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在害怕历史:民主化三十多年后,菲律宾为何选出一个洗白戒严史的总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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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5月10日,一度流亡的64岁独裁前总统之子小马可斯(Bongbong Marcos)宣布胜出菲律宾大选。而2022年,也刚好是其父马可斯宣布全国戒严的五十周年。从1972到1981,长达九年的戒严期间,菲律宾议会被解散﹑马可斯一人独揽军政大权,无数异见学生﹑记者﹑神职人员和平民被打压﹑逮捕﹑甚至被法外处决。小马可斯多次为这段黑暗历史辩护和洗白--半世纪后,历史的伤口尚未愈合,那些血泪却随时被一笔抹走,了无痕迹。

在独裁者家族回朝的阴霾下,端传媒记者在菲律宾,访问了希望传承真相的历史学人与记者--戒严时期不少被囚、被虐待的受害者依然在生,何以他们的故事能轻易被淡忘?民主化逾三十年的菲律宾,为何没有记取独裁的教训?

“我们之前已知道他应该会胜出,只是没有想过当晚凌晨四时已宣布胜选,而得票差距又是如此大。”在菲律宾独立网媒 Rappler 任职记者差不多近十年的 S,在小马可斯宣布胜出菲律宾总统选举后如此说。“我不停在想,我是不是不够尽力去对抗谎言,之前是不是能有办法把报导做得更好,触及更多对的受众?”

因创办人雷萨(Maria Ressa)获诺贝尔和平奖而国际知名的 Rappler,在杜特地执政期间一直备受针对,雷萨本人更面对包括诽谤等多项控罪。随著小马可斯接任总统,不愿具名受访的 S 向端传媒表示,相信“这敌意环境只会延续,若不是变本加厉的话。”

马可斯执政期间滥权打压异己,还伙同朋党亏空国库、私吞上百亿美元财产,为甚么菲律宾人还要选这位独裁者之子当总统?

打从本届菲律宾总统候选人敲定之后,这场大选就被视为一场“历史诠释权之战”。小马可斯的支持者相信他会以强人姿态重振国家经济,更将其父执政二十年(1965-1986)的日子说成是黄金年代。过去一年间,马可斯支持者在 Facebook 等平台发放及流传大批失实资讯,两年前更一度被揭发试图雇用“剑桥分析”协助其社交媒体宣传攻势,这些策略都有助其阵营操控选前民情。

凡此种种,令亲身经历戒严时期之痛的过来人、人权组织、学者与新闻界担忧,这种“历史洗白”工程只会成为常态。5 月 17 日,哥伦比亚大学教授、菲律宾调查报导中心的创办人之一 Sheila Coronel 就在《纽约客》撰文写道:“如果在杜特地执政时的主要议题是‘人权’,到马可斯执政,主要议题就将会是‘真相’。一个不重视人命的人和一个不重视真相的人,我不知道哪个更糟。”

2022年5月10日,菲律宾一个驾著电单车中的男士展示他的纹身:马可斯、小马可斯和杜特尔特三位总统的肖像。

2022年5月10日,菲律宾一个驾著电单车中的男士展示他的纹身:马可斯、小马可斯和杜特尔特三位总统的肖像。摄:Aaron Favila/AP/达志影像

马可斯家族在 90 年代结束流亡生涯回到菲律宾时,已经著手筹谋重返政坛,陆续赢取地方与国会要职,更在上届大选竞逐副总统试水温。但这种洗白工程甚至可以追溯至更早。“马可斯家族的政治宣传策略早在 70 年代已经开始,分别只是当时没有社交媒体而已。”菲律宾大学蒂利曼分校历史系助理教授格杨(Francisco Jayme Paolo Guiang)这样说。马可斯执政时除了宣扬杜撰的二战英雄事迹、请枪手代笔著书立传,夫妇更委托艺术家制作画像与雕塑,将二人描绘成菲律宾创世神话人物,下台后沦为国人笑柄,但格杨说,这些造神式的政治文宣工程的深远影响不能低估:“那些神话从没有真正从国人的意识里消失。于是我们看到上届大选涌现起的所谓‘黄金时代’的怀旧潮。”

然而,戒严时期不少被囚、被虐待的受害者依然在生,何以他们的故事又能如此轻易被淡忘?同样于菲大蒂利曼分校教授国际研究的哥连慕(Ramon Guillermo)认为,那是因为 1986 年人民革命之后,执政者都没有为受害者平反:“他们都没有促成真正的问责,为那些在戒严时期失去一切、被杀、受虐的受害者带来公义。”阿基诺三世就任时,曾立法订立赔偿机制,将获海外银行发还的马可斯家族赃款用于赔偿戒严受害人,然而菲律宾从没有设立真相调查委员会,“但明明很多跟菲律宾有相似经历的国家,例如南非,都有设立这样的机制去处理转型正义的问题。而戒严史实更是没有怎样写进教科书里。”

说到底,一切都是缘于根深柢固的家族利益--无论清算谁,这些菁英最后一定会烧到自己。“人民革命之后,很多普通人都觉得国家其实没有改变过。阿基诺夫人柯拉蓉在革命后上台,但无论是她,抑或是她在后来当选总统的独子(阿基诺三世)也好,他们其实都在维持著菁英家庭各据的现状,没有勇气去真的落实社会改革,动摇整个政治系统的稳定性。”哥连慕说。

(左起)哥连慕(Ramon Guillermo)与格杨(Francisco Jayme Paolo Guiang)分别于菲律宾大学蒂利曼分校教授国际研究及历史,同为“学界争取民主与人权联盟”(ABKD)的核心成员。

(左起)哥连慕(Ramon Guillermo)与格杨(Francisco Jayme Paolo Guiang)分别于菲律宾大学蒂利曼分校教授国际研究及历史,同为“学界争取民主与人权联盟”(ABKD)的核心成员。摄影:周澄

去年六月,阿基诺三世病逝,就有学者指出,他的死并没有像母亲柯拉蓉一样引起全国上下的广大共鸣,足证阿基诺家族头上的政治光环已经无以为继。阿基诺三世就任时有不少政绩,例如经济发展、打贪,与全国最大的伊斯兰武装分离组织达成和平协议,更为南海争端打上国际法庭,但哥连慕说,杜特地阵营在短短数年间,就成功将阿基诺夫人执政时代表进步力量的黄色,转化成辱骂贬义词 “dilawan”(类似把“黄丝”贬为“黄尸”之意)。

但如一盘散沙的反对派,亦没有好好利用阿基诺家族的政绩,在大选期间对马可斯的政纲提出质疑。事实上,小马可斯在本届总统大选的主要对手、前副总统罗贝多是直至去年十月才正式宣布参选。大选前后,不少反对派支持者向端传媒表示,小马可斯的大选工程早早赢在起跑线,罗贝多的“粉红革命”只能吸引中产与年轻选民。他们同时对反对派缺乏长期部署与警觉意识感到失望。

格杨续指,在 2014 年,阿基诺三世执政时的教育局更一度以改革 K-12 课程(即从幼稚园到十二年级的基础教育统称)的社会学科编制为由,将历史科从高中教纲中移除,“后来他们明白了后果深远吧,就重新在高中教授历史课。但这段时间里,差不多有整整一代大学生都没读过菲律宾历史,更何况是没法负担读大学、考不进大学、甚至连高中课程都没有完成的人。偏偏也正是他们最容易接触到网络上的各种假新闻。”哥连慕补充,除了历史,教授菲律宾文学与语言文化的课程也在持续缩减,全因过往政府短视,只视教育为训练未来海外劳动力的机器。

此前,格杨联同其他历史系学者一同审核市面上七本初中历史教材,发现只有近一成篇幅有提及戒严时期与人民革命的内容,当中亦有不少不符事实之处。“这些历史教材部份更有教育局认证。”他说,“希望现在(推动将史实纳入教纲)不是太迟吧。但也许就是太迟了。”虽然菲律宾民间过去一直有推动戒严记忆的纪录与传承,在国内与菲大齐名的雅典耀大学(Ateneo de Manila University)更在网上设立了戒严博物馆,提供大量历史数据、研究文献等以正视听,但在历史教育真空下,这些资源始终难以对抗小马可斯阵营的假新闻攻势。

2022年5月7日,总统候选人罗贝多在马尼拉马加蒂市(Makati)最后一场造势大会上,一位支持者高举标语牌,示意“这是我们此代人的最大斗争”。

2022年5月7日,总统候选人罗贝多在马尼拉马加蒂市(Makati)最后一场造势大会上,一位支持者高举标语牌,示意“这是我们此代人的最大斗争”。摄影:周澄

以国家安全为名的打压

除了各类历史修正主义的冒起,杜特地执政期间藉“国家安全”之名大举标签异议者为“共产党员”、“恐怖份子”的“抹红”现象(red-tagging,又译红色标签),也为努力传承戒严真相的学者与新闻工作者带来更大的风险;如 Rappler 就曾被政府发言人指控是菲共与新人民军的“盟友及喉舌”。

2020 年七月,由杜特地控制多数议席的国会通过了反恐法案,容许军警在没有拘捕令的情况下拘留疑犯最长三十日,“先拘捕你再去想用甚么罪名来控告也不迟”。“当时疫情处于高峰,几乎人人禁足,无法办任何大型示威,这为他提供了完美的时机。”格杨说。

除了任意逮捕,被“抹红”的异议者也持续受网民骚扰、欺凌甚至被“起底”公开个人资料。“这可不单纯只是文字上的滋扰。它可以有很严重的后果:这些网上骚扰、攻击,很容易就会演变成死亡威胁。”哥连慕提醒,菲律宾强迫失踪或法外处决的现象由来已久,再加上“杜特地有大批支持者,这些名单和个人资料发布到网上后,难保支持者不会自发行事。”

2006年9月11日,菲律宾前第一夫人伊美黛(Imelda Marcos)亲吻她已故丈夫、前总统马可斯 (Ferdinand Marcos) 的墓穴,庆祝这位前总统的 89 岁忌日。

2006年9月11日,菲律宾前第一夫人伊美黛(Imelda Marcos)亲吻她已故丈夫、前总统马可斯 (Ferdinand Marcos) 的墓穴,庆祝这位前总统的 89 岁忌日。摄:Romeo Ranoco /Reuters/达志影像

“抹红手段也是一种很古老的策略。”哥连慕说。在二战期间,菲律宾的共产主义游击队是一个重要的民间抗日力量,后来这股武装力量在战后持续发起叛乱,至 60 年代末,部份成员在整风下脱离组织,并与其他受大陆文革与亚洲左翼思潮影响的激进青年组成新的菲律宾共产党,对抗马可斯政权。但马可斯倒台后,新菲共武装分支“新人民军”(New People’s Army)的暴力手段带来的安保困扰不断,杜特地执政的一个主要政纲之一,正是跟新人民军透过和谈达成停火共识。某程度上,这历史脉络给了杜特地一个大好名义,去挪用这种冷战修辞来针对他看不过眼的异议者。

“反毒战只是一个开端。他除了杀害平民,同时也是在攻击人权倡议者。他只是把这些手段全都整合并转化成所谓‘反恐’而已。”在反恐法案通过前,杜特地早在 2018 年成立“国家终结地方共产武装冲突专责小组”( National Task Force to End Local Communist Armed Conflict, NTF-ELCAC),能名正言顺调动上亿披索的公帑去指派前军方要员发动“抹红”攻击。

学术界的历史保卫战

目前,格杨与哥连慕同为“学界争取民主与人权联盟”(ABKD)的核心成员。该联盟于去年成立,正积极透过举办网上讨论、组织集会与发表文章,回应“抹红”攻击以至历史修正主义对学术自由的威胁。哥连慕指,联盟于今日正式发布的《守卫历史真相与学术自由宣言》,就在开放联署两天内吸引过千名大专院校师生具名支持。

ABKD 纪录了网络上部份针对大学教职员的“抹红”文宣,大部份皆指名道姓进行“起底”,并附上共产党党徽、甚至图文并茂指控个别人士为菲律宾共产党武装组织“新人民军”(New People’s Army, NPA)招募新丁。

ABKD 纪录了网络上部份针对大学教职员的“抹红”文宣,大部份皆指名道姓进行“起底”,并附上共产党党徽、甚至图文并茂指控个别人士为菲律宾共产党武装组织“新人民军”(New People’s Army, NPA)招募新丁。图:受访者提供

自 2018 年以来,以菲大、雅典耀为首等十八家大专院校先后被指控为恐怖份子温床,图谋发起推翻杜特地的“红色十月”之乱。被“抹红”的目标,不乏大专院校的教职员,部份文宣指名道姓附上个人照片与资料,甚至贴上共产党党徽、图文并茂指控个别人士为“新人民军”招募新丁。但格杨与哥连慕笑言“我们不是甚么重要人物”,暂时还未害怕自己会被针对。

哥连慕回忆,当时其中一个针对菲大的罪名,就是有学生在校园举办一系列以戒严时期为题的电影放映,包括菲律宾经典名导里诺·布洛卡(Lino Brocka)的作品。事件激起全国逾 300 名电影工作者联署抗议,但这并没有叫停杜特地的针对性行动:在去年九月,NTF-ELCAC 联同政府辖下的高等教育委员会,向全国多间小型的公营院校发出通告,要求将一系列“煽动性”书籍下架,这包括了经典的社会主义理论,还有讲述戒严时期的文献。格杨与哥连慕等学界与文化界代表,也带头发起将相关禁书数码化存档,再公开供人下载。大选结束后,一家儿童图书出版商也因为打折促销关于戒严的故事书而遭“抹红”,似是意味类似攻势不会因为新政府接任而有所收歛。

“小马可斯上台后,可以向历史系开刀、削减经费,以至委任亲信当校长。”格杨作了最坏打算。去年,杜特地政府以反恐名义,废除了一项在 1989 年订立、禁止军警进入菲大全国 17 所分校校园的协议,已为师生的言论自由响起了警号。“今年是戒严令 50 周年,新的戒严纪念馆选址本来已定于菲大蒂利曼分校,但现在我们都说不准这计划是否会如期落实了。”

菲大于选后发布了新闻稿,对政府的新一轮“抹红”手段提出严正抗议,重申保护学生、维护学术空间的原则。“菲大仍能捍卫自己的,不过我们也不能过份自信。”格杨说。“现在我们要思考的,是如何加快将各类史实文献数码化存档。”巧合的是,5 月 17 日,收藏了历届总统的文献回顾,包括马可斯执政期间的大量资料的总统府网站被发现“无法造访”,直至截稿之时仍未回复内容。官方发言人表示该网站只是暂时下架准备更新,不过大众仍忧虑网站上的重要历史文献会“被消失”。

2018年1月16日,菲律宾马尼拉,新闻机构 Rappler 的员工在办公室内的签名和信息墙后面开会。

2018年1月16日,菲律宾马尼拉,新闻机构 Rappler 的员工在办公室内的签名和信息墙后面开会。摄:Aaron Favila/AP/达志影像

在 Rappler 任职记者的 S,对小马可斯执政的将来并不乐观。“小马可斯从没为父亲的戒严时期道歉过,也没回应过拖欠遗产税的问题。在整个竞选工程期间,他一直排挤 Rappler 等独立媒体,不发放资讯,阻止我们报导,却会接受网红‘访问’。他唯一一场出席的选举辩论,是他的友好媒体 SMNI 办的,办记者招待会也是所有问题先拟好,根本是宣传机器。”S 说。SMNI 全名是 Sonshine Media Network International,由一位曾在美国涉性侵与挪用公款罪名的电视福音传道人创办,开台背景与财源皆不透明,但她猜想,“接下来这可能会成为国家电视台了。”

前景未卜之下,家人劝 S 转行以保障前途,但她说,“我仍然需要继续我的工作。我庆幸能以记者为业。想到很多社运人士也在面对更糟的风险,我就告诉自己,我还是可以挺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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