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邪门到一定程度,就合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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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录于合集 #人间值得 14个

文|西坡

人类最重要的道德问题从来都只有一个,那就是如果做好人没有好报,为什么还要做好人?

司马迁在《史记》中把伯夷、叔齐放在列传中的首位,就是为了大发感慨,怒斥上天对好人不公。他们的事迹很简略,司马迁只写了两百来个字,发的议论却有正文的两三倍长度。

伯夷、叔齐是不愿意继承王位的两个王子,他们逃到了周文王那里。文王去世,武王伐纣的时候,他们发表了少数派报告:“父死不葬,爰及干戈,可谓孝乎?以臣弑君,可谓仁乎?”

后来,武王得了天下,伯夷、叔齐义不食周粟,干脆饿死在了首阳山。这是两位中国历史上非常罕见的先知式的人物。大多数中国人都不会理解他们的精神,但他们对以暴易暴的警醒,预言了中国历史后来延续不断的悲剧循环。

司马迁说,都说“天道无亲,常与善人”,可是伯夷、叔齐总算好人吧,他们的下场却是饿死。另外,孔子在所有弟子里最喜欢颜回,但颜回却一直穷困潦倒,死得也早。上天到底是怎么回报好人的呢?反过来看,强盗的祖宗盗跖,每天杀害无辜,吃人肉,聚众数千人横行天下,但是却得了善终。上天又是怎么回报坏人的?

看过许多好人得恶报,坏人得好报的事例之后,司马迁开始怀疑“天道”是否公平合理。但古代中国是一个宗教不发达的社会,司马迁的思考停留在了困惑和发牢骚的层面,未能进一步深究人与天之间到底订立了怎样的契约。

《圣经》的《约伯书》探讨了同样的问题,思考方式与中国古人很不一样,答案更深刻却也更残酷。

故事首先交待,约伯是个大好人,没有任何道德瑕疵。“完全正直,敬畏神,远离恶事。”所以神也护佑他,他有七个儿子,三个女儿,许多家产和奴婢。

有一天,耶和华和众子一起开会,撒旦也来了。耶和华问撒旦,你见过我的仆人约伯没有,地上再没有人像他那样完全正直,敬畏神了。

撒旦开始挑拨,他说约伯之所以敬畏你,是因为你给他赐福,如果你毁掉他的家产,他肯定抛弃你。

耶和华决定跟撒旦打个赌。一天时间,约伯丧失了所有财产和所有子女。但他还是一样崇敬神。

耶和华对撒旦说,你看,我虽然无缘无故地攻击我这个最好的仆人,但他还是一点抱怨都没有。撒旦说,你毁掉的只是他的身外之物,你毁掉他的身体试试。于是耶和华授权撒旦继续攻击约伯,约伯从脚掌到头顶都长满毒疮。

这时候他有三个朋友来看他,为他悲伤,安慰他。约伯忍受了七天七夜,没有说话,之后终于受不了了,开始口出恶声。

约伯对神的抱怨也是所有无辜受难者的抱怨:

“他从我旁边经过,我却不看见;他在我面前行走,我倒不知觉。

他夺取,谁能阻挡?谁敢问他:你做什么?

我就是喘一口气,他都不容,倒使我满心苦恼。

善恶无分,都是一样;所以我说,完全人和恶人,他都灭绝。

世界交在恶人手中;蒙蔽世界审判官的脸,若不是他,是谁呢?”

他的三个朋友劝他不要抱怨,要好好反省自己,一定是哪里做错了事,得罪了神,因为神不会惩罚正直无辜的人。约伯却坚信自己没有做过错事。

我们作为旁观者,很清楚约伯并没有错,而且他先前承受过一轮巨大的打击,信仰都丝毫没有动摇。在那七天七夜的沉默中,他一定在挣扎,一定压抑过许多次要抱怨的念头,应该还仔细回想过自己有没有犯过错。结果是,他找不到自己的错误,所以理解不了神的意图,这才开口抱怨。

约伯的抱怨,与其说是来自痛苦,不如说是来自困惑。如果我是一个为非作歹的恶人,神再怎么惩罚我,我也认了,可我一丁点的错事都没有做过,却要承受如此巨大的惩罚,到底是为什么?

如果说故事只到这里,那么约伯的困惑跟司马迁的困惑没有什么不同。接下来,耶和华出现了,亲自回答约伯的质问。但是神并没有解释为什么要惩罚约伯,而是历数自己的伟大功绩,与凡人的无能做对比。

耶和华反问约伯:“我立大地根基的时候,你在哪里呢?”“海水冲出,如出胎胞,那时谁将它关闭呢?”“你曾进到海源,或在深渊的隐密处行走吗?死亡的门曾向你显露吗?死荫的门你曾见过吗?地的广大你能明透吗?你若全知道,只管说吧!”

神不跟凡人讲道理,神只进行力量的碾压。绝对的力量,就是绝对的正义。

最后约伯被折服了。重新承认自己的无知,后悔不该用凡人的心智揣度神的旨意。神也就顺势原谅了他,并赐予他更多的财富。

最耐人寻味的是,耶和华还教训了一通约伯那三个朋友,那三个朋友一直说神不会惩罚好人,责任都在约伯自己。按我们俗人的理解,这三个人是站在神这边的,总不会有错吧。但耶和华却说,你们三个对神的认识还不如约伯。

说神的坏话不行,说神的好话也不行,神要的是人不要说自己的话。

神可以惩罚恶人,也可以惩罚好人,神惩罚人可以有理由,也可以不需要理由。神可以让坏人发财,也可以让好人遭殃,神不需要向凡人解释。神对人的要求只有一项,服从,彻彻底底的服从。神给你脑子,不是让你思考的,是让你记住律令的。

“好人为何没好报”的问题,就这样得到了根本的解决。不管神做什么,凡人都只能服从,理解要服从,不理解更要服从。因为你理解的时候,服从的是自己,不理解的时候,服从的才是神。

旧约里的神,是非常不讲道理的。我们如果把他理解为人格化的统治者,会觉得他有时候很残忍、凶暴。但如果我们观察人类的历史和我们所听所见所经历的真实人生,看渺小脆弱的人类个体是如何被命运任意击打的,就会发现旧约里的神是最符合实际的。

大卫·丹比在重读《旧约》时写道:“权力不会’讲道理’。就其意义而言,权力就是那个强迫你遵从而不需要有道理的东西。”

每一种权力,都有自我神化的倾向。比如当父母吵不过子女的时候,就会说我生你养你如何不容易,你还敢跟我顶嘴,这就是重申双方地位的不对等,也就是权力的自我确认。

我们在认识许多事物的时候,也经常不自觉地秉持造物的逻辑、权力的逻辑。比如“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这句话隐含的逻辑就是,一个命运悲惨的人,哪怕我们看不出来他有什么可恨之处,他也一定做过什么坏事,才有今天的下场。明里没做过,暗里也做过。这辈子没做过,上辈子也做过。即使真的没做过,那也是冥冥中有一种天意要让他受苦,既然天都对他不满,自然是可恨的。

再比如慕强心理。人们会本能地认为强者做的事情都是有道理的,否则他为什么是强者呢?如果你比他更有道理,为什么你得不到他的位置?能力越大,正义越足。

同样一件事,如果是小老板干的,围观群众很容易就开骂了,但如果是乔布斯、马斯克干的,人们就会琢磨一下,一定有他的道理,是我们普通人没有想到的。

如果强者做的事情有一点点邪门,人们可能还会指出其中的错误。可是如果强者做的事非常邪门,人们就不敢轻易质疑了,而是会开始脑补,脑补的过程就是将强者神化的过程。这么邪门的事他都敢干,一定有深意。这么邪门的事他都能干成,说明他比想象中还强大。越强大,越邪门,越邪门,越强大。

所以当事情邪门到一定程度,人们就会为其赋予足够的合理性。要说邪门,哪有什么事比《创世纪》更邪门的,神说要有光,就有了光,可是全世界那么多人都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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