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止自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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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节选自笔者所著《大宋繁华:造极之世的表与里》,浙江人民出版社2024年出版。

……

南宋的差役制度非常糟糕,常将百姓逼至破户亡家。

宋高宗绍兴十二年(1142年),浙东金华县长仙乡的十一户乡民决定联合起来自救。他们自救的办法叫做“义役”,具体操作方式是:

自以甲乙第其产,以次就役。[1]

意思是:这十一户百姓自行组织起来,按各自家产多少自行排序,再按家产排序自行轮流去给官府服差役。

自救的关键,是乡民们切断了官吏索贿敲诈的路径。

宋朝的差役摊派,以户等为依据,户等则按资产等级划分。按旧做法,户等由官府派人来评定。谁是要服差役的上等户,谁是不需要服差役的下等户;谁是将被优先摊派最沉重差役的一等户,谁是只需承担相对较轻差役的二等户三等户,名义上取决于民户的资产,实际上取决于官吏的意志。行贿到位的上等户可以被操作变成下等户,行贿不到位的下等户可能变成上等户。行贿到位的一等户可以变成二等户三等户,行贿不到位的二等户三等户也可以变成一等户。

不难想见,这种行贿竞赛会造成深度内卷。起初是部分人行贿,然后是所有人行贿,再然后是所有人比拼谁行贿更卖力。内卷的极致是诉讼。资产少而被定成高户等、被摊派了沉重差役的民户,在行贿这条路上卷不动了,就只好去衙门喊冤,去举报资产多而户等低的邻居乃至亲友。正如南宋官员陈傅良所言:

今天下……民不能堪,虽叔伯兄弟,相讼以避役久矣。叔伯兄弟相讼以避役,非其愿相仇也,势使然也。虽势使然,而非其愿相仇之心不泯,于是义役兴焉。[2]

陈傅良这段话,点明了一个我经常强调、很简单、却总被忽略的常识:时代的道德滑坡往往源于政治滑坡。南宋百姓被逼至叔伯兄弟互相诉讼对簿公堂的地步,不是这些人的家庭伦理道德不行,而是南宋政府推行的差役制度对民众的汲取实在太狠——南宋向民众收免役钱,却又恢复差役法,民众出了免役钱却不能免役,等于遭遇了双重汲取[3]——常将民众折腾至破户亡家。民众为了躲避这可怕的差役,只好行贿官吏以降低户等。有人偷偷摸摸降了户等,自然就有人被顶上去成为受害者。受害者要喊冤要举报,于是就有了兄弟互相告发、叔侄互相诉讼,整个社会的道德水平大幅下跌。

从行贿到诉讼,暴政将民间变成了互害社会,官吏们的口袋越来越鼓,乡户们的资产越来越少,而该服的差役丝毫未减。好在,兄弟叔侄相亲、邻居友人互助终究是人类的天性,当乡户们发现内卷到极致,也只会养肥贪官污吏,无助于减轻自身负担时,“义役”这种自救手段就应运而生了。

“义役”出现后,迅速在江浙地区传播开来。金坛、瑞安、黟县、饶州、婺州、处州等地皆可见到由富民主导的类似自救组织。义役的操作方式也渐趋丰富与合理,其中以绍兴十九年(1149年)金华县西山乡的办法最具代表性。

该乡有一位叫做汪灌的富户,目睹本乡之人因差役问题而行贿、诉讼乃至举报,纷纷变亲为仇,连父子、兄弟关系也不能避免。汪深感耻辱,遂召集乡中大姓二十一户商议推行义役。他给众人算了一笔账:给官府服差役做里正(里正是当时各类差役负担里最重者之一),一年下来,不但自家生计顾不上,还要耗费大概三十万钱——绍兴年间江浙地区米价约为每升三十文至六十文[4],三十万钱相当于五十石至一百石大米。宋代一石约为今天的120市斤左右。可见确实是相当沉重的负担。汪灌建议:与会者自定贫富为三个等级,按等级来安排服差役的先后顺序,众人再分别拿出对应的钱来帮助服差役之人,以避免其陷入破户亡家的困境。日后若有人家境变得更富有或是家产缩水,可通过公开公正的方式修改贫富等级。因为出钱资助服役者比较繁琐,这套办法后来改成与会众人“割田百亩”,用这一百亩田地的收入来补助服差役的家庭。轮到该哪户人家服差役,这一百亩地的收入就拿来给这户人家兜底,让他们不必担心家破人亡。[5]

这些约定被写成文书,送至金华县衙门存档,又制作了许多副本,交由与会者收藏。淳熙元年(1174年),吕祖谦为已去世的汪灌撰写墓志铭,赞誉说:

自绍兴己巳迄于今,几三十年,西山役讼不至于公门。

自从当地民间社会以义役自救,在近三十年的时间里,西山乡再没有发生因差役问题而上衙门打官司之事。可见自救的效果很好。

其实,义役并不完美,也有很多问题。朱熹当年考察了处州的义役模式后,就批评说还有四大“未尽善”之处,比如民间自己推举出来的“役首”(负责安排差役的领头人),在做事时也很难保证公平公正。[6]但是,相比旧差役模式让衙门上下其手,义役的好处实在很明显,可以说是一场相当有效的民间自救运动。毕竟,民间推选出来的役首不公正,自会有乡户们联合起来抵制,且这些役首本就生活在乡间,与其他乡户低头不见抬头见,再如何不公也不致于将事情做绝。乡户们的资产排序发生了变化,服差役的次序需要重新制定,役首也没法阻止。可在旧差役模式里,衙门官吏要索贿受贿,乡户们除了安慰自己出钱免灾外毫无反抗能力;衙门官吏不想增加工作量,不愿意及时更新乡民的户等,不愿及时修改服差役的次序,乡民们也拿他们毫无办法。役首们的权力由乡户集体赋予,是可以制约的权力;衙门官吏的权力是皇权的延伸,根本不受民意的制约。不受制约的权力做起恶来无解,乡户们只能咬牙忍受。所以,义役虽然缺点多多,但直到南宋末年,文天祥等有良知的知识分子仍在倡导义役。[7]

遗憾的是,这场民间自救运动虽然得到了一些有良知的地方官员的支持,但并未在南宋境内全面推广开来。

因为官权力不喜欢。

阻挠百姓以“义役”自救的主力,是地方衙门的官吏。推行义役后,乡户们不再在行贿这件事情上疯狂内卷,衙门少了威胁百姓的一项重要手段,少了敲诈勒索上下其手的机会。做过衢州知州的南宋官员袁甫,对此有很准确的观察:

盖差役之利,在吏而不在民。义役之利,在民而不在吏。差役如旧,则请嘱之门开;义役一成,则渔取之路绝。非得仁守廉令出力出力以维持之,其不乘间伺隙、沮其谋而败其成者鲜矣。[8]

在袁甫看来,义役严重损害了地方衙门胥吏的利益。只要乡户们搞义役,这些胥吏就会跳出来搞破坏。如果当地官员没有仁爱廉洁的品德,反而与胥吏们沆瀣一气,当地的义役定会失败。而有一个残酷的常识是:在官权力不受民意制约的时代,仁爱廉洁的官员从来都是绝对少数。

类似的观察,还见于另一位南宋官员孙应时。孙是浙江余姚人。宋孝宗淳熙年间,余姚百姓痛恨差役已久,在当地有声望的父老的组织下,也搞起了义役。孙当时正在家乡闲住,是余姚义役兴起的见证者。据他讲,义役推行开来之后:

豪宗大姓,无复仇讼,而欢然相亲。……唯是奸胥猾吏,无以弄权取资,嗾群不逞,专欲沮阻。[9]

百姓们不再因差役而互相仇视,原本的互害社会变回了互助社会。可是,那些无法再弄权索贿的胥吏却对义役恨之入骨,竭力唆使不逞之徒去搞破坏。

宋孝宗淳熙十一年(1184年),监察御史谢谔又披露说,在江东路、江西路等地,“民间有便于义役之处,官司乘此颇有摇动”,百姓想要搞义役自救,可地方官府并不支持。饶州德兴县与吉州吉水县的乡户,还集体来京控诉,说当地官吏痛恨义役制度,认为给了百姓自救的空间,就断了他们索贿的财路,所以“日夕伺隙,思败其谋”,鸡蛋里挑石头专门找茬,千方百计阻止百姓自救。从德兴县来京控诉的乡户,还将一块沉重的“本县旧刊义役石碑”带到了京城,用来证明当地百姓是真的想要自救,真的想要搞义役。[10]

将乡户们逼至千里迢迢带着石碑上京控诉的地步,不难想见德兴县当地官吏对百姓自救的敌视程度。

以上种种,其实也只不过是在彰显一个基本常识:在官权力不受民意制约的地方,民间社会非但难以指望官府的救助,连自救也举步维艰。因为允许百姓自救,既是在彰显官权力的无能,还会压缩官权力谋取私利的空间。

—END—

注释:[1](南宋)朱熹:《朱子全书》第二十四册,《吴芾神道碑》,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4111页。[2](南宋)陈傅良:《义役规约序》。收录于(明)王瓒、(明)蔡芳编,胡珠生校注:《弘治温州府志》,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6年版,第621页。[3]据南宋官员戴埴于《鼠璞》中所言:“夫力役之出,庸并于两税,继有徭役之雇钱,以隶经总司,复役率钱为义役,是三出钱而不免役。”免役钱、差役法,再加上之前的庸并入两税,南宋百姓实际上是交了三次役钱而仍不能免役。[4]梁庚尧:《南宋的农村经济》,新星出版社2006年版,第202-203页。[5](南宋)吕祖谦:《金华汪君将仕墓志铭》。收录于《吕祖谦全集》第一册,浙江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第176-177页。[6](南宋)朱熹:《奏义役利害状》。收录于郭齐、尹波点校:《朱熹集(二)》,四川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第723页。[7]漆侠先生认为“义役比差役还要残酷”(见漆侠:《宋代经济史》上册,南开大学出版社2019年版,第498页),笔者认为不确。毕竟,民间役首与衙门官吏的权力是两码事,不同等量齐观,更不能认定民间推举的役首实施暴政的能量要大于衙门里的官吏。[8](南宋)袁甫:《知衢州事奏便民五事状》。收录于曾枣庄、刘琳主编:《全宋文》第323册,上海辞书出版社2006年版,第306页。[9](南宋)孙应时:《烛湖集》卷九,《余姚县义役记》。[10](清)毕沅:《续资治通鉴》卷第一百四十九,淳熙十一年春正月丙午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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