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农村,我们看到了大流行的另一张脸
01.13 知识分子 The Intellectual 摄影/苏惟楚 撰文|苏惟楚 责编|徐卓君 ● ● ● 过去一个月,奥密克戎席卷,南北多个地区先后进入疫情高峰。 首先被看到的是城市:40分钟才能接入的急救电话;病人在急诊等候6小时,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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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 周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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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似乎恢复了。中南医院产科门诊,两排窄窄的橘灰色沙发上,孕妇们挺着肚子,窝在冬日毛茸茸的衣帽里等待着。刚刚过去的感染潮中,她们几乎都“阳过”了。
还是能轻易辨识出新冠留下的痕迹,间歇性的咳嗽声,孕妇们脸上几层谨慎叠戴的口罩、护目镜外挡着的防护面罩。最近关于XBB毒株的传闻四起,她们大多是临近生产的孕妇,都怕二次感染。
医院网络问诊平台上,许多孕早期孕妇的新冠焦虑也在等着医生回答——咳嗽两三周了是否影响孩子?感染了担心孩子有畸形的风险,要不要引产?
“孕妇都是玻璃心的。”一位孕妇这样自嘲。这种小心翼翼有时是必要的。中南医院产科主任李家福说,根据美国一项两万多名患者的研究,孕妇感染奥密克戎比普通人症状要重,危重症比例更高, “还是不可小觑”。
每周有两天,李家福在这里开设专家门诊。找他的不少是孕晚期、面临生产风险的孕妇,比如伴有高血压、心脏疾病,新冠依旧是绕不开的话题。孕妇们最近频繁聊的一个问题是,趁着下一波感染还没来,要不要这几天提前住院,剖腹产把孩子生下来?
●产科门诊前的沙发上,一位孕妇和她的检验单。本文图片均由魏晓涵拍摄
剖,还是不剖,这是一个难题。
距离预产期只有两三天的时候,胡珏阳了,出现破水、见红出血,宫口开了两指,丈夫赶紧开着车,满武汉找医院。先去了另一家大医院,得知好多医护人员都病了,产科正常运转不了。想起最近的中南医院,经过一个多小时的折腾,早上七点,她才成功进了产科。
那是一个月前,胡珏想的还是顺产。第一胎因为羊水不够,剖出来的,这一胎她想试试自己生。产科的原则是,能顺产就顺产,通过产道挤压,宝宝的心肺功能可以得到锻炼。医生的建议是剖,“风险小一点”。
当天上午就上了手术台,胡珏眼前被布遮挡着,什么都看不见,耳边不时响起医生们咳嗽的声音。
这样的剖腹产手术,在2022年12月中旬的感染高峰,产科一个下午能做十台。剖腹产明显增多,是感染潮席卷之下,许多产科面临的问题。李家福记得,剖腹产率大概提升了10个百分点。连着三个晚上,送来一个剖一个。
●1月2日,元旦假期的中南医院产科门诊 。
经历过武汉疫情的李家福说,状况比2020年初棘手。那时没有这么多病人,最艰苦的三天,三个医疗组轮班做手术,生了8个;而这次高峰持续了两周,医护也只够分两组。
许多新冠症状对孕妇来说是额外的挑战,咳嗽可能增加腹压;发烧造成羊水不好、胎心过快,后者是胎儿缺氧的重要指征;肺部感染影响呼吸、病毒影响肝功能,这些都可能影响到胎儿,增加早产的风险。
胡珏是幸运的,孩子足月了,感染新冠并没有过多影响妊娠。还有一些产妇则受到病毒引起的并发症折磨,甚至没到足够的周数,就由不得自己选择剖还是不剖。
来急诊的也不乏重症孕妇。一个26岁准妈妈呼吸衰竭,从咸宁市第一医院转院过来,住院总医师余雪琛见到她的时候,她戴着呼吸机,嘴唇都是紫色的。感染新冠之后,她在家拖了一周,呼吸困难才去了医院。孩子才31周多,也只能紧急终止妊娠,一生出来就被送进了NICU(新生儿重症监护病房)。
此前,有国内团队做过武汉时期50家定点医院的研究,当时有118名孕产妇感染,占全部患者0.24%,重症占比8%,不高于一般人。李家福说,当时一般人重症的比例为20%。不过,奥密克戎带来的情况似乎不太一样,美国一项2万多人大样本的研究,一般人危重症的比例是4%,孕妇能达到7%,死亡率是普通人的1.7倍。
即使孩子没事,因为高烧乏力,有些孕妇也没有足够的力气自己把孩子生下来,咳嗽拉扯着下腹,和生产的宫缩疼痛一道折磨人。关键时刻,负责给顺产孕妇打镇痛分娩的麻醉师还病倒了,“真的是生不逢时”,李家福感叹。那一阵只有1/3的孕妇是顺产的,许多没有打镇痛,靠自己咬着牙硬撑下来。
面对奥密克戎以及如此大范围的感染,医生们也都是头一回,需要一点点摸索判断。
●李家福(左一)在产科门诊问诊。
12月的一次急诊,李家福接诊了一位阳性孕妇,胎心率每分钟到200,正常范围在110~160之间,意味着子宫里的胎儿可能缺氧了,应该准备剖腹产了。
医生们最终没有为她做剖腹产,住院总医师余雪琛积累了新的临床经验。她告诉李家福,前两天剖了五六个类似情况的孕妇,后来发现胎动过速是新冠引起的,给她们两三天时间也能恢复,先不剖,观察为主,等待更合适的足月和顺产的机会。
这一波感染潮之前,产科里即使权威专家,很多也没有足够的收治新冠感染甚至重症孕妇的经验。12月初,李家福和武汉五家大医院的专家共同会诊一个新冠重症的孕妇,孩子才24周,她的肝酶数值达到了600-800,而正常范围是低于40,很多专家都建议尽快终止妊娠。
李家福持不同意见,他判断肝功能异常是新冠感染导致的,应该先观察。孩子太小了,生出来一般活不下来,家属肯定难以接受。他记得2020年,医院接收了全球第一个新冠孕妇,肝酶数值甚至升高到3000多,观察一段时间就能降下来,完全不需要兴师动众地终止妊娠,他的观点得到了会议上一些旁听的年轻医学博士的支持,最终被采纳。
72小时之后,孕妇的肝酶数值直线下降。她挺了过来,保住了孩子。
在中南医院,最先受到感染潮冲击的就是急诊和产科。急诊收治的新冠病人分流到了其他科室,正如你在新闻里看到的那样,外科大夫因此纷纷恶补内科知识,但产科不行,医护们只能独自应对所有挑战。
“以前夜间急诊还可以帮我们分流,做一些初步的处理,那时候已经顾不上了。”余雪琛在产科病房做住院总医师,隔一天上一个24小时的班,“那段时间就是病人爆炸。”
作为省会城市三甲医院,中南医院是武汉分娩量第二大的综合医院,产科大约三分之一的就诊者来自其他城市或省份,而早在感染潮之前,它就在高强度防疫同时,进入了超负荷运转状态。
2022年10月开始,李家福隔三差五就能听到武汉其他医院出现阳性病人停诊的消息。孕产妇分流过来,原本一个月400个孕妇分娩,变成了五百多个。“平时400个病人本来就很忙了,那段时间夜班一晚上十几个急诊,可能就三个医生,要写病历做手术。所有值班的人都觉得’生不如死’。” 医生们时刻警惕感染,24小时做一次核酸,但“非战斗减员”不断发生。上着班,同事只剩下3/5了,有人因为核酸结果混阳被封在了小区里。
●产科门诊门口等待的孕妇们。
12月初,武汉市感染新冠病例超过了四千例。12月3号左右,李家福记得,产科大楼可以开始接收阳性病人了。
病区一分为二,六层接收阴性,五层收阳性产妇,医院规定,所有阳性产妇的手术在负压手术室完成。李家福记得,管控放开前有一个晚上,产科来了十几个即将分娩的产妇,其中一半是阳性的。
他们冒了一次险。“负压病房不够。(值班医生)来找我打招呼说,我们是不是就打破常规,(让阳性产妇)在产房里生?我说可以,这个肯定要改变。”
当12月8号管控放开,进医院不用查核酸证明了,感染潮真正来袭。起初,医生们还穿着一体式防护服上手术台,一场手术下来喘得不行,索性不穿了;阳性远远多于阴性病人,医疗资源本来就紧张,病区也不分了。
产科把一个八人间临时当成门诊,急诊的孕妇坐满了。没有足够的空间能让她们躺下,于是分散坐着,有人在做胎心监护,有人在问诊,有人在做其他检查。等待手术的时间变长了,几乎是平时的两倍。最长有人等了十个小时。李家福的原则是,“急诊优先”,疼的不能等、破水的更不能等。
整个产科的医生几乎都感染了。一线的病房医生病了,二线通常负责决策的主治医生们就帮忙顶上,高年资的医生带着低年资的上手术。有人高烧到40度,休息一两天,恢复低烧就继续来上班了。有医生做完手术,对着李家福就哭了,“主任我病了,但我还是要来上班,不然别人要承担两个人、三个人的任务,体力都受不了。”说到这些,李家福也哽咽了。“我说,那我就陪着你了。作为主任在手术台上承担责任,让医生心里能轻松一些。”
●主任李家福在为一位孕妇看诊。
余雪琛也感染了,12月16号的下午发烧,请了一个夜班的假,也是她最近一个月请的唯一一次假。第二天就回来上班了,心慌、气促的症状并没有好转,她感觉自己都没法一口气吸到底,只能小半口小半口气地吊着。
劳累对医护人员的伤害是显而易见的。直到一月初,一位护士长还在ICU躺着。在最高峰期间感染,她休息了两天就回来上班了,极度的疲惫之下,很快肺部感染,氧饱和度下降,又重新烧回40度转为重症。
医生也没有药。在余雪琛发烧那天,医院的药才发下来。产科主任李家福能拿到的药也只有被剪开的几颗止咳药、退烧药,和几袋治感冒的中成药。
对余雪琛来说,那可能是最漫长的一天。发着低烧,一个下午上了十台手术。“来一个要做手术的,又来一个要做手术的,这个羊水不好,那个胎心不好,这个还在发烧,就很崩溃,感觉没有尽头。”
中南医院的其他科室也承担了接收重症的任务,男性住进了妇科,老人住进了儿科,虽然有呼吸科医生提供支持,但许多实际的诊疗还得相应科室的医护来负责。余雪琛的妇科同事们,有时守着新冠病人就是一整晚不睡,以往本科室的病人是不需要的。
就在和李家福交谈的那个元旦假期的下午,中途一个医院院长的电话打进来,电话那头细数着当下的困境,他们的普外科和胸外科合并,产科的护理人员也同时去照护妇科,腾出来的人手都抽调到呼吸科。开了五个呼吸科,来了好多老人,有糖尿病,心血管疾病的,氧气量跟不上,没法上高流量。
李家福和同事们所在的产科目前还没有分担到重症任务。“还是产科优先。”他说。但即使感染潮过去,工作也很难说轻松,毕竟,还有不少棘手的问题在等着解决。
1月初,在病房见到胡珏的时候,她正穿着睡衣,艰难地从烧水壶里捞出一个水煮蛋,缓慢地咽下。距离她生产已经过去大半个月了,核酸也转阴了,她还没能恢复,剖腹产的伤口很疼,走个50米肚子就难受。
对于这一家人来说,过去是黑暗的两周。剖腹产三天后,她出院回家,第二天就开始发高烧,伤口开始往外渗血、渗水,她感觉肚子里要炸了。再次住进了医院。医生为她插上引流管清血肿,又做了二次缝合,高烧还在持续,烧起来一点东西都吃不下,每天打很多吊瓶,“手肿得跟充气娃娃一样,很遭罪”。
重症医学科的主任来会诊,诊断结果是肺部有新冠感染留下的痕迹,还伴有流感病毒的感染。医生开了一堆药,治疗新冠的阿兹夫定,抗菌的盐酸莫西沙星,提高免疫力的胸腺肽等等。胡珏现在的免疫力太差了,医生还建议可以试试免疫球蛋白,但只能自己弄,医院也开不出来。
●胡珏每天要吃的药。
正值免疫球蛋白被疯抢的时候,高价难求,人们寄望于注射它以抵御新冠病毒。即便医生觉得没有必要,李家福说,人们能买到的丙种免疫球蛋白,对普通人来说作用微不足道,它应该提供给免疫功能低下的人。
胡珏丈夫试了很多办法。他托一朋友打听,找外面的药商,到了约定的时间,不是没有就是不接电话。最后辗转从四川一家医院工作的同学那里,找医院的供货商拿到了珍贵的药——十支,一个疗程,可以用五天,18500块。原本它的单价也就五百多,节骨眼上,价格翻了几倍。
漫长的病程,复杂的症状,对经验丰富的李家福来说也有点头疼。胡珏这样的情况,眼下只能“对症治疗”。
像胡珏这样状况严重的不多,但产妇们愈后管理更难了,这是余雪琛最近常常要处理的状况。随着感染高峰过去,医护人员回来,发热的病人也减少了,她还没有闲下来,正为此忙得晕头转向,“因为感染新冠,抵抗力和营养水平下降,各个身体机能也在下降,导致术后恢复变慢,另一方面,术后伤口疼痛,她又不敢咳痰(会牵动伤口),两个(因素)相互促进,病人比平时难管理多了。”
原本熟练的诊断也增添了挑战。余雪琛举了个例子,“比如产后发热,以前我们肯定是排除其他地方的感染之后,加强抗生素。现在就会很迷惑,不知道是因为新冠还是确实是产后发热,需不需要做特殊处理?因为抗生素对新冠没有作用。头疼也是,呼吸困难也是,对诊治确实造成了一定的困扰。不能每个人拖去做彩超,增加医疗压力,也增加他们的经济压力。”
●李家福(左一)和主治医师、住院医师一起查房。
疫情之下,产科病房的气氛也比以往来得压抑。月嫂病倒了,家属要照顾产妇,家里可能还有孩子要担心。以往一个产妇能受到两三个医护的照料,现在忙起来人少了,“态度或多或少差一些,那种被关怀的感觉也会差一些,再加上本身咳嗽伤口疼,体验感也会差很多”。在医生们的记忆中,以前查房,大家脸上都是开开心心的神情,常常能收到糖果、喜糖、红鸡蛋,甚至还有锦旗。现在这些都不见了。
余雪琛能感受到,焦虑的情绪在孕妇和产妇中蔓延。有人担心自己感染了,宝宝刚出生,抵抗力差,要是和妈妈放在一个房间感染了怎么办?她需要一次次地做科普,戴口罩做好防护,其实感染的概率没有那么高,百分之二左右,但母婴同室对新生儿神经系统的发育、包括情感的连接是有帮助的。
那些平安渡过新冠的孕妇,并没有因此松一口气,一些隐藏的焦虑在她们等待门诊的时刻偶尔流露,元旦假期,李家福的专家门诊前,孕妇们沉默地等待着,紧张的氛围像是在等待一场审判到来,在医生的宽慰之后,走出诊室的孕妇才偶尔露出放松的笑容。
“你看都想趁现在剖,就怕生的时候赶上第二波(新冠)感染潮。”周安捏着厚厚一沓检查报告,和周围一同等待的孕妇轻声讨论着。
这是34岁的她即将生下的第二个孩子,还只有33周多。疫情之下,生二胎是个冒险的决定。第一胎剖腹产之后,瘢痕子宫原本就会影响第二次怀孕;后来她怀上过一两次,都选择了流产,就是因为老遇上疫情封控,她不敢生,担心影响正常的产检和生产过程。可是周围人都生了二胎,她羡慕,好想也要一个。说到这里,她点开手机里刚收到的大女儿的照片,小姑娘脸颊被鸭腿塞得圆鼓鼓的,跟着爸爸在吃酒席。
到了生产的时候,周安的丈夫也会来武汉。除了陪伴妻子,他要随时准备献血,一旦妻子大出血,他需要拿着献血证明,才能为妻子换来输血的机会。这一波感染潮到现在,用血依旧短缺,孕妇的用血机会也需要“置换”。
对胡珏夫妇而言,来不及想这么遥远的风险。此刻夫妻俩正愁眉不展地坐在病床上,等待邮寄过来的免疫球蛋白,希望能为这个漫长的病程带来一些转机。
(文中孕产妇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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