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仲敬《文明更迭的源代碼》：吏治化、順民化、儒化和漢化，這四個詞其實是同一個意思 - The News Lens 關鍵評論網

使用CN2/CN2GIA顶级线路，支持Shadowsocks/V2ray科学上网，支持支付宝付款，每月仅需 5 美元

## 加入品葱精选 Telegram Channel ##

文：劉仲敬 著、袁真嗣 採訪

• 袁：在已經發生過的歷次大洪水當中，比較典型的是明代末年那種情況。

劉：明國本來就是一個不應該存在的政權，它就是靠挪借組織資源而產生的國家。當時的中國社會處在那樣的一種情況，本來是沒有實力重建一個類似唐國和宋國的政權。結果朱元璋挪用了蒙古人的內亞資源，然後又以孔子的名義透支了一些其實本地社會並沒有能力產生的儒家資源，這種行為等於是做空股票。朝鮮之所以沒有發生大洪水，就是因為朝鮮社會還比較類似兩宋的情況，它的儒家相對來說還是比較真實的，有能力在小範圍內維持局面；而明國的儒家已經變得很虛弱了，它能夠支持的局面本來就應該小得多，而事實上它支撐起來的明國反而地盤大很多，所以明國滅亡的時候就會特別悲慘。

俄羅斯如果只有莫斯科公國那麼大，它其實不會有什麼問題，但是歷代沙皇不是這樣想，後來史達林甚至把力量拿來經營整個蘇聯，所以俄羅斯才會那麼快就弄得接近崩潰。回到原點，誠實面對自己的基本盤才是上上之策，本地社會有多少力量心裡要有數，不要總想著偷和騙，就算成功建立帝國，別人以為你很富強，那麼你的身上自然也會多了一個巨大的帝國負擔，而其實你根本一無所有，這種負擔你根本沒辦法承受。

• 袁：朱元璋針對儒家知識分子的嚴酷政策，也是因為透支資源的原因嗎？

劉：下等人有一個特點是，他們覺得做皇帝可以吃香喝辣，想不到坐皇帝這個位置會有多麼的危險，如果不能順利當上皇帝，自己的下場會是多麼悲慘，總以為有一種辦法能夠只得到好處而不用付出代價，他們非常危險。朱元璋就是一個下等人當上皇帝的典範，他後代的下場之所以那麼慘，這一切早在他開國的時候就已經注定了。朱元璋那套做法的特點就是只想占便宜不吃虧，比如說他把皇族的俸祿定得很高，而把官吏的俸祿定得很低，這就是其中一個表現，因此明國官吏的腐敗程度也比其他任何王朝都要厲害。他在各方面都是這麼做的，屬於那種撿了芝麻掉了西瓜的人。像阿凡提故事裡描述的那樣，餐館老闆讓你聞一聞飯菜的香味就想收錢，結果阿凡提只是給他聽一聽錢幣的響聲。林肯也說過這個定理，你可以在短時間內欺騙所有人，或者在長時間內欺騙少數人，但不可能長時間欺騙所有人。在足夠長的時間裡，最好的策略是敬畏上帝，欺騙別人最後只會騙到自己的頭上。

劉：封建制度不會導致大洪水，頂多是產生幾個特別殘暴的領主。這樣的暴行在那個時代很普遍，只要翻一翻關於中世紀的歷史，特別是那些刻意否定封建社會的著作，就很容易找出特別殘暴的領主以及特別貪婪的修道院長；但這些其實都是局部現象，在任何社會、任何地方都可以找出來類似的人，全看你是不是特意去找。封建制度之下的各種獨立小系統雖然支撐不了大帝國，但同樣也不容易引起社會的全面崩潰，全部雞蛋沒有放在同一個籃子裡，這是它的優點。

劉：滿洲部落如果跟關內部分沒有關係的話，前途要好得多，像咸豐皇帝從黑龍江抽調各個部族到關內，他當時其實應該退回到滿洲故地，跟日俄簽訂協議，把十八省讓給洪秀全或者其他勢力都無所謂。當然這樣一來，曾國藩的下場就會很慘，沒有滿洲皇帝給予的大義名分，他的那些民兵不一定能打得過洪秀全，他也很難對湘軍實行統一管理；雖然清廷對他其實不怎麼好，至少也給他提供了一個正當性的象徵。當然從其他人的角度來看就是好事，因為他們肯定請求列強干涉，比如說廣東和廣西肯定會跟英國簽署協定，而雲南的杜文秀也是一心希望投靠英國的 [1]。

順民社會只會消耗組織資源，它需要源源不斷的秩序輸入，如果得不到外來的補充，就會自動產生張獻忠而走向滅亡。秦漢帝國把周公和孔子遺留下來的封建秩序消耗掉，產生了第一個順民社會。永嘉之亂輸入了第一批內亞部落的組織資源，產生了北朝和隋唐帝國，然後是新一輪的吏治化、順民化、儒化和漢化。這四個詞其實是同一個意思，它們同樣代表秩序耗盡後的灰燼狀態。漢化的隋唐帝國喪失了秩序生產力，必須像魏晉朝廷一樣依靠新的蠻族部落，於是導致藩鎮割據和五代十國，最後也是耗盡秩序，導致了宋國的產生。遼金元明清的基本格局仍然是一致的，從部落自由階段、封建禮法階段、吏治奴役階段邁向散沙社會和大洪水，它同時對應於秩序生產力的衰減、古老自由的沒落、專制程度的加深。耗盡秩序的時間越來越短，因為本地社會的順民化程度越來越深。

• 袁：如果滿洲人主動撤回關外，那麼東南互保就會提前上演，而且範圍會廣泛得多。

劉：所以說曾國藩那樣的殫精竭慮，把局面撐得超過自身能力可以覆蓋的範圍，最後反而害了自己人，他本來就應該留在湖南保境安民，其他各省被太平軍打爛了就讓它們自己想辦法，該怎麼做就怎麼做。滿洲皇帝不是可以出關嗎？至少他可以到熱河去。湘軍一打出去，湖南本地的建設就兼顧不了，它的組織資源也被白白消耗掉。湖南人都跑去當兵，在本地混不下去就到外省當兵，湖南的社會建設根本就做不起來。

劉：不僅抵抗力變弱，而且民眾還相互妨礙。如果提前把共同體邊界劃分清楚，你一塊地方，我一塊地方，分別按自己的模式發展，事情不會變得那麼糟。蔣介石如果按照蘇聯人的建議留在廣東 [2]，從長遠來看對他自己和蘇聯都更好，因為北伐並不是蘇聯的要求，蔣介石本來就應該留在廣州策劃工人運動。國民黨要北伐，就顯示出它的投機性質，想利用完蘇聯人之後再把他們踢到一邊去，難怪北伐之後是雙方變得很不信任對方，史達林也會那樣的對付蔣介石。

• 袁：除了蔣介石，段祺瑞和吳佩孚在得勢的時候也希望用武力統一中國。這是帝國的誘惑嗎？

劉：他們其實連曾國藩都不如。大一統帝國的誘惑屬於毒物，就像屍體腐爛以後產生的東西。在西方來說，日耳曼系國家的總體表現都比拉丁系國家強。這是因為在羅馬帝國滅亡的時候，入侵英格蘭的蠻族徹底替換了當地的順民社會，而義大利半島就類似滿蒙帝國，由少數日耳曼貴族統治大多數的羅馬降虜。英格蘭是習慣法的天下，德國是習慣法和羅馬法的戰場，拉丁系國家是羅馬法占優的地方，它們後來的發展也是一目了然。所以成吉思汗時代的貴族想要殺盡漢人，將中原的耕地變成牧場，也是為了保護蒙古部落的傳統自由。

清國為什麼學不了英國和美國，這其實都是偽問題。如果它要做英格蘭，那麼皇帝、貴族、部落武士就要組成國王、上議院和下議院共治的結構，透過各種討價還價達成三方同時接受的契約，也就是所謂的憲法。問題在於明國留下的大多數順民怎麼辦？按照羅馬帝國的情況，這些人都得殺掉，極少數人逃入深山之後變成新蠻族，這些才可以忽略不計。張獻忠差點就達成了這件事，因為清兵入了關，沒有讓他把費拉斬盡殺絕，就是一個嚴重錯誤。皇帝、貴族和武士留在滿洲制定憲法肯定會比較容易，而十八省的順民根本也不應該放他們出關墾殖，這樣一來，九一八事變、太平洋戰爭、蘇聯入侵滿洲、韓戰和越戰一系列的後續事件都不會發生。

反過來說，如果英格蘭的大部分人口都是印度人，英格蘭還能由議會統治嗎？英印帝國有點像是清國，但印度人既沒有打算發動革命實現什麼五族共和，喬治六世也沒有透過甘地的斡旋發表什麼遜位宣言，更沒有發生邱吉爾組織宗社黨刺殺甘地失敗的事件，而尼赫魯也沒有頒布什麼「愛爾蘭天主教徒如果學習泰米爾語，高考的時候可以加一百五十分」的政策。如果發生了這些事情，那麼錫克教徒忍無可忍，投奔莫斯科的甘地大學，率領蘇聯紅軍解放新德里就完全有可能而且合情合理。

• 袁：按照您的說法，福利制度最終也會導致大洪水的後果？

劉：只要是大範圍推行的福利制度，就肯定蘊含著這樣的可能性。在小範圍之內談福利制度其實沒有意義，因為小共同體天然就是福利組織。什麼叫福利制度？就是透過官僚制度，在共同體的範圍之外派發福利。如果只看派發福利的程度，那麼歐洲中世紀的基督教會比現代國家的福利還要好。教會就是一個救死扶傷的團體，甚至說救死扶傷就是它的主要職責之一，雖然對於教會來說那是弟兄自願奉獻的結果，而福利制度就是利用國家機器強制實施財富再分配。像早期的羅馬人以及阿拉伯部落，在氏族內部按照血緣關係的遠近而派發福利，那是超乎於官僚的經濟算計之上的，它是一種抗風險能力的體現。

人類天然缺乏維持大團體的能力，自然產生的團體都是小規模的，幾百人，頂多幾千人就很多，團體稍微再大一點都會出現嚴重問題。基督教固然號稱是個大團體，但這並不代表在羅馬教會的下面就沒有各種小團體。當然實際上不會總是好的結果，大小團體之間肯定不是一直都保持友善的，有時候也會互毆，但畢竟小團體跟大團體還是有可能達成比較友善的狀態，就像使徒時代那樣，各地方的主教相互通信，而保羅就來往於他們之間。

• 袁：忽然又想起秦暉的那句話——「不要把歷史的節點鎖得太死」。

劉：歷史的可能性並不等於你自身的可能性，因為你是從自己的角度出發，你這個角色的路徑在三十歲以後就已經基本被鎖定，但是你死了之後，歷史並不會就此結束——滅絕和替代可以釋放更多的可能性，世界上很少有死亡解決不了的問題。而希望的種子，更可能保留在小團體裡面。

註解

1. 一八五五年，杜文秀率民眾在雲南大理起義，並建立政權。據學者研究，其部下劉道衡曾於一八七二年向英國政府遞交國書，要求後者給予支援未果，同年杜文秀被殺，起義被鎮壓。
2. 當時蘇聯希望避免在遠東與英、美各國產生衝突，而國民黨北伐需要經過屬於英國勢力範圍的長江流域。其後國民黨軍隊擊敗吳佩孚，蘇聯遂改變態度並積極提供援助。

相關書摘 ►劉仲敬《文明更迭的源代碼》：張騫沒有「通西域」，西漢對絲綢之路的影響主要是負面的

書籍介紹

本文摘錄自《文明更迭的源代碼：「阿姨學」輕鬆入門，世界文明演化史一次搞懂！》，八旗文化出版

＊透過以上連結購書，《關鍵評論網》由此所得將全數捐贈聯合勸募。

作者：劉仲敬 著、袁真嗣 採訪

神祕高深的阿姨學一次搞懂！
中國史觀2G讀者，輕鬆換成劉仲敬5G史學！

不要迷信古老文明舊學說，那不過是你的旅遊打卡地！
只有自由，才有文明！世界文明演化史核心動力一次搞懂！

不同類型的文明如何產生、如何演化而至衰亡？各種不同文明之間真的有優劣之分嗎？為何有的文明不斷地被異族征服？為何唯有英美文明，才發展出現代意義的民主憲制和資本市場體系？

對這些問題的解答歷來存在著各種尖銳和對立的觀點，彼此之間分歧巨大。

中文世界裡盛行的觀點通常是，文明一定遵循進步主義的原則，從某個較低的階段發展為更高的階段；蠻族雖然征服了文明的中國，但最後又被同化。此外也信奉文明的多元主義和相對論，認為不同的文明各自有其優勢，而中華文明絲毫不輸給西方文明。

《文明更迭的源代碼》一書可以說是「阿姨學」（歷史解釋體系）深入淺出的入門之書。在這本訪談錄裡，作者闡述了目前存在於世界歷史上若干種不同類型的文明，並試圖找到其更迭於興亡的「源代碼」！

阿姨學精髓一手把握

要理解阿姨學，必須先理解他使用的概念。本書的前兩章是對他的理論模型做通俗易懂的介紹。在第一章「達爾文式的歷史學認識論」和第二章「歷史演變的底層脈絡」中，劉仲敬把表面上紛紜複雜的各種史實都先拋在一邊，引領讀者從底層脈絡的演變來洞察歷史地核。透過他精妙的比喻，讀者可理解他的若干關鍵詞——「自組織」、「古老自由與新興專制」、「憲制鬥爭」、「法統」、「決斷」以及終極的「神意秩序」。

舉一個「自組織」的例子來說明，這是阿姨評價一種文明是否可維持長久、是否具備強健活力的核心概念。所謂的自組織，其實就是社會上不同族群自我治理的機制，比如部族、宗族、教團，行會、大學、城邦，現代講的公民社會也是一種自組織。阿姨認為，這種自組織資源越豐富、組織度越複雜的社會，其文明就越有活力、越持久；反之，一盤散沙的順民社會，必然相形而生出專制極權的皇帝─官僚體系，而在這樣的社會裡，國家機器運轉的機制，是讓整個社會處於高度原子化的散沙狀態，從而便於榨取。當「自組織資源」消耗殆盡之時，這個社會就進入了文明的冬季。

就中國史而言，當「秦政」（大一統專制獨裁制度）把西周以來各種封建組織的資源消耗殆盡之後，必然引發暴政，則中國的歷史已經進入終結狀態，後面的只是停滯、週期性的循環，仰仗蠻族一波接一波的救贖。

本書從第三章到第七章，作者按照時序分析了希伯來文明、希臘－羅馬文明、伊斯蘭及東方文明、西歐絕對主義國家，以及最後演變為民族國家的這個宏大的歷史過程。而在最後一章「末世與末人」，他特別就中國史而談論「史後之人」該怎麼辦。

無論你是否是阿姨的粉絲，你都要認識到阿姨學的根本，真正重要的，不是歷史所謂的真相或局部的正確，而是從混亂的一團史料中提取理解人世的線索。這套體系並不神祕，如果馬克思在無產階級裡發現了所謂的資本論，如果達爾文在一座小島上發現了物種演化的規律，從而提出演化論，那麼阿姨的「文明源代碼」也是類似的歷史解釋工具，雖有它的模糊邊界，卻值得我們藉著這個梯子進一步往高處走。

所以劉仲敬虔誠地明白自己理論的有限性。他像提出萬有引力的牛頓一樣，最後訴諸的是「神意秩序」（先別被嚇到）和健全常識。他說：「如果你把學到的一套學術方法推廣到絕大多數事物，反而會比普通的、有生活經驗的老太婆更難做出判斷。」人類的理性未達之處，發揮作用的乃是神祕的秩序。

Photo Credit: 八旗文化出版

責任編輯：翁世航
核稿編輯：丁肇九

最简单好用的 VPS,没有之一，注册立得 100 美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