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心理咨询室里的“疯”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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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一次见她的时候,有点泄气。

在她周围,有一堵“墙”。

她话很多,擅长表达,但就像脚没踩到地,我感觉到悬浮。

我没办法写。

为什么?

因为你没说。

她停顿了一下。

你敢写出来吗?

她低着头,没看我,左手拳住右手,指甲按得发白。

我怕影响你。

她总是不自觉就体谅人,难免让人讶异,她那么高,那么美,不该习惯众星捧月么?

但她不是。

她有一个极美而歇斯底里的母亲,她从小学会了迎合和讨好。

她相信了我,她把墙拆下来。

性侵。

找不到正义出口的N次性侵。

因为发生在一个“安全”的房间——

心理咨询室。

我听过很多性侵的故事,她不太一样,很俗气的总结是:

一个有权势的女性,也会被性侵。

而她还会被塑造为一个“疯”女人。

冬妮,1989年生,今年33岁。

厄运的开始

冬妮的故事,从哪儿讲起?

我一度很犹豫。

因为她落于困境,沉沦8年,确实是有前因的。

她的母亲,她的感情,她的孩子,如同毛线纠缠在一起,新的旧的,从未厘清,直到陷入一种混乱。

20出头,有了孩子,和男友分开,自己茫然失措,亲人无法理解。

出身好,相貌好,学历好,母亲不禁质问:

“你怎么搞成这样子?”

所以她才走进心理咨询室。

熟料,这是真正厄运的开始。

美丽的母亲,暴躁的母亲

冬妮没把“墙”拆掉前,讲母亲很有趣。

“男朋友比我交的还年轻。”

“前几天打电话,在学开飞机。”

母亲年轻时,是当地出名的美人,父亲追她,颇花了一番功夫。

结婚后,落差很大。

父亲来自高干家庭,爷爷、奶奶很严肃,没人把样貌当回事。

她家祖籍在闽南,很传统,奶奶对儿媳颇多管束。

“奶奶不坏,她也曾是被压迫的儿媳,她是这样被对待的,所以也这样对待人。”

冬妮讲一个有趣的例子。

母亲怀着她,大着肚子,给一家人做饭。

“奶奶厨房门一关,油烟太大了,对大家不好。”

“妈妈很委屈,她嫁人后,才学做饭。”

婆媳免不了争执,父亲成了夹心饼干。

“结婚前,表忠心,绝不让我妈受欺负,结果做不到,两头不吭声。”

冬妮出生,一切更糟。

闽南人,重男轻女,奶奶对母亲更没好脸色,母亲很愤怒,父亲很无力:

“你也理解我一下。”

冬妮至今记得奶奶的偏心。

“英文字母歌,最后一句, Now i know my ABC,我唱了,堂哥没唱,他说,没有这一句,我说,有,奶奶当裁判,没有,我急了,真的有!真的有!她不理我。”

可想母亲会遇到的冷眼。

母亲只能发泄在父亲身上,时间久了,彼此厌倦。

日子吵闹着、折磨着、含混着过下去。

母亲的不甘更多些。

冬妮说得很现实:

“高干家庭不止一家,大美人只有她一个。”

然而美人如同墙上的画,看久了,不稀奇,还会一点点褪色。

母亲未尝不知,但人是复杂的,美色和欲求的平衡和消解,她一面反抗,一面接受,一面创新,一面守旧,冬妮觉得,母亲是一个不彻底的人。

如果说奶奶是无意识的传统,母亲则是夹在传统和现代之间。

“一边讲女性独立,一边讲,你是个男孩就好了。”

这种不彻底裹在她的强势里,而这是她和外界链接最多的地方。

母亲不是沉默的女性,很要强,不怕事,和旁人闹矛盾,大街上,敢指着对方鼻子骂回去。

硬气过了头,人就凶,冬妮很怕她。

因为她总有一股邪火在。

“打我记事起,就在发脾气。”

或许天生暴脾气,或许美人被骄纵,或许生活不如意,母亲很暴躁:

“一点就燃,歇斯底里,无法克制。”

这让冬妮生活在不安和恐惧里,或许有过同样经历的小孩都懂——

永远不知道哪一刻危险会降临。

“记得4、5岁,一个冬天,水池冻住了,我爬上去玩儿,湖面冻得不结实,冰碎了,我掉进去,冷得刺骨,被人救起来,人都僵了,但我完全想不了别的,糟了,妈妈会骂我。”

结果呢?

湿淋淋回家,先骂了一顿。

长大后,心理咨询师问她最怕什么动物?

“蛾子。”

“他说,蛾子是我妈的象征,蛾子到处乱扑,我妈捉摸不定。”

“我害怕这种不确定性。”

暴脾气的苦主,不止她一个。

“我妈对我发脾气,也对我爸发脾气,她打我,也打我爸爸。”

不知为何,现在冬妮说起时,甚至有种怜悯:

“我妈敏感,每次劈头盖脸打完,自己手肿一大块,坟起来老高。”

孩子只能承受,成人可以逃离,冬妮13岁,父亲终于下海了,离他们很远。

在过去,他俩特别亲,是坚定的同盟,冬妮有什么话,只跟爸爸说。

“他早就可以走,过去是舍不得我。”

父亲是第一批出国学纺织的专业技术人才,业务能力强,橄榄枝很多。

母亲不肯跟过去:

“她是个很骄傲的人,只能你来找我,我不会找你。”

距离让两个人走得更远。

“我爸特别忙,有时妈妈打电话,他没接到,晚上打回来,妈妈不接了。”

父亲一个人在工厂,白天统揽全局,人人听他的,晚上众声俱消,只剩他一个人。

“我16、7岁时,最像妈妈,很美,有次我俩在一起,他说,爸爸真的很寂寞。”

妈妈也同样寂寞吧?

后来的冬妮,懂了那时的父母,彼此推开的寂寞。

而当时的她,想不到这些。

身体一天天长大,反抗的心在忍耐中苏醒。

“我妈最后一次打我,是17岁,莫名其妙开始打,我突然意识到自己的长大,我能反击,我很高了,1米75,我推了她一把,你再打我看看。”

母亲定住了。

“她再也没有打过我。”

年长的男友,年幼的孩子

冬妮的男友,比她大两轮。

他是母亲好友的弟弟:

“12、3岁就认识,他很英俊,对我很好。”

冬妮对他有种莫名的信赖。

“我妈揍我的时候,我会给他打电话,快来救我,他就来了。”

后来,他去了别的城市,冬妮准备出国,在当地学雅思,两个人再相遇。

“我妈托他送枕头,一眼看到他,黑西装,黑墨镜,还是那么帅。”

就像全世界在那一秒静止,冬妮说:

“我的心,动了一下。”

那时,冬妮已经19岁,高挑,挺拔,很会穿,一张满月脸,大眼睛灼灼有光。

“如果他也心动了,他会给我打电话。”

果然,分开不到1小时,对方打来电话:

“你在干嘛呀?那个口气完全变了,不再是对小孩。”

两个人恋爱了。

我问冬妮,介意过年纪吗?毕竟差24岁,又是长辈。

她说,对恋爱没有标准,感觉最重要。

“爱就是一时的电光石火,他爱我,也是从那一刻开始的。”

这段恋情,和过往的恋情一样,冬妮的父母不知道。

“我没想过隐瞒,我只是觉得,不关他们的事。”

而父母,也在各自拥抱自己的新生活……

冬妮不算和父母很亲的孩子,她有属于她的【独】。

她给我讲过一个事情。

几岁大,父母很忙,工作三班倒,把她放在奶奶家,冬妮知道奶奶不喜欢她,焦虑又恐惧,讨好又顺从。

“我打小就敏感,天上下雨,我会发烧,有天晚上,我焦虑到不行了,虽然还是很小的孩子,我请求姑姑带我去找爸妈,到了楼下,我站着没动,黑漆漆的窗,没有人等我。”

幼小的冬妮,在那一刻明白,不是所有的欲求,都能得到回应,父母也一样。

“这不是他们的错,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难处。”

母亲一贯暴躁,父亲又离开,冬妮在当一个懂事、不麻烦的小孩时,学会依靠自己。

“我学会了很多技能照顾自己,或者去找一个可以依靠的人。”

这算是把父母没有回应的欲求,投射到另一个人身上吗?

她不清楚。

当时的男友,是她想依靠的人。

他们互为羁绊。

冬妮对我说过两句话:

“19岁爱上一个人,这个人就是全世界。”

“他带我走进一个新世界,一个巨大的现场。”

第一句不难理解,那个年纪爱过的人都懂。

第二句则是独属于她的体验。

男友事业做得很大,冬妮对钱免疫,但无法抵御新世界的诱惑。

男友没把她当小女孩,让她一起工作,教她最基本的商业逻辑,和三教九流打交道。

“你牌桌上玩一圈,什么牌都会了,所有书本上的概念,都不如现实走一遭。”

这几年的历练,让她懂得经商,受益至今,这是后话了。

她当时更大的想法,是牢牢绑住他。

或许是不安全感作祟,两人恋爱不久,冬妮出国念书,三不五时,就会回来。

“一年来回飞几十次。”

怕什么?

“很多女人往上扑。”

“他很有钱。”

或许也有别的?她所依赖的,假装稳定的原生家庭,终于崩塌:

父母悄悄离婚了。

她察觉到不正常,给母亲打电话,没接,过一个礼拜才回。

“很多年后才承认,和男朋友出去玩了。”

父母的终结,比离婚更早,彼此早就有了新恋情。

冬妮说,她不怨离婚,她怨隐瞒。

“为什么要骗我?”

但真正怨的是什么?也许她也不知道,如同每一个人都未必认识自己。

这段关系,是她当时的全部,感情和事业掺杂在一起,对方是她的重心。

羁绊、绑定、不成熟、得失心……

种种都让她陷得更深。

她无形中“复制”了自己的父母。

她和男友,有数不清的争吵,甚至会动手。

“我下手很重。”

有次,盛怒下,她用皮带抽了男友,男方夺门而出,忘了拿车钥匙,回来拿,眼泪不断从脸上滚下来,冬妮很心疼,抱住他:

“你怎么哭了。”

“他说,你是不是人啊?”

两个人哭着抱在一起,又好了。

爱让人变盲,都假装看不到一地碎痕。

到了今天,冬妮说是因为不自信,满脑子想控制他,

“现在才懂,他也不自信,他老了。”

孩子是意外来的。

那就要吧。

冬妮没想过这个决定是否理性,她只是说,自己从未后悔过这个决定。

“不结婚吗?”

“不结。”

她不认同婚姻,拿父母举例:

“我不会觉得他们错了,我会觉得婚姻错了。”

“婚姻不好,婚姻束缚了他们。”

孩子顺利生下来,很乖,是个儿子。

那时的冬妮,才23岁。

她和男友的关系,并没有因为孩子变好,该吵还是吵,该闹还是闹,只是前后拉扯好几年,两个人都很疲倦。

就像后来的父母。

有天,她坐在沙发等他回家,等了又等,很晚才回来,她发脾气,两个人吵得厉害,对方摔门走了。

冬妮气得摔杯子,孩子一下子醒了,他还不会翻身,隔着门口,冬妮看到他,婴儿床上,试着歪头,一点一点,终于眼睛转过来,盯着外面瞧。

小小的婴儿,没有一点声响,只是看着。

冬妮震住了。

“不能这样,不能像我一样长大。”

冬妮决定和他分手,带着孩子回了家。

她妈妈崩溃了。

孩子带回了一个孩子。

“原来你们介意啊。”

冬妮很诧异。

“我妈冲去X城,把他打了一顿。”

当局者迷,她才发现,也许旁人和母亲一样,无法理解当时的她,因为走了一条迥异常人的路。

她看似拥有一切,年轻、美貌、财富、学历……

明明是康庄大道,却把路走偏了。

而她也陷入了一种茫然。

“人生有点乱,我要找人梳理一下。”

安全的房间,不安全的他

噩梦开始。

而冬妮不知道。

也许所有人都一样,因为它被塑造为——

一个安全的房间。

心理咨询室。

这里允许一切,人们放下戒备,被承诺安全,不会被泄密,不会被审判,不会被抛弃……

“现在但凡听到安全两个字,我就毛了。”

因为,在曾经的无数次咨询中,那个人都会抱住冬妮:

“你是安全的。”

她会躲开,如今回想,更像是身体的暗示,大脑跟着走,身体很抗拒。

一开始只是正常的咨询,大部分是她说,他听,她能感受到对方明显的注意和善意,她也没有戒备心,也许只是流派的差异,而她又习惯了殷勤。

他们有段对话是这样的:

“我不够好看。”

“我觉得你很好看。”

“你太太是大美人。”

“我觉得你比她美。”

样貌出众的冬妮,当过模特,走过大秀,只是今天的她,毫不在意容貌,也不打扮,常对我说的话是:

“不就是相吗,一个壳。”

美貌持有者习惯赞美,习惯殷勤,往往会大意,有些赞美是不该发声的,有些行为是不该发生的……

他就像一位友好的朋友,冬妮有他的电话号码,他自称顺路送过冬妮回家,而冬妮没意识到,这些不允许。

心理咨询师和来访者的关系,通常只能停留在房间里。

但当时的冬妮不知道。

她感受他的专业,他的权威,他的友好,他的容纳,这样的倾谈是愉快的,虽然每次只有短短一小时,但这是让人愉悦的一小时。

他们至少每周会见一次,有时两次。

冬妮对每次见面感到期盼。

这样过了几个月,对方已仿佛是这个世界上她最熟悉的人,两个人的关系中,似乎也流动着一些暧昧的元素。

最早的越界,是紧紧看着她的眼睛,紧紧拉着她的手。

她在我对面,过来抓住我的手,抓得我手疼:

“就是这样,他说,我在。”

他是一点一点越界的。

然后拥抱,紧紧地拥抱:

“你是安全的。”

这样可以吗?她也想过,没往坏处想,国外读书时,拉手、拥抱很正常:

“或许是心理学某一种流派?一种治疗方法。”

她无形中纵容了对方。

有一次,对方亲了她,不是普通的亲吻,冬妮很清晰地说:

“舌吻。”

如何发展到这一步的,她也不清楚,我们聊天时,我明显感受到她的排斥,每次说到这个人,她情绪就抑制不住激动,声调上扬,不自觉会有很多手势。

然而,她本是因为混沌去的,却陷入了另一种混沌。

他们每星期见面,她向他袒露自己的内心,他充分回应她,不止是言语,伴随着很多肢体接触,拥抱、亲吻,甚至更深入。

“他每次都会抱我。”

冬妮渐渐觉得不对劲。

“心理咨询不该是这样吧?”

“我们是什么关系?”

后者让她更在意。

某种意义上,对方渗透到了她的精神世界,成为她的精神依撑,而年轻的冬妮需要这部分,她向我诉说过早年的恋爱:

“从青春期第一次恋爱开始,我就有一个奇怪的渴望,这个人要能管住我。”

这也许是某类人的共性,从小不安全感强,对伴侣有很强的情感依赖。

而冬妮上一段没清楚的感情,也许投射到了他身上。

我和一些心理咨询师聊过,这对患者很正常,国内外都常见,叫做“移情”——

人们会把自身的需求、情感、爱欲,以及过去的复杂情况投射到咨询师身上。

可怕的是,如果心理咨询师“反移情”呢?

彼此关系并不对等,如果他利用来访者的弱势地位和情感幻觉,如果他把自身的欲望,侵入到治疗关系中,顺水推舟,甚至是“造舟”?这对于来访者的伤害,是难以想象的。

这种案例并不罕见,我看过国外一些案例,不乏知名咨询师,而在几位国内咨询师的口中,也被告知,国内同样存在类似的案例。

对方一面倾吐对冬妮的赞美,一边倾吐对妻子的不如意。

冬妮无形中回应了他,我能想象,她习惯性的照顾和顺从,而作为患者,内心的袒露,又是如此不设防,逐渐形成的精神依靠,再加之逐渐深入的牵手、拥抱,和更亲密的行为……

等到她反应过来,已经晚了。

已经到了她无法处理的地步,原来只是几团错落的线团,现在仿佛布满了房间,而她也无法自拔,这个人,把她陷进了漩涡里。

冬妮觉得自己被锁住了。

哪怕意识到这是不对的,但她走不出错误的沼泽,为了心理不崩塌,只能从不合理中找合理。

就像《房思琪的初恋乐园》一样。

“她必须爱上老师。”

“我必须爱上医生。”

这样一切就能解释通了。

爱上那个伤害自己的人。

“我们出去约会吧。”

她很热切的提议,对方拒绝了,他坚持留在心理咨询室。

“我可以给你付咨询室的钱。”

冬妮试探,发房间号给他,他回:

“我和我的太太、小孩在一起。”

这让冬妮陷入更大的茫然,爱无法说服她,然而当时的她,无力挣脱这段关系。

“就像毒瘾一样,每周最期待的时间,就是和这个人见面。”

一方面,她变得卑微,她让对方把自己号码设成10086:

“这样你就安全了。”

一方面,她试图挣扎,去拽自己出来:

“我问他,我是不是该转诊?

“他说,我再陪你一段时间。”

对方掌控了这段关系,她听命于他。

冬妮的认知在打架。

咨询室里,她沉浸在爱情的幻象里,听信他的怪罪:

“你太美了,太性感了,都是你的错。”

咨询室外,她理不清自己所处的世界:

我怎么了?我在干什么?

她自己都觉得病态。

她的身体,她的精神,一年比一年差。

她举了一个例子。

她一直坚持着工作,有两年,做了一个服装品牌,夏天,她在地下室理服装,外面很热,里面很冷,冬妮出来后:

“汗出到收不住,衣服湿透,回家还在发抖,两床被子都盖不住。”

那个时候,已经是她咨询的第5年,冬妮觉得自己糟透了:

“整个人都被抽走了,耗空了。”

她终于决定去怀疑:

他才是病因。

“我要离开他。”

沉默的真相,“发疯”的女人

离开不等于结束。

他像一个梦魇,折磨着她。

冬妮有半年,几乎泡在医院里。

我看过她一篇小说,没有发表,写得很好,我问她,关于小说的主角:

她精神分裂了?

是。

她是你吗?

是。

冬妮说,自己最严重的时候,分裂出4个人格,出现了强烈的幻觉。

“我随时都感觉他在我的面前,对我说话。”

晚上睡不着,白天爬不起来,每天都在哭。

“我灵魂的一些碎片,就像掉在了一个地方。”

“我的人生卡住了。”

冬妮并不是孤例。

虽然国内外的伦理准则,都规定了“心理学工作者不得与接受治疗的来访者发生性关系”,甚至结束咨询后的2年-3年也不能,但这种行为并不鲜见。

美国有学者,做过相关的调查,来访者和咨询师发生关系后,90%的来访者出现心理受创,14%的来访者,曾经试图自杀。

一边沉沦,一边自救。

冬妮想从黑洞里出来,先扯开身上的混沌。

她质问他:

“我们是什么关系?”

对方避重就轻:

“我不能失去我女儿。”

这是他最常说的话,冬妮离开,他依依不舍,也是说这句。

仿佛爱极了她,却万般无奈:

“我们可以视频咨询,我永远陪着你。”

冬妮不接受,【咨询】和【陪】怎么能放在一起?

“我们究竟是什么关系?”

对方终于给出答案。

“我是你的咨询师。”

“你舌吻我,你把手伸进来,你说你是我的咨询师。”

“bravo!”

她大力拍手,脸颊通红:

“bravo!”

冬妮不甘心。

“钱、人、心,你都拿走了,一句真话都不给我。”

她寻求公平和正义。

她去告他,去机构,去协会,没有用。

“你有证据吗?我拿不出来,咨询室没有摄像头,一切都发生在里面。”

“微信,聊天记录算吗?”

她才发现,当初她加了对方大号没通过,对方转头用小号加她。

“你怎么证实那是他?”

她才反应过来,他一直在保护自己。

“每次视频,他的第一句话都是,你身边有人吗?”

她无法接受这种虚伪、欺瞒和压迫。

她去找他,闹了好几次,最崩溃的时候,骂了对方一个多小时。

对方一张道貌岸然的脸,很冷静:

“你需要什么帮助?我可以帮你介绍医生。”

冬妮觉得一道讽刺打在自己的脸上。

话里话外,暗示她疯:

“祝你早日康复。”

搞垮一个女人,最好的办法,就是把她塑造为一个“疯”女人。

对方说冬妮是臆想,这是最好的借口,心理学上,不乏这样的例子,而冬妮没有证据,一切就像罗生门,而对方处于一个更可信的位置。

冬妮不止一次被知情者问过:

“你是不是疯了?”

知情者们,像人性的一个万花筒。

“他就是性侵!你不是第一个,肯定还有很多人。”

这是大多数的态度。

“他就是爱你啊,这样的人爱你,你不开心吗?”

这是冬妮口中“奇怪”的少数。

这些年,那个人出圈,成了名人,冬妮没想到,自己竟然会被羡慕?

“为什么不是别人?还不是因为你美。”

隐约还有一丝妒意。

等到冬妮闹起来,双方隐隐在拉锯,知情者们也在摇摆,有人支持,有人倒戈。

有帮过冬妮的人,也开始困惑,双方交手,强弱悬殊,对方比冬妮更可信。

平和些的,说冬妮臆想、撒谎,尖刻些的,说冬妮勾引他,爱而不得反生恨。

“这就是女性面对的世界。”

冬妮很平静说出这一句。

正如丽贝卡·索尔尼特所写:

当一个女人指控一个男人,尤其是一个位于现存秩序中心的男人,尤其如果这件事和性有关,那么常见的回应往往不光是质疑她指控的事实,连她说话的能力以及权利也会被质疑。

一代又一代的女人被告知,她们要么在做梦,要么太糊涂,要么在设局下套、阴谋陷害,要么撒谎成性,要么是以上全部。

冬妮做了精神鉴定,她没疯。 

很多人依然选择站到另一边。

有人很诚实:

“如果你讲出来,我会为他说话。”

他们有生意往来。

“我很抱歉。”

活下来的“房思琪”

“我突然觉得我好了。”

那是一本书的讨论会,作者说起叙利亚经历,冬妮听着那些生与死,突然冒出这种感觉,虽然只有那一刻,也许很快又会被黑暗卷走。

过去几年,冬妮情况反反复复,最糟糕时,遗书都写好了。

“儿子怎么办?”

“没有办法想到儿子。”

“不是每一刻都有力量想到儿子。”

往沼泽陷得越深,拔出的渴望越强,冬妮的身上,一端是下坠,一端是上升,此消彼长,后者哪怕缩得再短,也从未消失,而是伺机重新长出来。

早在决定离开时,她就生根了一种想法:

我要活下去。

而在经年累月的折磨中,她更坚定:

“我被大象踩了一脚,痛得像高空摔下来,都没死,我能活。”

我们聊过林奕含,聊过房思琪,我们觉得最难的是:

活下来的“房思琪”,如何活下去?

冬妮是一种答案。

答案由很多构成。

一是工作。

饶是身心困顿时,她都没有放弃过工作,特别是这两年,还闯出了一片天。

她创立了一家女性商业咨询机构,为创业女性提供支持和帮助。

这并不是玩票,之前说过,她跟孩子爸爸学过经商,而后几度创业,成功、失败都有,商业咨询也不是第一次做,她在上家机构已经做到了负责人的位置。

为什么是女性?

“因为我太清楚女性所处的位置。”

冬妮说,自己在上一份工作中,听了太多女性的故事,经常会有一种奇特的感受:

“我们是一个人。”

相似的命运,相似的轨迹,相似的困境,相似的痛苦……

她谈父权社会的设定,对男性而言,拿到权力和金钱,女人的爱和性就会接踵而至,当女性依靠男性才能生存时,没有人会把侵犯女性当作“一件大事”。

“女性从客体变成主体,才会安全。”

她有很多成功案例,她讲了“不太正确”的一个。

一个客户,60岁了,国内知名的化妆品牌子,她是口头上的老板娘,真正的老板娘在国外,还有孩子。

“老板出轨了,和她分手,她跟了他30年,一手把牌子建起来,半点股份都没有,两手空空,一毛钱都没拿到。”

她找到冬妮,带着一身技术,冬妮和团队帮她策划,做好产品,然后推广、营销,从分销到客群,链条每一环都很清楚、很健康,顺利赚了钱。

“至少养老有保障了。”

口碑好,自然客户多,工作忙起来,有时脚不沾地,

“连精神的痛苦都忘了。”

但仍然有很多意想不到的时刻。

比如最近。

她和合伙人吃饭,路过城中最繁华的商圈,大大的广告牌上,看见那个人,巨大的一张脸。

冬妮原地僵住,动弹不得,仿佛应激的动物。

合伙人迅速拖走她,紧紧抓住她的手,用力地抚摸她的肩膀和后背。

所有杂乱不堪的记忆,各种错综复杂的情绪向她袭来:

“短短几分钟,我经历了一场海啸。”

这些年,她的浮木是书和写作。

工作占据她的身体,文字占据她的灵魂。

冬妮说,她看了2000多本书,哲学、宗教、心理……

什么都读,但好像没找到出口。

我说,未必。

就像她同我讲的,不再选择逃避和谎言,而是直面问题和痛苦,这些年的每一个瞬间,或者就是走向出口的过程,或者就是出口本身。

她每天都会写作。

没有功利心,没有虚荣心,我看过,写得很好,她也不发表:

“我通过写作来认识自己,梳理自己,我很喜欢这个过程,就像一团乱麻,我把它,一点一点,收成一个紧实的毛线球。”

她最近跟我聊的是,对某些人的人性有了更清晰的觉察后,不再对他人的人性抱有期待。

“反而不愤怒了。”

我无意去夸大她的状态,有多好,多舒展,因为她仍然时不时低落、消沉,会摆烂,瘫在家里,又或者如那天的广告牌,突然卷入海啸。

但她没有放弃过翻腾,哪怕一直在风浪里。

这个过程,她面对的自己,是更完整的自己,包括过往,连问题一起接收。

她说起母亲的烙印。

母亲的暴躁,同样复制在她身上。

情绪一上头,她会忍不住对小孩发脾气,一方面理解了母亲,一方面又气恼:

“我怎么这么笨,我变成我妈了。”

但她和母亲不一样。

冬妮一直保持着觉知和自省。

“我会道歉,也会解释,你知道妈妈为什么凶你吗?因为姥姥也这样对我。”

她尝试和孩子约定,如果有下次,孩子一定要告诉她:

“妈妈,你不可以这样,比如有一个动作,指着我的鼻子,打破我的模式,我可能马上就能意识到,会停止。”

我问她,会不会遗憾,自己是小孩时,母亲没有这种觉知?

她说,不会。

“也许她不是不想,她是不懂,比如她发完脾气,来吃饭吧,可能就是她的道歉。”

这些年,她跨越了自己完整的痛苦,不止是那个房间,还有她的曾经,当她从更广阔的视角,去看自己的童年和家庭时,发现不一样了。

虽然母亲永远暴躁,但一直照顾冬妮的,也是她。

母亲嘴硬心软,是一个讲情义的人。

“爸妈都离婚了,奶奶住院,去照顾她的人,是我妈。”

后来,奶奶老了,阿尔茨海默症,人人记不得,却给母亲打电话:

“小X,你为什么不来看我?给我妈撒娇,我妈电话一挂,痛哭流涕。”

冬妮觉得那一刻,两代女性达成了一种奇妙的和解。

她和母亲,也有一种奇妙的和解。

母亲仍然美丽,开飞机,姐弟恋……

“我妈给我树立了一个很现代的榜样,虽然她有她的传统在,但她现代那部分,很勇敢,很大胆,当你妈是这样,你会觉得,我也可以。”

暴脾气还有一点,有时忍不住,冬妮会说:

“你忍得住吗?忍不住就发,免得憋坏了。”

而允许母亲发脾气后,她对自己也有了更多允许。

她从不苛责自己当一个完美的母亲。

“妈妈不是超人,我经常给小孩说,咱俩都是普通人,互相体谅。”

至于爱情,她有了别的想法。

她不抗拒亲密关系,但是抗拒一切界定的称谓。

她说,关系的健康标准,是因人而异的,现在的她,在经历种种后,更想要一种舒服、轻松的关系:

“身份是一种限制,男友、女友、丈夫、妻子,是不是约束了其他关系的可能性?我希望两个人的关系,有无限可能。”

我想,冬妮的人生,也会有无限可能。

因为无论痛苦还是喜悦,她面对的都是最真实的自己,敢于直面真相,是一个人最顽强的生命力,无论他人如何染指,都无法窜改她的故事。

她的人生,她是唯一的书写者。

祝你好运,冬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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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原、顾城及其孩子

云南西双版纳南糯山 马原家的城堡 因为《人物》的一篇《城堡里的马原》,作家马原顿成舆论焦点,人们普遍认为他的偏执要为其13岁的儿子马格之死负责。不止一个人看完后跟我说,“太可怕了”,那种城堡里的家庭氛围不仅令人窒息,甚至“毛骨悚然”。 为什 …

他的自信,他的自卑,他的歇斯底里

从语言的角度,说一下贵阳某区统计局工作人员相亲悲剧。 这个女孩是现代都市女性的典范。她先是礼貌拒绝,感谢对方的欣赏,然后说“我们不合适”。 对方死缠烂打,她就更明确决绝,“我不是你的菜。” 到这里就可以结束了,但是对方发作了,说了那么一大 …

时隔三年回家,我没被安排相亲,直接问生孩子

**文 ****|**关月 **编辑 **| 陶若谷 回到老家的第二天,一大早在楼门口遛狗,迎面碰上对门的叔叔。“回来了?”“嗯,昨晚回来的。”对话礼貌地停在这里。很明显,我还没有嫁出去,只带了一只狗回来。 决定养狗之前我其实更喜欢猫,安 …

围炉夜话:当“润”成为显学:流动者能否到达乌托邦 | 围炉 · FDU

“润”取自英语“run”的谐音,指中国人去往其他国家定居。近年来,“润”学在中文互联网流行开来,关于它的讨论层层叠起,争论不休。十一月中旬,我们组织了线上和线下两场“润”学夜话,讨论对于“润”的意义的认知。或许,“润”的本质,是在糟糕的大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