。她去服装厂打零工,后来服装厂倒闭了。跟人合伙开过干洗店,后来房子被拆迁了。她甚至尝试了开荒种地,地又被村里收回用来建房。

失去村民的待遇后,周鼎英一直没有社保,也无法申请低保,只能靠做小工赚取微薄的收入。一次在骑自行车去工地的路上,周鼎英不慎摔到,导致左手骨折,她向亲戚借了两千块做完手术,仍然落下残疾。近几年,周鼎英的类风湿越发严重,右手肿胀变形,连水都提不起来,几乎丧失劳动能力。老公在做零工时,也不慎被搅拌机搅断了三根手指。

图|周顶英变形的手

夫妻俩勉力拉扯大两个儿子,一直没有存款,如今,周鼎英靠收废品维持生活。去年五月,她的大儿子患上肝管细胞癌,他们找遍所有亲戚,总算凑够了30万治疗费。想到自己经济上无力帮助儿子,周鼎英常常默默流泪。

事实上,失去权益的不只是外嫁女,也包括她们的家人。一位外嫁女的儿子虽然在村里工作,到了结婚的年龄,却被人嫌弃“没有村里的待遇”。即便不是为了自己,外嫁女们也想为了后代去争取村民资格。

争取村民资格

长期得不到村集体的回应,柏枝村的外嫁女们决定求助法律。请律师的费用大家共同承担,资金由专人保管,还有人负责记账,大家各司其职,纪律严明。

外嫁女们普遍只有小学学历,张蕾是初中学历,又去深圳打过工,见过世面,渐渐成为这群人的主心骨。她开始学习电脑以及相关法律知识,将一些成功案例跟大家一起分享,等女儿高考结束后,她更是全身心地投入其中。法院很快驳回了她们的申请,“这件事立不了案,全国都是这样子。”几人只好调整计划,去找相关部门解决问题。

图|出嫁女在相关部门申诉

四处奔忙的过程中,张蕾发现,全国范围内失去村民待遇的出嫁女并不少。根据全国妇联每十年对妇女社会地位的调查数据,2010年失地妇女占农业户口女性的21%,较2000年提升11.8%,其中因婚姻变动而失地的占27.7%,人数超过2600万。

外嫁女的行动成了柏枝村的大新闻,村民对她们的态度也随之发生转变。一些以前见了张蕾会打招呼的人,现在看见她转身就走。村民在背后的议论也传进她的耳朵:“不要脸,嫁出去了还找娘家要东西。”张蕾听了很难过,整晚整晚地失眠。就连父亲一度也不支持她,说“容易得罪人”,张蕾却不服气,“宪法规定了男女平等的原则。”

每次找完相关部门,张蕾得到的回复都是“村民自治不能干预”。2013年冬天,她们决定去北京,结伴上路的总共7个人。到了北京,她们住在50元一晚的地下室,当晚聊起多年的境遇,大家抱作一团,哭了很久。几人在北京找到了信访局,但问题又回到原点:“这个事情我们管不了,你们去找当地的法院。”

求助无门,张蕾等人找到了北京市千千律师事务所。千千律师事务所从2004年开始代理这类案件,至今仍每天接到求助电话,该律所代理了其中200多起案件,近九成遭遇败诉或是不予受理。

“法院往往以村民自治为由,将问题推回给村集体解决,导致‘ 外嫁女’的问题进入死循环。”该律所的律师林丽霞表示,“由于国内缺乏关于农村集体经济组织成员资格认定的法规,集体成员身份问题已成为解决此类纠纷的最大障碍。”林丽霞根据自己多年来帮助农村妇女土地维权的实践,对成员资格认定的法定条件提出建议:“户籍应作为唯一的必要条件。”

2015年6月,柏枝村外嫁女案正式立案。庭审前,张蕾骑着自行车去附近的村子拜访各地的外嫁女,一方面了解她们的近况,一方面鼓励她们维权。那段时间,张蕾经常忙到凌晨3点,其他人都陪着她,“这时候真的是姐妹同心。” 三个月后案子开庭,柏枝村的许多村民也来到法院,当庭谩骂外嫁女,其中很多都是村里的媳妇。

官司打了四年,最后的判决是:由政府解决。外嫁女们心灰意冷,有三分之一的成员选择退出。如今,柏枝村里还在坚持行动的外嫁女只剩11人。张蕾至今仍未放弃,她拿着法院的判决书,重复着从前的流程,从村集体、街道办一直找到市领导,但总是等不来明确的结果。

最近,一向支持张蕾的老公突然对她说,“你们该走的路都走了,还是算了吧,不值得。”张蕾说,“我不会放弃。”

*文中部分受访者信息有模糊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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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 | 蒲潇

编辑 | 孙雅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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