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评价「青春才几年,疫情占三年」这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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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reg Girard/Phantom Shanghai
一觉醒来,四月已经过去了。在漫长的等待中,这个四月尚未开始就结束了。这让我对五月已经不抱希望。
年少时读到T.S.艾略特的《荒原》,劈头第一句“四月是最残忍的一个月”就让我震惊,但也仅止于此,毕竟那会我对它的理解仅限于修辞。虽然看了注释,也多少知道那隐含着神学上死亡与复活的意味,但那对我是隔膜的,因为我当时还太年轻,缺乏相应的生命体验。
到现在,我也不敢说自己已经理解这首以晦涩著称的长诗,但在这个四月里,开篇的这句诗忽然又一次在我脑海中浮现——那肯定不是它的原意,而填补上了我自己的经验感知。无数人正在荒原上受苦,而这座城市在受难之后,还不知道何时迎来复活。
这场无情的乌托邦实验向我们证明:那种“岁月静好”的小日子,其实是不堪一击的。每个人被迫中断自己正常的活动,回头去关心最基本的生存问题,蔓延至各地的“囤货”风潮,就是受上海惊吓的自然反应。那甚至谈不上“捍卫生活”,因为大部分人只是谋求活下去的“生存”,不管我们是否承认,这是一种倒退。
我知道,会有很多人说,这不过是一种矫情和夸大,“忍一忍就过去了”,也看到了涌现的无数段子,但恕我直言,这些苦中作乐的黑色幽默尽管也不乏坚韧,更多时候其实消解了真实的痛苦,甚至失之轻佻。
在繁荣了四十年之后,原本已有一代人免于匮乏、免于恐惧的自由,现在却发现,这座沙滩上的城堡一夜之间就消失了。我们应当为自己迅速适应了这种匮乏、不体面的生活而感到羞愧——当然,这种羞愧可能在匮乏结束之后才会像酒后上头的后劲那样袭来,很多人在当时无暇顾及。
羞愧意味着“我们本来不应该这样”,而这才能唤起其它情感,尼采说过,人们对受苦真正感到愤怒的,不是受苦本身,而是在于没有意义地受苦。很多人并不是不知道这种生活的残酷性,但他们既不羞愧也不愤怒,因为他们以一种宿命论的态度就都接受了下来:“没办法”。
Greg Girard/Phantom Shanghai
很多人都在受苦,但是否理解这受苦意味着什么,则是另一回事。这并不仅仅只是挨饿、抑郁或“委屈”,而是一种对人本身的压制。曾经还能稍稍舒展的自我,现在都在一场霜冻后坚壁清野。这种无形的斫伤,可能会伴随我们余生。
那是一种广为盛行的生活态度,而能吃苦的结果,是为吃更多苦做好了准备。人们在逼仄的角落里,为了能活下去,默默地把自己蜷缩起来。
像很多人一样,这一个月,我也每天都过着雷同的日子,“从窗子到门是七步,从门到窗子也是七步”。当整个城市都寂静下来,网上则是无边无际的喧哗与骚动,在那个虚拟空间里看到形形色色的众生相,看到人们活着的证明,也看到真实的人们正在死去。
在那么多死者中,我最难忘的是那位公务员钱文雄之死。因为和其他大部分人不同,他不是被动波及,而是主动赴死的——他既不是无法就医,也不是在岗位上累死的,而是在办公室里自缢。考虑到他是丁克家庭,妻子已癌症晚期,情感甚笃,他不可能没想过自己一死对这个家意味着什么。他本来可以不死的。
两年前疫情之初,日本埼玉县一位负责从武汉撤侨的内阁官房职员,因不堪承受广泛指责带来的巨大压力,跳楼自杀;不久,韩国法务部一位防疫官员也跳汉江自杀。如果一个人只管机械地执行命令,不承担由此引起的任何后果,恐怕他是不会自杀的。这就是它为何令人叹惋:在此,自杀正是人性的体现。
所有这些,如果没有记录、书写,很可能要不了多久,就会从我们的记忆里消失。实际上,这已经开始了。《经济学人》上说,中国网上相关的记录,就像是不断消失的电子墨水(Across Chinese social media, the story of the lockdown has been typed out in a kind of disappearing, digital ink)。
这不仅仅是因为不断的抹除,也因为很多人没有意识到经历了什么——一个人如何能记得自己不曾看见的事物?何况,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遗忘往往还是一种必要的生存策略,因为人们不愿意随身携带着自己无法消化的痛苦,宁愿将这些过往的幽灵予以清零,假装自己已开始了一段新生活。对软弱者来说,这毕竟情有可原。
前些天就有读者和我说,很失望,上海这么多作家,还不如武汉、西安,为什么都没人写点什么?封城期间最走红的居然是刘畊宏这种老明星的健身,可能他自己都没想过还有这样的第二春。这是一个平庸的时代。
当然,这可能也不免道德苛求,就算有人出来写,或许也改变不了什么。这次的创造力,倒是在录音、歌曲、各种剪辑,以及像阳台音乐会的海报上面。但有朋友和我说,那些民间艺术,是流传不下去的,很快就会被人遗忘。
想想也是,伤痕文学当年那么轰动,不出几年也就没人记得了——任你当时如何伤痛,过一代人之后看,只觉得是无病呻吟。就像法国作家安德烈·莫洛亚曾说的:“不同世代的人类心灵是难以相互理解的,就像莱布尼茨的单子,一个紧挨一个却又互不相干。”
我无法料见记忆将如何刻写,但对记忆的争夺已经开始了,爱德华·萨伊德在谈到巴勒斯坦人的生活时曾说:“一部分事实已经遗失。而陈述是我们仅有的一切。”我现在才意识到,这对我们每个人的生活都是一样的。
就像对旱灾的记忆一样,这个四月也会在我们的记忆里充当路标,人人都会记得,在荒凉干枯的大地上,旱灾降临时自己经历了什么。那会变成我们生活中的地下暗河,在特定的时刻涌起。
在《荒原》的最后,诗人发出了预言:“他就隐身在炼他们的火里”,而
“这些片断我用来支撑我的断垣残壁”。那些断垣残壁,是这个四月给我们留下的遗物,我们借此看见火里的启示。
不论我们怎么想,我们不可能将这段经历的瓦砾清理干净,与此相关的记忆可能会刻在我们的面孔上,哪怕看上去了无痕迹。它会沉积下来,变成矿层,对一些人来说,那是新生活无法利用的废弃物,而对另一些人来说,正是通过对这些矿产的不断挖掘,才重新塑造了对新生活的想象。
多年前,也是一个四月,诗人廖伟棠曾写下这样一句诗:
我歌唱了这寒冷的春天,我歌唱了我们的废墟
……然后我又将沉默不语。
废墟是我们的废墟,但沉默并不是我们的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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