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可以废物到什么程度? | 谷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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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8月13日的下午,我带着笨笨去高耀洁奶奶家看望她。
距离上一次拜访她,已经四年过去了。
这四年里,我的生活自顾不暇,所以,尽管几次看到有人发在社交网络拜访她的文章,甚至看到有篇文章里写到她很孤独、很渴望人的拜访,我也没有准备好去看她。
终于我决定带笨笨去看她。我知道,再不去看她,我可能会留下终生的遗憾,而自今年开始,我决意要过一种不留遗憾的生活。
以及,我准备好了,再次承担起让彼此成为对方人生一部分的责任。
我们见到她,她说:我没有想到临死之前还能再见到你。我说:我和笨笨以后会经常来看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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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得知高耀洁这个人,是2003年。那时,还是高中生、尚对《感动中国》这类洗脑节目没有批判意识的我,在那档电视节目中得知了她。当时,她的一生所为令我泪如雨下。——我总是会被正直、勇敢、善良的人吸引,因为他们有我所不具备的担当和勇气。
2009年,已被长期幽禁在家的她,应美国前国务卿希拉里的邀请,来到美国纽约,开始远离家人和她所熟悉环境的客居生活。一个人。
2013年,我在哥大读博,一个人生活,恰好租住在离她家很近的地方。已经不记得是谁将我介绍给她,从此我开始了每周六上午拜访她的几年生活。
那时候她的身体要好得多,尚能推着轮椅车活动,每天生活的主题就是勤奋地写作——在她那台很慢、很破旧、还总需要重启的电脑上。
她不会打字,总是很费劲地在一个小小的写字板上划字,尽管传输到电脑上的成品总是充满错乱的标点符号和错别字。由于身体机能不能支撑长时间的坐立,她还经常躺在床上举着写字板打字。
我从来没有见过像她这样勤奋、有干劲的人。她在70多岁学习使用电脑,来美国后不再能实地参与艾滋病的工作,就远程和在线参与。她满心挂念着那些穷苦可怜的感染者、他们的家人和这项事业,八十多岁也一刻都不停歇。那几年,她写了很多的书和文章。
每次到她那里,我的工作主要有这样几个:帮她处理英文信件,代她回复来自很多人的电子邮件,也帮她编辑文稿。很多的时候,我们坐在一起,她口述,我打字。
她的写作很多都是与艾滋病和帮助艾滋病人的工作有关的,也有一部分是她自己的人生回忆录。因此我得以了解到很多她的人生故事,也了解到她因执意投入和奉献事业而与家人产生的爱恨纠葛。
我也完全进入了她的私人生活——她的医疗卡、社会保障号卡、绿卡和公民证书我这里都有备份,我也清楚她每月消费多少、银行卡里有多少余额。我还经常帮她与美国的医疗系统和政府官僚机构作周旋。
有一次,哥大政治学系的黎安友教授——一个安排她在美国生活的长期照料人——在电话中,指导我办理为她延续社会保障和医疗卡方面的事。
她80多岁来美国,语言和文化不通,由于身体原因又被迫与美国复杂、低效的医药和社会保障系统打交道,可以想见其间遭遇了多少的心急和困难。
有一次,她突然被政府通知失去了基本的生活补助金,完全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
事情的缘由是:除了政府提供的基础医疗保险、残疾人生活保障(24小时的护工),她每个月有200美元左右的现金生活补助。获得这个补助的一个资格要求是:银行账户里的存款不能多于2000美元。
就是这每月不到200美元的生活费,她竟省吃俭用慢慢攒下了2000美元——一直以来,她真的过着连棵葱都不舍得买的生活,唯一的营养品是看望她的人给她买的鸡蛋。
就是这2000美元,她本来是准备用于艾滋病事业的——我很清楚她的捐赠计划,知道她已经在联系使用这笔钱的过程中。
然而,因为这2000美元,她失去了基本的200美元生活补助。我和黎安友教授不知打了多少个电话、处理了多少信件,才突破重重的官僚系统,重新为她争取回这微薄的生活补助金。
此外,还需要协调护工的申请和管理、医疗费用的账单问题等等。
所有这些需要与外界打交道的基本生活所需的背后,是大量的琐碎工作,大部分都是由志愿者完成的。当时,除了黎教授、我,还有其他一些中国女生定期会去看她,帮她做类似的工作。
留学生们入学、毕业,来来走走,照料她的人也换了一波又一波。我也观察到,真正承担起长期照料她的责任、坚持每周去看望她的,基本都是中国女生。男人们,则大多是偶尔的拜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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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常去看望她的那几年,她渐渐把我当作了自己的家人一样去关心和照顾——她是多么关心和爱人的一个人!
她会用心地保存、转给我一些别人给她的东西,什么椅子啦,绿植啦,点心啦。她告诉我女人一定要专心做事业。我对她说自己有了朋友,她特别担心我会婚前同居、头脑发热导致意外怀孕,毁了自己的一生。
果然,年轻人是不会听老人言的,有些弯路一定会走。
果然,我怀孕了,结婚生子,搬到外州,过了几年鸡飞狗跳、想离婚又离不成的生活。
后来我找到工作再次回到纽约,因为有了孩子,也很少再去看她。最后一次看她是2019年,那个时候我已计划离婚,令她担心地睡不着觉。
那时,她的身体已经比之前恶化,开始一直需要氧气机辅助呼吸,鼻头也一直插着氧气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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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年后的今天,我带着7岁的笨笨再次来到她的床前。她已经96岁。
她还是那样的周到和关心人,为笨笨准备了4袋糖果,为我准备了6个橘子,一再提醒我们吃。
现在的她已经无法走路了,只能偶尔站、坐,绝大多数时间都是躺着。她的卧室里堆满了医疗设备和一个长期卧床的病人所需的各种生活用品,几乎没有下脚的空间。卧室的墙上贴着一张长长的各种药物服用时间的提示。
她的两只耳朵已经完全失聪了,我对着她的耳朵喊,她也什么都听不到了。
但她还是那样的头脑清醒,说话有力,记忆力也还是惊人地好。我通过在纸上写字拿给她看来与她交流。我站在她的床边一个半小时,写了满满六页字。
我们交流着彼此的生活和日常。
她说:我没想到死之前还能再见到你。
她是那样的自尊和怕麻烦人,除非别人主动联系说去看她,她从来不会去找别人。
她说:上次来你正要离婚,还没有办手续。
她说:还记得当初我有多担心你会头脑发热(在不成熟的时机)生孩子吗?
她说:你现在的生活怎么样?能忙得过来吗?
她说:幸亏你找工作还算顺利,不然更是要难为死了。
她也问到孩子的爸爸,我说不当着孩子的面谈他,她就没有再提。后来笨笨去客厅玩,她才又问起来,我也给她讲了孩子已经被抛弃、我也没有再得到一分抚养费的现实。
漫长的一生,她见惯了女人被男人毁掉的人生,那么急切地希望我能避雷。我没能避免。如今她一直为我意外生育这件事感到痛惜,认为我被它害惨了。的确是如此。
我说:我不后悔生这个孩子;现在孩子已经大了,最艰难的时候已经过去了。
她也一再说,她现在什么都不能做、只剩一口气;她盼着死亡早点到来,那将会是解脱。她说,老伴已经去世快20年了,好在死的时候没有受苦。她说,从今以后,我们见一次少一次;人死了,就彻底消失了。
她衰老的体态、对我的爱和关心,还有那带着老一辈观念的唠叨,都像极了我那已经过世的外公外婆。我想象着她睡去的那一天,想着已经离开我的外公外婆,转过脸对着窗外,泪一直流。
我告诉她,以后我们会常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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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她的家里出来,我感到整个人精疲力竭,心里好沉。
我感慨时间不被任何人事左右,人会无可避免地一天天老去,就像孩子总会一天天地长大;我自己和我爱的人,都会有老去和死去的一天。
我也感到,见到她的这一个多小时,我过去十年的人生都摊开在我的面前。它们一下子涌过来,把我的心填得满满的。我感到,写下来才能卸下这时光浓缩成的重担。
于是我一边流泪,一边讲出与她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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