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在ICU里的人是你爸,我是一定要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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争吵成为唯一的互动、交流,当他们宣泄完毕,一切重归平静,又不得不继续照顾病人。

**—**这是全民故事计划的第673个故事—

父亲是2018年7月生的病。

那年他在深圳打工,那天下班他和朋友吃完宵夜,大约晚上十点,他突然感到脑袋发沉,手脚无来由地抽搐和颤抖,预感不对劲,就去了医院。

他叫来一个朋友陪他,到医院挂了个急诊。用他后来的话来说,往病床上一躺,接下来的事就什么都不知道了。醒来时人已经瘫了一半,喉咙还被划了一口子,放了铁管。

那天晚上凌晨两点多,父亲脑溢血的消息传到老家,几经辗转,终于在那天早上六点多时,传到母亲的手机里。那年我高二,醒来看见母亲坐在厅里,眉间透着浓重的忧愁。母亲的表情我看在眼里,心中升腾起强烈的不安,却又不敢打断。

最后母亲的声音变得很低,“好,等天亮我就过去。”挂完电话后,她对我说:“你爸现在人在医院里,脑干出血,我过去看看,你快开学了,就先在家好好待着。”

母亲还没好好消化这个消息,嘱咐了我几句,就和姐姐踏上了去医院的路。

我一个人呆在家里,整个屋子突然变得冷冰冰的。父亲在生死线上徘徊,而我却出奇地平静,怎么也哭不出来,脑里只有一个疑问,他会死吗?

有关父亲的消息从手机里传来。人在ICU里,脑干出血大约两毫升,陷入深度昏迷,伴有发热发烧,肺部有感染和积痰,呼吸不畅,气管挨了一刀,进行了气切手术。

往后,手机发来的消息让我渐渐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医生说他现在情况不好说,目前来看还算比较轻,但醒来后致残偏瘫是一定的,伤在脑干,呼吸、消化、体温什么的都会受影响。

父亲出事的第一个夜晚感觉相当漫长,临近开学,父亲生死未卜,让分隔两地的我们都辗转反侧。

第二天早上我让母亲帮我请了假,随后去往最近的高铁站。三四个小时的车程,等我赶到时天刚刚黑。我直奔医院ICU的家属休息室,里面坐满了人,有自家的,有别家的,表情无一例外都苦着脸。

从老家赶来的小叔和舅舅们先到了医院,大家坐在休息室里,神色凝重。不知哪位探视家属的花束,正静静地放在地上,花开得灿烂芬芳,却丝毫没有舒缓紧张沉重的气氛。

母亲的眼早已哭肿,只一个劲地抱着我,寻求点心理安慰,嘴里喃喃地说着:“以后怎么办……你们怎么办……”

从未想过父亲有天会躺在ICU里,这样的事太过突然,生活像是遭到一记闷锤般的重击,伴随而来的是一切未知的风险。

没有电视剧里该有的嚎啕大哭,我只是麻木地被母亲抱着。心里想的是真的残废了怎么办?家里有钱治吗?他会不会死?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父亲是在别的市里出的事,为了方便探视,我们在离医院的一点多公里的地方租了个小公寓。后面的时间里,我们基本往返于公寓和医院之间。

探视时间在第二天凌晨六点。每个进去探视的人,出来后的表情都好不到哪去。父亲依旧深度昏迷,半夜再次发起高烧,塞了几个冰袋,凌晨四五点才算降下点。

我们进去看他的时候,他还发着烧,眼睛半睁开,眼神是涣散的,无意识的。他人胖,病床快被他占满,蓝白条纹的病号服堪堪遮住肉。身上还插着鼻饲、尿管等数不清的管子,胸口还贴着电极片,露出的脸和脚黑黑的,常年跑工地的结果,整个人看起来很狼狈。

探视期间医生大致说了他的情况,最关键的是这两天能不能醒过来,能的话活下来的可能性就大,但毕竟伤在脑干,如果醒了,情况稳定了,家属要做好后面长期护理的准备。

眼下父亲的处境分为两种,要么死,要么残。前者惨的是他,后者惨的是我们。

我原以为亲人出事,一定是拼尽全力去把人救下来,砸锅卖铁也要救。但叔叔和姑姑的态度截然不同,他们开始思考放弃这一选项,听完医生的描述,叔叔最后说:“如果实在没办法,就放弃吧。”

走廊里传出母亲和姐姐的争执,我从休息室里听到,两个人快要吵起来。

我在争吵中得知,姐姐在父亲的微信发现他和一个女人暧昧不清,那天晚上吃完宵夜,他本是想去见她的,只是刚见上面,人发觉不对劲,再后来就去了医院。

微信消息记录还保留在女人发的最后一句话:到医院没,人怎么样?收到回复。

姐姐拿着这样的消息问爸爸那位朋友时,朋友眼神闪烁,支支吾吾的,只说他喝了酒见了个朋友,把话说得模棱两可。姐姐起了疑心,在翻阅大量消息记录后,得知那晚他为了见人还喝了白酒。酒精一上头,气血上涌,常年高血压带来的隐患在这一次爆发,造成脑溢血。

后面等姐姐再想去细究了解那晚的隐情时,才向那女人发了一句话,就被删除了好友。

这下彻底印证了父亲出轨的猜测。这让姐姐感到异常气愤,认为父亲从前只顾自己享乐,不为家庭考虑就算了,如今还弄出这种事,她无法接受,更无法去为了这个人搭上全家的后半辈子。姐姐是恨父亲的。

在我的记忆里,父亲是个好吃懒做、挥霍无度的人,不会顾家,没有家庭责任感,心里只有自己。

我们尚小时,父亲开了个手机店,经营了半年多,生意还算不错。但随着认识的人多起来,他开始经常出门,夜不归家,除了赚点小钱,其余身为父亲该有的活全让母亲揽下。

后来沾了点小赌,他赌起来不顾家庭,输了钱就回家挑刺撒泼,家里三天两头就是父母的争吵,起因可以小到一餐饭,也能大到什么时候离婚,让我们永无宁日。直到他去了外地工作,我们才感到久违的解放,由于早有积怨,我们也鲜少过问他的生活。

我们是被母亲拉扯大的。父亲这一角色,在我们的生活里是个极其模糊的形象。不知道他在做什么工作,不知道他有什么朋友,小的时候甚至会忘了他长什么样。

唯一觉得这个人存在的时候,多半是母亲每月和他要生活费的电话拉锯。两千块钱的生活费,是他工资的三分之一,还得分批转。

父亲在那头说着不堪入耳的脏话,最后气急败坏骂:“我真是上辈子欠你们,碰到你们这几个吸血的!”

我那会上小学,在旁边听母亲和他吵得唾沫星子四溅,恍然间感觉我们的确像债主讨债,电话那头不是我爸,是欠钱的。

等姐姐大了,她就越发讨厌起父亲,固执地认为,他是导致我们生活拮据、颠沛流离的根源。

走廊里,姐姐摆手阻止母亲的劝说。有叔叔的建议,她再没有什么犹豫,态度很强硬,“他以前就在外花天酒地,现在在外面玩出事了,让我们给他收拾烂摊子!我不会理他的,我希望他趁早死在那里面,大家都快活!”

对于父亲的荒唐事,母亲却没有丝毫愤怒,在她眼中生死为大,她只希望父亲能度过难关活下来,其他的她根本无所谓。

她信因果业障,始终觉得叔叔他们说出放弃父亲的话太过冷血,会遭到报应。何况这是个活生生的人,无法眼睁睁看着他死,她的良心过不去。

她一个劲地对姐姐说:“你不能这样做啊!你这是要遭罪的啊!现在人在里面躺着,你说这些话是罪恶重重的,我不许你像你姑她们那样想,人我是一定要救的!”

“那你考虑过钱吗!考虑过我们吗!他以后是要残废的,家里就那点钱你怎么救?你别只顾着自己心安就搭上全家!”

姐姐直逼问题的根本,此话一出,母亲的气势弱了一半,她瘫坐在走廊长椅上,纸巾揉成团不断在红肿的眼皮上擦,她仍不死心地小声说:“人躺在里面,不可能不救啊……”这场争执以两人沉默结束。

晚上我们三个人回到小公寓,母亲坐在床上清点家里所有积蓄,姐姐对于母亲的坚持再没说什么。母亲听不下去她的话,她无力劝说,同时也在迷茫,气过之后就是冷静,活生生的人就在ICU里,她嘴上虽这么说,但真要狠下心,她也做不到。

父亲在第三天醒来。我们进去时,他的手抬到半空无力地晃两下,就坠下去,只有喉咙口的呼呼声,气切口的存在让他说不出话来,嘴巴张开想说几句,最后只能睁着一双眼,眼珠子转来转去,看着来探视的我们。看着看着,嘴巴一撇脸一皱,开始呜呜地哭。

他的体温降了下来,身体各项指标基本趋于正常,暂时脱离危险。医生说还要留在ICU里观察两天,如果没有什么突发情况,一切稳定,就可以转入普通病房。

两天后,父亲脱离生命危险,转入普通病房。值得庆幸的是父亲意识清楚,听得懂我们的话,有情况就打手势。除了说不了话外,能够正常沟通交流。

医生说他是不幸中的万幸,换作别人这个情况,醒了也多半会是植物人。

父亲的情况稳定下来,与此同时,我们面临新的难题:怎么陪护?谁来陪护?钱从哪来?

偏瘫病人有个康复黄金期,在发病后的半年内坚持复健的话,一般能够恢复基本的生活自理能力。

住院后的父亲日常活动变得单调、重复。白天除了一个人该有的吃喝拉撒外,还有脑溢血病人的康复训练,包括站立、针灸、进入高压氧舱,晚上有脸部训练,包括吹气、偏瘫部位的按摩等。

康复中心在楼下三楼,需要连人带床送上电梯,推到中心里面训练,到了地方还要把人搬到相应的训练场地。一待就是一下午。

父亲瘫痪的是右半边身子,左半边脸。他人既大又重,时常需要两三个人把他从一个地方抬到另一个地方去做康复训练。

其次还有夜间护理,诸如翻身拍背、气切口取管清洗消毒、隔三天更换气切口纱布、雾化……在医院时这些基本护理有护士帮忙,因此除了翻身拍背、擦痰,其余大多不需要我们过手。

姐姐要跑医保报销的手续,哥哥还在老家准备驾照考试,而我过两天要回学校,单凭母亲一人,并不能够照顾好父亲,加上护理过程繁琐,怕有疏漏,我们后面找了个护工帮忙。

护工是个中年男人,人偏瘦,肤色黄黑,爱抽烟。话不多,母亲看他挺老实的,就找了他帮忙。一个中午加晚上,一天一百二。

母亲不能夜间陪护,晚上照顾完父亲,回到公寓十二点,凌晨五点就要起来准备爸爸的早餐,煮蔬菜粥或者肉粥,然后打成糊带给他吃。我则因为待在那没什么用处,被母亲强行叫回酒店休息。

起初护工照顾还算积极,他做了几年了,护理病人有经验,有时候我们不知道该怎么做,他还会指导指导。

但过了两天,问题就慢慢多了。第二天我到医院,父亲气切口呼噜呼噜响,听着积了很多痰,母亲面色不愉,抽了纸巾给他擦痰,嘴上说着话,“抽烟的手怎么能碰气切口,烟全跑嗓子眼了!”

边上的护工讪笑两下,见我过来,迅速出了病房门去洗手。等到要翻身换护理垫,母亲喊他,他却迟迟没有进来。我出去看时,他正在走廊尽头和护士攀谈甚欢。下午趁着周围没什么人,我偷偷问父亲这个护工怎么样,晚上有没有拍背翻身,父亲靠坐在病床上,思考了会,然后直摇头。

护工雇了三天,哥哥驾照考完赶到医院,夜间陪护变成哥哥和护工两个人,矛盾就更多了。

父亲肺部容易积痰,刚住院的前两个月,半夜睡觉痰一多,容易堵在气切口,咳嗽剧烈时,痰能直直喷出几十厘米高,不擦容易堵塞,必要时需要拿吸痰器吸出来。

加上父亲一开始躺了半个多月,后背长了褥疮,需要隔一两个小时翻身拍背。哥哥只能趁父亲熟睡时合上眼休息一会,等下一次呼噜声响,就不得不起身。每每这个时候,护工睡得比谁都熟。

哥哥回来帮忙后人手基本够了,为了减少不必要的开支,母亲多次想辞退护工,但当初雇护工的工钱不是按日结算,不好开口,最后只能忍到月底找个理由和他结算。

那天数完钱,眼睁睁看着两千多块钱到他手里,母亲坐在椅子上郁闷了一下午。

雇过一次护工后,母亲就怕了,始终认为护工基本都不上心,还费钱,还是自己照顾来得可靠。

自父亲生病那天起,家里的亲戚朋友,还有父亲的领导,在各自的群里发动了募捐,筹到了十来万。

父亲还在ICU时,每天下来的缴费清单大几千块钱,近一个星期的时间,费用已经高达两三万。父亲的情况还算好,同病房里的其他人,有的一躺一个多月,几十万钱就花了出去;有的是没熬过,下了两三次病危通知,过几天床位就空了。

除去ICU的费用,医药,检查费,普通病房的缴费,还有日常开销,诸如房租水电、一日三餐,交通费等。没有收入,只有支出,两个多月后,钱只剩下三分之一。

为了方便照顾并且节约开支,我们退掉了公寓,给父亲办了转院,转回到本市中医院的康复科进行治疗。

在本市康复科的日子,父亲每天的活动还是和之前没两样,锻炼走路,训练口舌,空气波按摩,针灸面部和四肢……

康复初期,父亲和我们都很积极。但卡在我们面前的第一道难关却是走路。

父亲身体失衡,加上一百八十多斤的重量,他站起来没多久,就嚷着要坐下。康复期间扶他走路,每扶一次,他就说怕摔,常常没走几步就喊停。

让父亲惧怕的还有针灸。每次进针灸室,父亲都满脸抗拒,医生将一根根针扎进父亲的头部、脸部、胳膊、双腿。每一根针下去,父亲便会咬紧牙关,疼得龇牙咧嘴,痛苦全写在脸上。

那阵子针灸,硬生生把父亲扎出了心理阴影,以至于后来母亲拿牙签逗他,他都怕得直挥手。

我还记得父亲住院期间的某个周末,那天我刚到病房,父亲正靠在床头和母亲聊着天。他眼里闪着泪光,忏悔自己当初的所作所为,甚至希望让母亲离婚再嫁,不要被他拖累。母亲摇头,摸他头安慰他别说这些,不会不要他的。

这样的场景温馨感人,我像是看见一对即将相互扶持到老的患难夫妻。并天真地以为,这种强烈的、可贵的情感足够抵挡生活的困苦。

但让我没想到的是,这种温情在往后的日子变得面目全非。

父亲的气管因为比较狭窄,在尝试两次封管都失败后,一直没能封上。

辗转在大大小小的医院住了大半年,父亲没有什么突发情况后,医生才准许他出院。

就这样,父亲带着半身残疾和开了口的气管,结束了在医院的日子。

在家的护理与康复过程对于我们和父亲来说并不容易。

父亲出院后,母亲重新做起小本生意贴补家用,凌晨五点出门,再回家时已经是下午三点,一到家,就要帮忙照顾父亲。哥哥原先和朋友约好进厂打工,因为父亲不得不取消这一计划,待在家里全天候围着父亲转,一照顾就是两年多。

出事那年,姐姐正准备复读,学校已经找好了,就连学费和住宿费都交了,后面因为家里缺人手,急需要人去跑报销手续办理相关证件,最后她不得不暂时退学。接下来的两三年里,一直到工作,她的学业都一直停滞在这个节点。等她想要重新去学习考取大学,高考已经改革,不能再用从前的学习方式去应对新高考。

后来发生了疫情,高中学历并不能让她找到一份好的工作,而家里正需要人手,她最后选择暂时待在家,把她所能做的工作都做了,比如经营外卖平台、淘宝店,带学生上课等。

父亲将所有人既定的轨迹都打乱了。

那之后,因为姐姐需要给学生备课,经营网店,而我在上大学,照顾父亲的重担基本落到母亲和哥哥身上。

我上大一那年学期末,姐姐发消息问我什么时候放假,我说一个星期后,那天正好考完试。她便说,那就订第二天的机票,早点回家帮忙。

我觉察出她语气里的不对劲,问说怎么了。她怕影响我考试状态,只简单说:个个没心照顾的,你自己回来看吧。

我上大学后,对家里的事了解不算多。课程紧凑,我分不出多余精力和家里人联系。只能抽空问母亲家里如何,她只说好的,从来都是报喜不报忧。偶尔只抱怨几句说睡不够,因为父亲半夜老吵她。至于那些不好的,我只在回家后才知道。

回到家里,我的生活重心开始跑到父亲身上。

母亲白天外出工作,姐姐带学生上课。哥哥见我到家,把活都给了我。八点起床,哥哥将父亲从床上抱下来,挪到厅里坐下后,便回房间睡觉,那时的他还没有去帮母亲开档,只是前一天晚上打游戏熬夜,需要补觉。而父亲的康复训练,早已经因为双方都不积极停掉了。

接下来父亲的吃喝拉撒,就都由我负责。刷牙,洗脸,吃饭,喂药片,做完这些已经是两个小时过去。

那段日子我签约网文平台,每周需要保持更新量赶榜单,等我收拾好坐在电脑前码字,往往没写几百字,父亲就要擦痰或者排尿,我的思绪时常被打断、暂停。再坐回电脑前时,一片空白的脑子让我焦虑,头发差点被我薅秃。

到了晚上,母亲没空时,我需要给他做饭、喂饭、洗管、做雾化,一直到他晚上十一点睡下,我才有空忙自己的事。

我们在父亲房里放了个折叠床,方便夜里照顾。父亲半夜睡觉不安稳,经常喊腿疼,尾椎疼,夜里要醒好几回帮他揉腿翻身。一来一去,天就亮了。

回家后,我婉拒了朋友出游的邀约,推掉了自认为不必要的社交,也没有多余的时间去和朋友联络感情。我怕父亲需要我,总怕外出时父亲会有什么事,放心不下。

最重要的是,出门玩乐会让我产生负罪感。哥哥曾经因为我想出去玩骂我,“家里这种情况,你还有心思去玩,你想得真美。”

这些话曾困扰我很长一段时间,以至于后来思绪时常绕进死胡同,每每和朋友聚会完回来,会想自己花了多少钱,有没有超预算,这趟出门有没有必要。

白天如果玩得开心舒坦,却没有帮上家里忙时,夜里睡觉前我会感到一种喘不过气的内疚、压抑,和重回到枯燥生活的怅然与无望。

照顾父亲的这三四年里,我们的时间被切割成散碎的块,正常作息被打乱。我们像是背负多一个人的生活,要围着他转,要将他列入自己的人生中。

大家要为他付出自己的时间和精力。不得娱乐,不得自我,不得异心。否则会引来家里其他人不满,然后质问你,“怎么敢想这些事?”

当初因为父亲而被耽搁的学业和工作,成为家里每个人心里的一道坎。

照顾病人不再是一场自我感动,我们变得越发暴躁、怨愤,去指责父亲当初犯下的过错招致如今的局面。争吵开始频繁。

哥哥挑剔起母亲对父亲护理不细致,一会说雾化器没洗干净,一会说粥米太硬让他呛喉,又说天天让他喝鱼汤生痰。他经常借机发脾气,如若母亲还嘴,他就会一怒之下撂下手头的工作,转身回到房间睡觉,他开始越发懒散,对父亲的叫唤置之不理,直至父亲人有三急憋不住尿,他才会吼叫着家里的任意一个人,来帮他解决。

而哥哥没有完成的事,最后都要母亲或者我接手。母亲不如哥哥细心,工作后,她的时间被工作、家务、护理所占据。她也开始变得和哥哥一样敷衍起来,擦痰总把气切口处的金属片糊得脏脏的,气切口罩子并不经常洗,洗了也并不干净,几天下来后,里面已经发霉了。而这些,换作当初在医院时,是绝对不允许发生的。

争吵时常围绕这些事情爆发。哥哥指责母亲的不上心,母亲平日里为求大事化小,想着忍忍就过去了,但时间久了,在哥哥的不断挑刺下她再难忍受,最终选择破罐破摔。

踏入新年没多久,大年初五那天,父亲排尿时母亲没有将尿壶摆好位置,导致尿液洇湿父亲的裤子和坐垫。父亲生气,骂母亲没心照顾,房里的哥哥被吵醒,沉着张脸拉开房门,大步上前手一抬,甩给父亲一个巴掌。

声音很响,父亲霎时止住了叫唤,气急败坏地用那不灵活的腿朝哥哥踹去,扑空了他就开始用头撞身后的椅背,一副寻死的模样,嘴里叽里咕噜地骂,一张脸涨得通红,好像随时要气昏过去。

哥哥没有阻止父亲的自残,又打了他两巴掌,甚至还要上脚去踹。他指着父亲的鼻子止不住地谩骂,“你个短命鬼凭什么闹?全家照顾你还不够,你撞!你有本事今天就给我撞死在这里!你当初应该死在ICU里,别来拖累人!”

母亲扑上去阻拦,双手护住父亲的脑袋,一边用后背阻止哥哥的殴打,她骂哥哥荒唐过分,怎么能打病人,和病人生什么气。哥哥只想发泄怒火,打骂人不分对象,拉不开母亲就往她后脑勺一拍,说她每次都不把事情做好,才会生出这些桩桩件件,“还有你,你没有心照顾就别说什么要救他!”

推搡中他打到母亲肋骨,母亲疼得大叫,用拳头挥打他后背,骂他懒惰没良心,只会在家里吼叫。他们互相指责其彼此的对与错,翻旧账,翻谁照顾得累,谁最辛苦。

这种场景吓到了我,而父亲一直处于被打的劣势,怕他再次受到伤害,我上前拉开哥哥的手劝架,喊他不要再打了,人要被打死了。

一向顺从的我平日绝对不敢“忤逆”哥哥,但他再次找到宣泄的口,炮火跑到了我身上。他推开我,骂道:“你在外面上大学快活,你又有什么资格掺和这些事?给我滚。”我愣在原地,不曾想他是这样想我,而当时的我竟也产生了内疚。

在哥哥眼中,即便我寒暑假回家帮忙,始终不够,我是一个没能为家里带来收入,也不能去全天候照顾父亲的人。我并没有话语权。

那天,他把自己这两年如何日夜颠倒来照顾父亲,如何被他困住不得外出工作与社交,把他心里的不满和委屈都说了出来,他说自己想睡多十分钟都不能。再追溯到远些时候,说到母亲儿时的偏心,将照顾父亲的担子全压在他身上,家里两个女儿就能想做什么做什么。

而母亲同样委屈,她带着哭腔喊,“我就不累吗?我是机器人吗?我想做这些啊?如果不是为了他这个人,我想做这些吗?”

她的话让哥哥哑口无言。父亲仰靠在椅背上,身子在刚才的剧烈挣动中斜靠向一边,头也偏开了,看天看地就是不去看对面的哥哥和母亲。

哥哥搓搓脸,深吸一口气,就好像把刚才的话又咽回了肚子里。他走到父亲面前半蹲下,把他身子扶正,然后摸摸被拍红的脸问疼不疼。父亲不理会他,他就揉揉他的脸,然后起身回房间,没再说什么话,也没再吵闹。

室内沉闷寂静。母亲坐在地上良久,起身后又回到厕所盛水帮父亲洗身子,再去敲门叫哥哥出来帮忙扶着他。

母亲脱下父亲脏污的裤子,擦洗他的下半身,哥哥扶着父亲,让他把头靠在自己肩膀上,偶尔晃悠两下逗逗他。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

像是一场无声默片,每个人都认真扮演各自的角色,履行自己应承担的家庭责任。争吵成为唯一的互动、交流,当他们宣泄完毕,一切重归于平静,又不得不去继续照顾病人。日子还是要过下去。

把父亲洗好,换了干净的垫子坐下,母亲心中还存着闷火,她不轻不重地打了下父亲胳膊,气他不懂事。佯装生气,板起脸,揉揉他被打红的脸,“下次不准无理取闹,知道没?”

这次父亲变得很听话,握住母亲的手轻轻点头,小声说好。

这样混乱的日子持续了两年多。我们不断去适应、磨合这种生活,尝试在父亲和个人之间寻找平衡。

疫情复工复学后,我结束了长达大半年的居家网课回到学校。彼时哥哥姐姐也不再将身心都放在父亲身上,他们决定寻找一份可靠稳定的工作,最后做了带货主播,薪资还算可观,最重要的是时间灵活,能够兼顾到父亲的日常生活。

日子趋于平淡稳定。不再像当初那样,一大家子困在房檐下围着父亲转,矛盾与争吵慢慢变少,即便有点苗头,也很快因为忙于工作没能细说而化解过去。

往后,每逢我寒暑假回家,父亲就基本变成我和母亲去照顾,哥哥姐姐的工作时间基本从白天播到晚上,即便在家也会因为工作上的疲累不想动,早早洗漱睡觉。

我的时间相比以前来说更少了,作息也变得比以前更乱。在家时,母亲总说我脾性好,不浮躁。他俩不在家,耳根子就能落得个清静,清心得很,“他们一吵,我心脏就砰砰跳,跳个不停,晚上就睡不着。”

然后她又会叹气,说:“唉,没你在家很不习惯,但你到时候要上学,家里的事还是少管,安心学习,有我们在,不用担心你爸爸。”

她会畅想未来,思考我以后可能会做的工作,开头往往是:“等你毕业,找到个好工作……”

我刷着手机,母亲的话一字一句传进耳朵里,我只是简单“嗯”了一声。却不敢深想自己以后的路会怎么走。

眼见朋友圈里的同龄人去实习,社交娱乐,学习新事物,而我似乎一直在原地打转,在护理父亲的事情上得心应手,而职业技能为零,一事无成。

我不再像从前那样怨愤自己的出身与家庭环境,更多的是麻木,或者说摆烂。

文档里存放着很多个新文梗概。我的时间像海绵里的水,要挤,但也挤不出多少,那些脑洞放着放着,就被搁置了。迟迟没能成为一部完整的作品。

我的表达欲在逐步丧失。偶尔坐在电脑前会有些不安,甚至害怕去想故事情节,因为不知道父亲何时会叫我。思路一旦打断,就要重新来过。

那时候我常常想日子可能就要这样过了,而当这个问题浮出水面时,我并不感到恐慌和无措,正相反,我的内心有种死水般平静。就好像,它本就一直存在着。

这种状态被打破,是在2021年的寒假。

那时我的假期已经步入尾声,某天夜里,父亲被腿疼醒,咿咿呀呀地叫,我从睡梦中惊醒,强撑起精神去看他怎么了,他一会说关节疼,胯骨疼,一会又说尾椎疼。我给他涂了药酒,掖好被子后倒回去睡,不到半个小时,父亲又叫了,还是说疼。我帮他抬腿按摩了一会,他才消停。

第三次被叫醒时,我感到心脏狂跳不止,站起身时脑袋昏沉,此时已经接近凌晨四点。而这样的状态已经持续了一个星期,我的情绪有些崩溃,掀开被子问他要闹到什么时候,他的腿蹬向一边,被我说完后,他木着一张脸不再说话。

到了第二天早上,父亲不理我了。等我给他洗漱完,捧着粥碗问他吃不吃饭,他摇头。我舀了一勺粥递到他唇边,他又乖乖张嘴了。一碗粥吃完,我在饭桌上给他剔鱼肉吃,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局促且连绵的气音。

是从气切口发出的。我扭头去看怎么回事,发现父亲哭了。他握住我的手,叫我不要生气,他脸皱成一团,嘴角抽搐着,眼泪哗哗掉,睫毛都沾湿了。

“爸对不起你们,没办法,我也吃不了多少年,再坚持坚持,就轻松了。”

那一瞬间,铺天盖地的内疚席卷了我的内心。我不敢想象父亲走后的日子,鼻子眼眶酸胀得很,而父亲仍旧哭个不停,握住我的手颤抖不已。他的手掌光是用劲,就已经费了很大力气,因而整条胳膊都在发颤。

儿时记忆里那个站在小学大门口接送我们放学,倚靠在摩托车前意气风发的男人,已经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个长久坐在红木椅上,身子半瘫的狼狈中年病人。

我头一次感到父亲的脆弱。而疾病在逐步剥夺他的健康。

小腿肌肉萎缩,腿像皮包骨般瘦削。牙齿开始龋坏,掉落,只能用半边牙咬东西,否则会咬破舌头或者口腔内壁。无法走路,无法自理,只能屈居于卧室的那张木椅和康复床,用电视消磨一天又一天。

甚至一个简单的拿东西打电话,他都做不到。恐怕后半辈子都要被人照顾着,依附别人而活。他偶尔郁闷时总会突然啜泣出声,说没有想到自己有一天会变成这样,好没意思。

父亲哭着握住我手的那一刻,我感到混沌的心境逐渐明朗,开始想通一件事。

是撂下担子一走了之,追求我们各自想要的生活;还是同父亲捆绑在一起,将他的人生列入此后的规划中。诸如前者之类的想法一旦冒出头,所带来的心理压力不比照顾父亲时的少,亲情永远是绕不开的、变相的枷锁。

我知道,最后我们还是会选择后者。

父亲哭后的那天下午,母亲收完档回来,我开玩笑地和她说了这个事,母亲听后剜了父亲一眼,不耐烦道:“别给我胡思乱想,你要给我活得久久的。”

作者:失衡陀螺,学生

编辑:雾

每周一三五 晚九点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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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和很多人一样,陈杰接触到针对老人的诈骗手段,也是因为自己的父母。他先是在母亲瘫痪后,发现母亲在不正规投资理财产品里投入了80万人民币,然后又深陷与父亲的长期博弈。自从陈杰的母亲瘫痪后,陈杰的父亲就痴迷各类保 …

在郑州,他疫情前买的房子烂尾了

**—**这是全民故事计划的第647个故事— 一 农历三月初八,姥姥家一年一度的庙会。2019年的三月初八。我回老家,看望三舅(大舅二舅已去世)。 陈胜也去了。他提了许多的东西,有酒、有烟、有水果,还有饼干和方便面。他先气喘吁吁地把东西从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