部分北京共有产权房已拆除户内中水系统 | 深度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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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者/李佳楠  实习记者/鲁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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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刘汨

朝阳区锦安家园堆集着拆除下来的中水系统管件

漏水、返臭、噪音……今年5月，多家媒体报道，北京共有产权房安装的户内中水系统发现质量问题，给业主带来很大困扰。北京市住建委介入调查，责成参建各方切实履行责任，要求出现问题的先停止使用，修复至群众满意为止。

据北京市住建委统计，至少有15000套新建住宅安装了该中水系统。8月份，北青深一度回访发现，部分尚未交付的小区已将安装的户内中水系统拆除，改为传统排水模式，而部分已入住的小区，正在确定最后的改造方案。

一套为节水安装的设备，为何最后成了许多业主的烦恼？在北青深一度的采访中，多位曾参与设备生产**的前员工表示，该套系统的部分构件产自河南濮阳的一处偏僻厂房，生产过程并不规范，包括管道、集水箱等关键部件，使用的原材料多是没有厂家标识的“散装产品”。 **更有开发商在实地考察后，放弃了安装该套中水设备，理由是“技术不成熟”。

安装在卫生间内的中水系统

拆改“问题中水系统”

8月份，在海淀区永靓家园，三个新建成的样板间向业主展示着室内中水系统拆改后的模样。

在这里，开发商提供了三种拆改方案供业主选择并收集改进意见，方案一和方案二均为不再进行废水回收利用，更换为普通马桶。方案三是对现有中水系统进行改造升级。 

据悉，永靓家园何时拆改目前还没有明确的时间表，施工的前提需要同一单元的48户业主达成一致拆改方案并签署协议。

永靓家园是最早暴露出问题的小区之一。5月中旬，深一度采访时，多位业主表示，户内安装的中水系统给他们带来了很大困扰。

根据产品介绍，这套中水系统可以将洗手池、淋浴、洗衣机三处的废水纳入集水槽中，经过滤、消毒后，最终用于冲厕。厂家宣传称，该系统能节约生活用水总量的30%以上，三口之家每年节水40吨。 

但在实际使用中，许多居民家中出现了漏水、堵塞、返臭、蚊虫滋生的情况。因为无法正常使用卫生间，有居民甚至不得不去宾馆开房，解决洗澡问题。

多位业主表示，即使根据检修人员的建议停用了中水系统，但因为排水仍需通过该系统的管道，每次堵塞后还是需要清掏，需要用大量净水去冲洗，“反而浪费得更多。”他们也无法自行拆除改造这套中水系统，因为根据北京共有产权房购房合同规定，交房五年内，业主不得对内部装饰装修进行拆除。 

北京市住建委的数据显示，2015年7月至今，北京共有22个共有产权房项目试点设计应用户内中水系统，共计2.68万套。22个项目中，已交用项目3个，共计4875套；已安装未交付项目10个，共计10397套。截至5月20日，已交用的永靓家园、通和家园、金林嘉苑三个项目实际交用3858套，共接到531户报修，报修率达13.8%。

6月11日，北京住建委召开专题会议，明确了可以采取一项目一策的方式，对已安装未竣工交用的项目采取小区中水模式替代户内中水系统。

此后，拆改户内中水系统的工作在各区相继开展。深一度获得的一份文件显示，6月18日，密云区住建委要求相关开发商调整设计、施工方案，并与全体购房人协商一致，报住建委审核、备案。

朝阳区一处尚未交房的小区业主向深一度证实，该小区开发商在7月中旬统一拆除了已安装的户内中水系统，通过对楼板进行开孔，将卫生间改造为传统的异层排水。同期，北京多家未建成和交付小区的开发商相继发布拆改户内中水系统的补充协议。

业主从集水槽掏出的杂物

没有标识的“散装产品”

此次多个小区爆出问题的中水系统，来自北京明锐诚升节水科技有限公司（下简称北京明锐）。早在2014年，该公司研发的模块化排水及户内中水集成系统，就进入了北京住建委发布的《北京市绿色建筑适用技术推广目录（2014）》。

2017年，北京住建委发布《北京市共有产权住房规划设计宜居建设导则(试行)》，明确建设规模在2万平方米以上集中新建的共有产权住房应安装户内中水系统。

十几年前，作为该套户内中水系统发明人之一的王凤蕊，还是中原油田勘察设计研究院的一名工程师。凭借“模块化同层排水节水系统”技术，她拿到了河南省科技厅30万元高新技术成果重点转化资金，创办了濮阳市明锐建筑节能技术有限公司。按照王凤蕊后来的说法，她培育出了户内中水新产业，带动了油田改制企业员工和当地居民的就业。2013年，濮阳明锐在北京成立北京明锐，王凤蕊担任总经理，负责节水发明专利技术转化工作 。

2019年3月，一家房地产企业和政府管理部门一起曾前往河南濮阳的户内中水生产基地进行考察。现场图片显示，厂房干净、宽敞、设备崭新。但在看过图片后，多名濮阳明锐当年的员工告诉深一度记者，这并非是他们2019年在濮阳明锐工作的厂区。

根据多名前员工描述，他们曾工作过的老厂房位于濮阳市东北角，到2019年10月，这里都在生产中水系统中的管道和集水箱。该处厂区位置偏僻，租用了中原油田的一间旧厂房。车间同时也是仓库，物料、半成品占了一半空间，厂房内又窄又黑，“订单多时，特别拥挤，都过不去人。”

在前员工赵平看来，濮阳明锐在老厂房的生产过程“并不那么规范”，多使用的是二手设备，很难保证产品的尺寸和精度要求，作为原材料的塑料管材多是装在编织袋里运进厂房，没有明显的厂家名称和生产日期等信息。包括生产中用来粘接的胶，都是一桶桶二三十斤的“散装产品”，每次由一个农民开着电三轮车拉着六七桶送来厂里，“用完之后再把空桶还回去。”

据赵平回忆，在对塑料管进行粘接、嵌套时，有时会因没掌握好长度导致产品报废，但为了“不浪费原材料”，王凤蕊会让工人将报废管道切开再加一段接箍，再次粘接生产。赵平推测，这可能是中水系统容易漏水的原因之一，“而且每批几千套产品进行试水检测时，是在无压情况下进行的，把水灌进管道里，摆一排观察十几分钟。”

另一名前员工告诉深一度记者，这套中水系统的集水箱底层的密封板，主要依靠胶粘结，集水箱与排污主管道相连，底层的密封板主要依靠胶粘接，“粘不牢，变形后，当水流入时，气体就会排出，”他认为，这可能是系统出现返味的原因。

该名前员工还透露，在他工作的濮阳明锐老厂区，除王凤蕊之外，只有一名跨专业的技术人员。除此之外，固定的生产工人仅两三名，只签订保密协议，并未签署劳动合同，其他生产工人都是临时工，最多时有一二十人，“很多都是附近村子的中老年妇女，还有六七十岁的老人在厂房做工。”

根据天眼查信息，2014年，北京明锐将工商登记地址变更到建设部大院；经营范围除销售建材、电子产品外，新增生产模块化同层排水节水分户中水系统；2017年，贾晓艳新增为该公司的股东，如今为该公司法定代表人。2018年底，持有99%股权的王凤蕊从濮阳明锐退出，次年又从北京明锐退出。

但前述濮阳明锐前员工透露，目前濮阳明锐的股东和法定代表人是王凤蕊的姐姐和姐夫，实际控制人仍是王凤蕊。员工们曾听王凤蕊说起，产品之所以有市场，得益于相关政策支持，而且市场上只有她一家能做，没有竞争。

前员工赵平则证实，2019年，他在濮阳明锐工作期间，根据物流信息，很多产品都是发往北京多个小区，其中也包括此次爆出问题的通和家园和永靓家园。在这期间，厂子的订单不断，他曾听王凤蕊介绍，公司不用垫资，前期给付30%的预付款，中水系统安装完后会拿到全款。

中水系统部分构件在濮阳的生产厂房

在推广小区遭到弃用

2015年6月，北京住建委网站曾发布《模块化排水及户内中水集成系统技术》一文，称截至发文时，模块化同层排水模块和模块化节水装置已经推广应用5万余套，建筑面积超过500万m²，包括聊城市金柱水城华府小区、金柱月亮湾、大学城，中原油田经济适用房，安徽铜陵铜冠花园等。

该文以中原油田经济适用房林海花园二期项目为例，介绍了户内中水系统的设计与施工要求。该项目是河南省濮阳市棚户区改造项目，于2011年开始建设，卫生间的排水全部使用户内中水系统，共6076户，惠及1.9万人。

公开资料显示，上述小区推广应用的户内中水系统，均由王凤蕊创办的濮阳明锐公司生产。

王凤蕊过往接受采访时，曾谈及中水系统在水城华府项目的使用情况，1400多套设备在2008年底投入使用。截至2013年，仍在使用的有30%的住户，20%的住户间歇性使用。王凤蕊介绍，该技术投入使用后，她发现在用户忘记操作的情况下，废水存储时间过长，会导致水质变质发臭；另外，用户要在10天左右清洗堵塞的滤网，维护麻烦。但她已针对这两个问题，对产品进行了改进。

深一度记者从上述多个小区的业主、房产中介和物业公司处得知，曾经安装的户内中水系统，如今大都没有启用甚至已被拆除。水城华府物业公司的一名工作人员表示，水城华府一期都安装了该系统，没过多久，有的业主反映不好使用，“有返臭味的，业主就不用了。”

第一批入住安徽省铜陵市铜冠花园小区的一位业主告诉深一度，这套系统当时是作为小区的高科技环保项目引进，一套设备6000元，最初在五栋楼示范使用，建房时就安装了。她在2010年入住后，河南的厂家曾来她家进行调试，但效果并不好，设备开启时能自动抽废水进行处理，但水量、压力跟不上，“不能自动冲洗马桶，每次都要舀水进去。”

该名业主回忆，一年多后，开发商开始一户户改造管道，封住水箱入口，系统也就陆续废掉了。“全部都不用这套系统了，小部分没有封起来的，就有味道，容易生虫。”

在作为样板宣传的中原油田林海花园二期，与北京共有产权房安装的中水系统不同，该小区系统的主体设备被安装在地板下，墙壁上仅保留一个控制面板。一位当地房产中介称，在该小区从业多年，没有看到有居民还在使用户内中水系统，“就是墙上留着一个方洞，也没过电，什么东西都没有。”

另一位该小区业主透露，当初入住时，大多数业主都在装修时对中水系统的管道进行了封堵和改造，仅保留了直排管道。该名工程师出身的业主表示，多数居民对这项技术“不大信任”，他认为户内中水处理的理念虽然很好，但实际条件和理想状态差距很大，他和入住的同事都担心管道出现损坏、漏水、堵塞，维修会很麻烦。

深一度检索发现，在2009年，濮阳曾制定《濮阳市建设领域节能减排实施办法》，明确规定，该市新建建筑工程及既有建筑改造中未采用“卫生间模块化同层排水节水”技术的，一律不予办理建设工程领域的任何许可证和合格证。到2013年，该市发布《濮阳市推进绿色建筑发展实施办法》时，已不再强制使用该项节水技术。

部分运往北京的系统部件

存在争议的技术

查阅过往公开资料，在王凤蕊推广户内中水系统的过程中，多个部门和研究机构曾给予认可支持。

2012年，针对该项新技术，中国工程建设标准化协会发布《模块化同层排水节水系统应用技术规程》，后来成为北京推广该技术的重要参考。当年，该规程的参编单位就有濮阳明锐，王凤蕊是主要起草人之一，时任中国建筑设计研究院副院长的赵锂是主要审查人之一。在次年，该项技术被认定为国家重点新产品，被住建部列为重点推广项目。

2014年，该技术又通过住建部科技司验收，中国城市科学研究会主办召开“绿色建筑模块化排水及户内中水集成系统”技术发布会，公开报道中，多位政府部门领导出席了这次活动。

2015年，在中国建筑设计研究院承担的“十二五”水专项课题中，该院副院长的赵锂为课题负责人，户内中水系统成为该课题的研究成果。2017年3月，赵锂、王凤蕊等人共同成为该技术的发明人，中国建筑设计研究院、北京明锐共同申请专利。  

在介绍王凤蕊发明经历的报道中，她称最初研发户内中水系统时，曾遭到众多给排水专家的质疑和反对，她顶着压力自费完成核心技术研究。而在前不久接受媒体采访时，赵锂则表示，只是参与了这项技术行业标准的制定，与明锐公司没有任何利益关系。

一位给排水领域教授级高工告诉深一度记者，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深圳、北京、青岛等城市曾尝试推动建筑中水，但大部分应用没有做到长期运行，该领域的很多专家都不赞成继续推动建筑中水的应用。在国外，日本曾推行建筑中水进入高层建筑，后来也逐渐消失。

2000年之后，一批建筑中水的国家标准制订出台，各地政府开始推广应用建筑中水。2015年，国务院发布“水十条”之前曾征求专家意见，也有专家建议删除要求安装建筑中水的条款。

另一位该领域的高级工程师认为，户内中水处理是一个好的概念，但也要考虑实际应用的效果。水的再生利用要把污水处理干净，对水质处理的要求很高，是个不可以简单化的事情，“这个过程不是简单的小池子、小模块就能够完成的，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对管理水平要求很高。”该专家认为，城市建设密度和人群密度都很高，建筑中水不适合在城市里推广。“家家户户都使用的东西，想要做到万无一失，是很难的事情，需要现有产品能稳定可靠的满足要求。”

结合此次户内中水系统出现的问题，多位专家较为一致的看法是，洗手、洗澡产生的废水混杂着毛发、纤维和洗涤剂，设备长期运行会出现堵塞、发臭。在通风不好的卫生间，稍微有味道，使用者就能明显感觉，对运行维护的要求很高。这类设备在公厕、办公楼等公共空间推广使用更为合适，有专人维护，公众的忍耐度也更高。

2012年，王凤蕊主编的《模块化同层排水节水系统应用技术规程》也提到，系统维护仍有定期清掏、检修的要求。其中，清淤和纤维毛发清除的期限要求最短的仅为两个月；还要求及时补充消毒药剂，每六个月进行一次系统检修。

有业主曾因户内中水系统产生的问题致电水务部门，在一段通话录音中，北京水务局的一名工作人员表示，北京市水务局只负责市政中水、小区或单位自建的中水处理站的审批、监管，并未参与户内中水系统的建设与推行。

一位受访专家直言，对于建筑中水相关概念的产品本身的评价和质疑意义不大，不赞同仅限于学术探讨，“最终决策来自于政府部门，谁推动谁负责。”

海淀区永靓家园业主在参观改拆完的样板间后，填写改进意见

存在质量瑕疵

在此次户内中水系统问题被曝光之前，中交富力（北京）置业有限公司就曾发布公告，取消在北京延庆中交富力雅苑项目中安装该系统，并承诺将该套中水系统每户8384元的采购成本补偿给业主。

公开资料显示，2019年3月，中交富力公司曾和北京延庆区住建委一起前往濮阳市实地调研户内中水技术，带领现场参观并解答问题的，就是时任中国城市科学研究会建筑节水成套技术研究中心主任的王凤蕊。

北京明锐公司官网显示，该建筑水成套技术研究中心由北京明锐和中国城市科学研究会合作成立，该中心以研究适合各个区域的建筑节水成套技术为方向，促进建筑水成套系统的推广与应用。

正是这次实地考察，使中交富力公司做出了取消安装的决定。中交富力雅苑的业主向深一度证实，此前，开发商在张贴的一份情况说明中称，在户内中水设备招标过程中发现，市场上无法找到具备合格证的产品。此后开发商多次与政府相关部门及业内专家考察与调研，发现“户内中水系统”技术不成熟，此前国内无商品住宅使用案例，且在考察试用该设备的项目时，发现在使用过程中会带来安装位置易积水滋生细菌、水质浑浊有味、检修不便、耗材成本高等诸多问题，这也是此类产品一直没有正式推向市场的原因。

2021年5月6日，北京明锐被集中投诉后，因通过登记的住所或者经营场所无法联系，被北京市海淀区市场监督管理局列入经营异常名录，目前该公司已将工商登记地址从建设部大院移出。

在接受媒体采访时，北京明锐公司相关负责人表示，交付两年内，该公司将派驻售后服务人员入驻交付小区，提供24小时应急上门服务；并将保修期限从两年延至五年，全面升级保修内容，提供定期设备检修和毛发清淤等服务。

6月7日，受北京市住建委委托，专家调查组公布了相关调查报告，分项查找了问题原因。

报告认为，已入住业主家的卫生间出现异味现象，是由于在安装工序、系统调试等环节配合上不紧密，部分管道及集中水封部位在交用前仍存留杂质，导致交付后形成返水和废水滞留地面垫层，沤水变质后产生异味。管道堵塞问题则是因建筑、生活垃圾所致。

调查组认为，户内中水系统符合国家节水政策，但从永靓家园的情况看，项目参建各方存在两方面问题。一是对户内中水系统设备安装及应用中各环节重视不足，在建设过程中缺乏深入配合；二是未制定完善的服务体系，后期使用出现问题后相互推诿，处置不力，致使问题不能及时有效解决。调查组还表示，户内中水系统设备的部分构件需要优化升级，个别产品存在质量瑕疵。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张萍、赵平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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