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氪 | 千亿芯片大骗局
为什么仅仅时隔一个月,千辛万苦求来的宝贝“光刻机”,就被抵押出去换钱了?这让芯片公司“武汉弘芯半导体”(以下简称“弘芯”)的管理层,尤其是新聘来的CEO、业界泰斗蒋尚义感到很不对劲。 光刻机是制造芯片的关键设备,全世界仅有几家企业可以生产, …
3 月 1 日的湖北武汉很冷,大风刮在脸上生疼。几名弘芯员工离职前聚餐,路过厂区,一名员工指着不远处一栋虽未完工但已能看出气派的办公楼对财新记者说:「这本是我们未来的大楼。」语气难掩痛惜。
工厂已全面停建,四野荒芜中,几栋在建厂房墙体斑驳,起重机、吊车伫立其间。所有「弘芯」招牌均被摘下,甚至连门口公交站牌上「网安大道弘芯半导体」的字样也被胶带盖住,偌大的工厂像是要匿名消失。
弘芯全称「武汉弘芯半导体制造有限公司」,是武汉临空港经济技术开发区(下称「东西湖区」)政府引入的省级重点建设项目,原计划投资 1280 亿元,主攻逻辑芯片、系统集成,目标是建成 14 纳米(nm)、7 纳米及以下的逻辑工艺生产线及晶圆级先进封装生产线。在近年的半导体项目投资热潮中,武汉弘芯的规划定位较高,欲集芯片代工与先进封测于一体,打造类似 A 股「中芯国际+长电科技」组合体,一时充满想象空间。
武汉弘芯于 2018 年初开工,高峰期大约 2000 人在工地上,厂房迅速拔地而起。与此同时,从业界招揽大量技术人员,集结于厂区附近临时办公区筹备研发。最令外界关注的是,2019 年 7 月,原台积电 CTO、中芯国际(688981.SH)独董蒋尚义出任武汉弘芯 CEO。这一重量级人物的加盟,又吸引了更多人才追随而来。
按内部规划,2020 年 3 月,武汉弘芯应当完成全部产线的装机、验机流程,7 月 1 日正式流片,即让芯片进入工艺制造流水线,梦想完全落空。
实际上,弘芯在 2019 年底就陷入了资金危机,工程建设进度放缓,陆续有供应商上门讨债。2020 年 7 月 8 日,蒋尚义在出席「新冠疫情期间弘芯坚守岗位员工表彰大会」后返回美国,同步离职弘芯。7 月 30 日,东西湖区政府一纸公告暴露「随时面临资金链断裂导致项目停滞的风险」。
2021 年 2 月 26 日,坚守数月的员工等来的是一纸「公司无复工复产计划,解散全体员工」的通知,要求员工于两日内提出离职申请,一周内完成手续,且仅多发一个月工资,并无其他赔偿方案。有不少员工不满赔偿方案,打算申请劳动仲裁。东西湖区政府负责人士短信回应财新记者称:一切工作都在依法依规处理中。
2019 年 12 月,作为芯片制造核心设备的 ASML 光刻机进场弘芯,自称中国大陆「惟一能生产 7 纳米芯片的核心设备」。事后复盘,光刻机和蒋尚义两张「好牌」,都未能撬动社会资本进入弘芯共绘造芯蓝图,问题到底出在哪里?
财新记者多方调查发现,作为重资本行业,武汉弘芯的核心问题是无法突破「融资关」。无论产业资本、财务投资人甚至银行信贷部门,都难以对其产生信任并投入资金,而导致这一结果的原因主要为二:一是创始团队并无半导体行业经验,且背景不透明,无法对外提供市场化融资的相应支持;二是弘芯自身并不具备芯片研发能力,而是采用「研发外包模式」,核心技术完全依赖一家位于广东顺德的体外企业——广东汉岂工业技术研发有限公司(下称「汉岂」)。
汉岂团队约有一两百人,确实拥有多名具备先进晶圆产线实操经验的高级技术人员。但汉岂与弘芯是合同关系,仅为弘芯提供顾问服务,收取技术服务费。去年六七月,广东汉岂已终止与武汉弘芯的合作;而失去汉岂,弘芯更是「无源之水」,筹资无望。如此被动的商业模式,从一开始就注定了风险。
据财新记者了解,弘芯所谓的千亿投资「大饼」,实际到位资金不过二三十亿元,主要由地方政府投资平台拨款,土地、在建工程和设备抵押贷款构成,几乎没有一笔市场资金介入。几家看过弘芯的投资人对财新记者基本都是类似回复:「这个项目不靠谱,看了一圈没有投。」
事实上,武汉弘芯的故事并不新奇,并没有跳出近年中国半导体产业多数烂尾项目的死结——志大「财」疏,地方政府引导性投资撬不动精明的社会资本,淮安德淮、南京德科码、成都格芯等无不如是。针对芯片项目烂尾现象,国家发改委曾在 2020 年 10 月要求审慎投资,对造成重大损失或引发重大风险的要予以通报问责。
在中美贸易冲突的背景下,给国人带来「卡脖子」之痛的芯片,被各方高度重视,各地大干快上,泥沙俱下。一名科技主管部门高级官员对财新记者坦承,在中国半导体产业发展过程中,肯定会有许多问题,地方政府投资存在一定盲目性,需要更好的引导,同时保护好地方积极性。在这一轮造芯热中,如何判断项目风险,如何构建健康可持续的产业发展模式,无论对政府还是市场主体,武汉弘芯的教训仍具典型的样本意义。
在武汉弘芯勾画的蓝图里,14 纳米晶圆代工是起点,下一步目标是切入 7 纳米制程。而目前中国大陆最先进代工厂中芯国际尚且只能实现 14 纳米制程量产,7 纳米仍在研发中。全球来看,仅台积电、三星实现了 7 纳米量产,而台积电研发最强,甚至已实现 5 纳米量产,3 纳米量产时间表是 2022 年。
弘芯的宏图伟略建立在「外脑」广东汉岂之上。多名内部人士告诉财新记者,武汉弘芯主要是制造中心、财务、人力资源等部门。其中,制造中心由长江存储、中芯国际过来的两名技术骨干带队,制造团队在高峰期有一两百人,负责设备采购、产线搭建等;技术研发则依赖广东汉岂。「我们搭建产线要对机台做评估,比如需要哪些机台、规格怎么样、具体参数如何,都要与广东汉岂的团队讨论,确定后再去找供应商采购,之后再验证能否生产。」一名武汉弘芯负责制造的员工称。
武汉弘芯内部有个「大弘芯」的概念,即把汉岂视为一体。事实上,汉岂是个独立公司。广东汉岂在 2012 年 5 月注册成立,2018 年 11 月更现名,注册资金 3 亿元,穿透后可见股东为冯睿明、冯兆文两名自然人。冯睿明此前经历主要在食品、酒店、房地产等行业。从股权关系上,很难看出武汉弘芯与广东汉岂的联系。
从工商信息看,武汉弘芯 2017 年 11 月 16 日成立,注册资本 20 亿元,东西湖区国资武汉临空港经济技术开发区工业发展投资集团有限公司(下称「临工投」)持股 10%,实缴注册资本 2 亿元;北京光量蓝图科技有限公司(下称「北京光量」)持股 90%,但未实缴相应资金。北京光量在武汉弘芯成立前两周注册,注册资金 18 亿元,穿透后股东为两名自然人李雪艳、曹山,各自持股 45.6%、54.4%,曹山担任经理、执行董事,李雪艳为监事,但时任董事长龙伟却无任何持股。
龙、李、曹三人均无主流半导体企业经验,业内名不见经传,突然横空出世,领衔千亿芯片项目,背景颇显神秘。「70 后」李雪艳于 2019 年 5 月接任武汉弘芯董事长。李担任过高管或入资的企业涉及医药、餐饮、科技、酒业等多个行业,均和芯片无关。
一名与之有过深度接触的人士称,李雪艳并非「有钱的商人」,是因为看到中国芯片被「卡脖子」的问题,由此下决心进入半导体行业,她在弘芯的主要工作是「猎才」——网罗人才,装入汉岂,并以汉岂去撬动政府资源落地项目。「她跟一般的职业经理人或搞科技的人不一样,张口就说弘芯可以做 7 纳米,甚至马上可以做 5 纳米,很玄乎。」另一名和李雪艳打过交道的金融机构人士称。
接近李雪艳的人士称,李雪艳及其弟都参与了广东汉岂项目,蒋尚义也是常驻顺德。「汉岂不是外面所说的只会做 PPT,除了工艺流程的讲解和培训,他们的主要工作是指导 14 纳米产线的整体流程,就是从晶圆到每一个小芯片,一步一步怎么走,用什么设备去做。他们很熟练,具备专业水准。大家都相信这是一支国内顶尖的团队。」多名武汉弘芯员工对财新记者说。
按照常理,技术研发团队应与制造团队紧密沟通,甚至应该现场指导机台采购、产线搭建。但武汉弘芯与广东汉岂团队的沟通几乎全靠线上。多名武汉弘芯员工均称,不清楚汉岂内部状况。
令员工们意外的是,到 2020 年六七月,在武汉弘芯为复工复产努力之际,广东汉岂却突然中止了合作,弘芯内部称之为「切割」,具体原因未知。接近李雪艳的人士称是「做内部调整」。2020 年 3 月底、4 月初,弘芯围绕 14 纳米产线的阶段评估结束,接下来制造部门应按评估结果对外采购设备,但因资金问题,大部分设备都未能下单或发货进厂。此后资金危机叠加疫情影响,武汉弘芯几近停工。
3 月 1 日,财新记者实地探访广东汉岂,其在顺德区一座高档写字楼独占两层,专梯直达,前台保安听到武汉弘芯即极度警惕。白天人员进出并不频繁,傍晚两层楼只有部分区域亮灯。
与汉岂有过接触的国内某晶圆制造企业人士对财新记者称,广东汉岂的团队确实有很先进的技术,不少人拥有 7 纳米、5 纳米技术研发经验。武汉弘芯烂尾之后,这支团队可能会在广州做一个新的研究院。上述接近李雪艳的人士对财新记者称,广东汉岂仍在正常运营,继续研发。「现在主要是要保团队、保人才。把人才留下,一切都还有机会。」
一名半导体行业资深人士认为,做半导体项目必须要自己掌握核心技术、核心团队。有时候为规避风险,在项目之外设创新中心专攻科研,往往也是通过股权关系或相关协议对核心技术有控制权。武汉弘芯与广东汉岂不存在股权关系,履约风险很大,且研发与制造脱节,这种模式在业内罕见。
芯谋研究首席分析师顾文军认为,汉岂的研发人员可能不足以支撑 14 纳米、7 纳米晶圆产线量产。即便这些人来自一线,是否构成完整的团队,是否具备强有力的领头人?另外,涉及的知识产权纠纷也带来问题。更关键的是,建设一条晶圆产线是系统性工程,不光只有研发,还有生产、运营、质量控制、测试验证等。
蒋尚义也曾对财新记者说:「汉岂的技术团队很好,但是人数不够多,100 人左右,不敢说是中国第一。」
由于研发与制造在线下脱节,缺乏专业团队全时管控,武汉弘芯在厂房设计、无尘室管道走线上都出现不合规现象。「前期厂房设计确实存在一些问题,我们评估了一些机台后,发现厂房有些地方设计的容量不够,后来都改了。」上述弘芯制造部门员工透露,比如厂务给光刻机设计的空间挑高不够,就又重新修改,调高了厂房。
东西湖区政府文件披露,武汉弘芯一期生产线有 300 余台(套)设备。其中,最重要的设备光刻机进场一年尚未装机,这恐怕在 ASML 的全球用户中都少见。在广东汉岂撤退之后,武汉弘芯彻底失去了未来的方向。
晶圆制造被喻为「没有尽头的高速公路」,从建厂、流片、产能爬坡,到最后商业化,投资动辄百亿元。更重要的是,半导体产业不断演进,还需要持续巨额的研发投入。
按武汉弘芯规划,项目分两期建成,一期投资 520 亿元,二期投资 760 亿元,共计 1280 亿元。据武汉市政府披露,截至 2019 年底,武汉弘芯已累计完成投资 153 亿元。
但接近弘芯管理层的人士对财新记者称,政府公布的 153 亿元已完成投资额几乎夸大了 10 倍。据多名半导体行业人士估算,考虑到武汉弘芯当前厂房、产线进度,截至目前其总投资不会超过 50 亿元。
据财新记者获得的工程建设合同,武汉弘芯与武汉建设在 2018 年 3 月签订施工合同,总包商武汉火炬建设集团(下称「火炬建设」)承揽一期部分的 25 栋建筑物等工程,合同价 17 亿元。一名熟悉项目的人士估算,土建工程以目前支付 70% 工程款计算,这一块弘芯的支出大约 12 亿元;加上购置土地花费 7530 万元;ASML 光刻机 5.818 亿元;另据亚翔集成(603929.SH)2019 年报披露,其于 2019 年 4 月中标武汉弘芯一期洁净室专业发包工程以及一期一般机电系统工程,中标金额共计 6.88 亿元,到当年底,洁净室工程、机电系统工程分别完工 33.81%、49.71%,确认收入 2.5 亿元。总计上述几项成本,武汉弘芯的支出在 21 亿元左右。
这 21 亿元并不包括人员成本。据财新记者了解,「大弘芯」一直按时发放员工工资,其中武汉弘芯员工多的时候四五百人,目前仍有 240 人,技术人员年薪普遍在 30 万元以上;核心高管比如蒋尚义年薪则在千万元级别。以此计算,三年下来,武汉弘芯支付员工工资至少花费 3 亿元左右。此外,虽然具体金额不得而知,但弘芯向广东汉岂以技术服务费名义支付的人员成本应该比武汉本部更高。多名半导体业内人士向财新记者透露,广东汉岂有 100 多名技术人员,薪资普遍很高,不少年薪达到百万元级别。
烧钱容易,找钱难。三年下来,武汉弘芯项目未拿到国家集成电路产业投资基金(下称「大基金」)投资,亦未能吸引其他社会资本进入。一名接近大基金的人士透露,大基金曾前往武汉弘芯考察,最终没有投。时任国家大基金的管理公司华芯投资管理公司总裁路军曾在 2019 年底的财新峰会上明确表态,国家大基金拒绝两类项目:一是利用非正常手段进行竞争的项目;二是造成国内产业布局不合理或过热的项目。
2020 年 7 月,东西湖区政府在《上半年东西湖区投资建设领域经济运行分析》中透露,因武汉弘芯项目缺少土地、环评等支撑资料,无法上报国家发改委窗口指导,导致国家半导体大基金、其他股权基金无法导入。前述弘芯高管也称,公司准备窗口指导材料时,才发现土地性质和资金保障方面的材料都不够完整。2017 年,国家发改委为避免大型芯片项目重复建设,对芯片行业新建大型项目启动窗口指导。按照规定,如芯片项目不通过窗口指导,将无法从大基金、国开行等机构获得资金,也无法获得进口税优惠。
其他社会资本,面对一个土地手续不齐全、厂房没建好又缺乏核心技术团队的项目,更不敢贸然入局。至今,武汉弘芯二期用地一直未完成土地调规和出让。2018 年 10 月,武汉弘芯以 7530 万元价格,获得一期 22.33 公顷(约合 334.95 亩地)的建设土地,只拿到原本政府承诺面积的一半。东西湖区自然资源和规划局项目办公室 2020 年 8 月曾称,二期土地后续将按照规定要求,依法进行公开出让。
一名当地银行人士透露,武汉弘芯作为东西湖区当时最大的两个招商投资项目之一,该行信贷部门曾主动跟踪过。这类贷款至少要求自有资金 30% 到位,并提供相关的项目资料、审计报表等,才能走正常审批流程。「但武汉弘芯上千亿的大项目,李雪艳作为主投资方自有资金都没落实,说有最优秀的技术团队、能拿到光刻机,但找她要相关资料又总是以机密为由不给,那我们怎么下叉子?」他说。
三年来,作为项目操盘人的李雪艳团队投资极少,连注册资本金都未实缴。武汉弘芯主要资金来源为政府拨款。一名接近项目的人士介绍,东西湖区的政府投资平台临工投作为股东投资拨款 18.8 亿元,另有光刻机、土地、在建工程等抵押贷款。抵押信息显示,2020 年 1 月,武汉弘芯将刚进场的光刻机抵押给武汉农村商业银行东西湖支行,以购置价作为评估价,给予全额抵押贷款 5.818 亿元。
总包商火炬建设自 2018 年起曾为武汉弘芯项目垫资施工。一名分包商称,项目曾以火炬建设名义,以在建工程做抵押贷款给武汉弘芯,甚至用于买地。财新记者获得的银行转账单显示,2018 年 12 月 21 日,武汉弘芯向火炬建设支付 5503 万元,备注「工程进度款扣抵贷款资金,剩余本期支付」。
火炬建设是武汉当地一家中型规模的建筑企业,工商资料显示,其注册资本 3.6 亿元,实缴资本 5600 万元,2019 年社保共计 31 人,在承接弘芯项目之前,做过印刷、医疗、电子等领域的配套厂房建设,并未发现有半导体工程施工经验。
2019 年底,武汉弘芯工程建设进度放缓,陆续有供应商上门讨债。2020 年 6 月,公司设备采购部门开始传出合同签不了、付不了款等消息,产线搭建停滞。至今,武汉弘芯拖欠火炬建设数亿元工程款,多家分包商也未拿到全部的工程结款。分包商环宇工程、供应商盛品精密等债权人已将武汉弘芯诉至法庭。
在最初的设计里,李雪艳团队负责武汉弘芯经营管理,东西湖区政府只作为小股东参与其中,但引导投资的区政府最终却做成了独资股东,整个项目「砸」在手里,到底如何处置还未有定论。
东西湖区是武汉市最年轻的国家级开发区,也是武汉市三个国家级开发区中 GDP 规模最小的一个区。2018 年,在时任东西湖区管委会主任陈邂馨主政下,以东啤集团等软产业为主的东西湖区开启了「经济振兴计划」。武汉弘芯在此背景下落地,被武汉官方称为 2017 年、2018 年武汉市单体最大投资项目,也是湖北省 2018 年、2019 年省级重点建设项目。在武汉弘芯项目建设高峰时期,包括施工方在内的约 2000 名人员扑在项目上。
武汉地方政府为何看中李雪艳团队,并将其作为招商引资标杆?财新记者多次联系东西湖区现任区委书记杨泽发及武汉市政府宣传部门,均未回应。
李雪艳等管理层非专业出身,东西湖区政府对产业理解亦不充分,项目整体风险难把控。比如在最初项目领头人选择上,武汉弘芯就走过弯路。2019 年 1 月,曹山退出北京光量,将股权及职务转给一名自然人莫森。2019 年 5 月,曹山退出武汉弘芯董事会,由莫森接替其职位。一名武汉弘芯高管对财新记者解释:「曹山能力及技术路线都不行,迅速把他们清理掉了。」
2019 年 6 月,时任中芯国际独董的蒋尚义突然表态愿意加盟弘芯,担任 CEO,负责技术管理、人力资源,7 月正式到任,一时引起市场轰动。一名「国字头」投资人当时对财新记者说:「如果蒋尚义真的下场弘芯,他的技术能力对市场是很有吸引力,但就怕他是被骗去的。」蒋尚义和弘芯的「蜜月期」果然很短,刚满一年就辞去了全部职务。财新记者曾联系到蒋尚义,其绝口不提武汉弘芯具体事务,仅称「一言难尽,这不是个好的经历」。
光刻机这张「牌」被有所夸大。2019 年 12 月,武汉弘芯从 ASML 引入一台规格型号为 TWINSCAN NXT:1980 Di(下称「1980 Di 机台」)的光刻机,并为之举办了一场隆重的入厂仪式。在 2020 年 7 月的政府官方文件里,还在称这台光刻机是中国大陆「惟一能生产 7 纳米芯片」的高端设备。1980 Di 机台确为当前最主力的一款浸没式 DUV(深紫外光)机型,但并非惟一;7 纳米及以下工艺的 EUV(极紫外光)光刻机,中国大陆仍受制于技术封锁而未能实现进口。
一名资深半导体行业人士对财新记者介绍,DUV 系列中,最先进的设备是 ASML NXT:2050 i,中国大陆只有位于无锡的 SK 海力士工厂拥有这款设备,而 SK 海力士是韩国企业,与三星同为韩国两大存储芯片巨头。公开资料显示,2017 年 2 月,也是无锡 SK 海力士进口了大陆首台 1980 Di 机台。大陆企业比如中芯国际目前也有 10 台左右 1980 Di 机台。
顾文军认为,武汉弘芯烂尾,很大一个因素是地方政府、项目团队对产业的理解不足,高估了自己的实力,低估了半导体产业的难度。仅从投资额来看,中芯国际做 14 纳米的南方厂,投资规模将近千亿元,这还是基于中芯国际多年累积的技术和制造经验基础上。如果一个新的团队一上来就做 14 纳米、7 纳米,投资额至少要高出 50%。
漩涡中,武汉政府方面一直未对武汉弘芯项目公开表态。「政府还是希望盘活这个工厂。」2021 年 2 月,问及项目下一步怎么走,上述武汉弘芯高管告诉财新记者,停滞的项目工程部分已由政府接手,总经理、董事长、财务总监等管理人员基本由政府派驻,同时留下了原有的技术人员。从工商资料来看,2020 年 11 月至今,武汉弘芯股权几经变更,东西湖区政府持股比例从 10% 增至 100%。包括董事长李雪艳、CEO 蒋尚义在内的武汉弘芯所有高管也已全部退出,由有东西湖国资背景的李想斌等组成新的管理团队。
一名与政府多次沟通的分包商对财新记者介绍,当地政府接盘之后曾有过初步的调整时间表,计划在 2021 年 6 月完成基础设施建设,同步进行招商引资,找到投资人后政府即退出。上述了解武汉弘芯项目的当地银行人士亦称,政府找过一些比较大的 IT 投资人询问接盘意向。
2 月 26 日,武汉弘芯突然发布通知,遣散全体员工。意味着政府选择了止损模式,只剩下钢筋水泥设备的厂房工地,未知何去何从。
与政府保持沟通的分包商告诉财新记者,现阶段政府仍想寻找合作伙伴盘活资产;在分包商欠款方面,地方政府也有初步解决问题的意向,「隧道尽头可能还有一丝光亮,希望不是短期假象」。
半导体咨询机构芯谋研究将芯片烂尾项目分为三类:一类如江苏中璟航天和广州南沙海芯集成等项目,大多只做了新闻宣传,跑马圈地,土建都未开工;一类如南京德科码和成都格芯等项目,厂房大部分建成,几乎没有设备,但砸钱不少;一类如武汉弘芯和淮安德淮等项目,厂房接近完工,部分设备已进厂,后续「弹尽粮绝」。
烂尾项目各有各的原因,亦有共同的问题。顾文军总结称,烂尾项目的操盘方多是临时组建团队、圈外团队或是境外团队,并由地方政府参与出资。这种模式下,核心技术难以突破,社会引资不足,最后往往烂尾在地方政府手里,不论监管还是法律,都很难追究到团队责任。
2016 年淮安上马德淮半导体项目,计划总投资 450 亿元专攻图像传感器(CIS)芯片,初期淮安政府、德淮项目操盘人夏绍曾各自承诺引资 60 亿元。截至 2019 年 10 月,德淮项目整体投资达 45 亿元,其中淮安政府出资 30 多亿元,社会化引资不足 10 亿元。同样做 CIS 的南京德科码项目计划总投资 175 亿元、主要依靠外部融资,但最终南京经开区出资 3.84 亿元,个人股东仅略有出资。
项目烂尾之后,地方政府寻找接盘方极其困难。2017 年 2 月成都引进全球晶圆代工龙头格芯(Global Foundries),计划投资 90.53 亿美元,打造中国西南地区首条 12 英寸晶圆生产线。2018 年 10 月取消一期投资、项目停滞,政府遍寻接盘方未果,不得不在 2020 年 5 月停工停业。德科码项目也曾找过包括台基股份、建广资本、高鹏资本、南非基金等半导体公司以及社会资本融资,均无实质进展,终在 2020 年 7 月被强制清算与破产。一名接近德淮项目的人士近日对财新记者说,该项目还有百余人在岗,技术团队也在继续研发,但至今尚未打通产线,寻找外部投资人未果。
顾文军建议,烂尾之后,若实在无法盘活项目,地方政府要敢于止损,避免造成更大的国有资产流失。「现在你的设备还值 10 个亿,但是这些设备的维护需要钱,过了一年这些设备可能就只值 5 个亿了。南通绿山项目当年就是没及时卖出去,不值钱了。」顾文军说。
2012 年之后,国家发改委简政放权,将晶圆项目审批权下放,加上 2014 年国务院发布《国家集成电路产业发展推进纲要》及「国家队」大基金入场,集成电路产业备受鼓舞,各地政府积极参与,给钱给地给资源,大干快上。中国半导体行业协会的数据显示,2014–2019 年,中国集成电路制造业销售额的年均复合增长率近 25%;2020 年,中国集成电路销售收入达到 8848 亿元,平均增长率达到 20%,为同期全球产业增速的 3 倍。
尽管发展迅猛,但中国半导体产业仍高度依赖进口。2020 年,中国集成电路进口额创新高至 2.42 万亿元,是第二大进口商品原油的 2 倍左右。国务院规划中国芯片自给率要在 2025 年达到 70%,在 2019 年约 30% 的基础上提高 40 个百分点。3 月初,国家工信部公开表态称,对于芯片产业发展,中国政府在国家层面上将给予大力扶持;配套融资政策亦跟上,比如国家开发银行董事长赵欢表态 2021 年拟新增相关股权投资 500 亿元以上。
在当前国家政策强有力的引导下,投资规模大、周期长、站位高的半导体项目,越发成为各地政府竞逐的宠儿。目前,山东、广东等地积极性尤高。2018 年以来,山东省内已陆续上马泉芯集成、山东芯恩、济南富能、青岛城芯等多个百亿元半导体项目。
疫情刺激了对微处理器的需求,并凸显了全球对这两个亚洲经济体的依赖
不少市场人士提醒,地方政府在热潮下应保持理性思考,与半导体主流企业、专业团队保持交流,加深对产业的系统性理解,做好整体规划,把控风险,尤要警惕一些不良团队或烂尾项目团队换个「马甲」进来不做事、只骗钱。
被武汉弘芯「清理」出去的曹山,近几年在广东、湖北、山东成立了多家半导体公司,包括逸芯集成技术(珠海)有限公司、泉芯集成电路制造(济南)有限公司等。以泉芯为例,其计划总投资 598 亿元建设 12 英寸 12 纳米逻辑集成电路产线,注册资金 59.5 亿元,截至 2019 年底济南地方国资实缴 5.1 亿元,曹山方面未实际出资。
曾为合肥市政府提供咨询服务的顾文军认为,发展半导体产业最重要的要素是人。他认为,安徽合肥 2012 年前后大力发展半导体,当时论经济实力、论产业基础、论人才储备,连二流都算不上。但安徽省市区三级能够形成合力,最终做出了一些成绩。合肥近年来因成功引入面板企业京东方,投资功率器件龙头安世半导体等,受到各方认可。
为什么仅仅时隔一个月,千辛万苦求来的宝贝“光刻机”,就被抵押出去换钱了?这让芯片公司“武汉弘芯半导体”(以下简称“弘芯”)的管理层,尤其是新聘来的CEO、业界泰斗蒋尚义感到很不对劲。 光刻机是制造芯片的关键设备,全世界仅有几家企业可以生产, …
举国之力,我们能不能造出最先进的芯片? 这几年以来,芯片,一直都是美国的核心杀招,让全国人民意识到,中国芯片产业的薄弱。 在美国全面封锁的情况下,奋发追赶,或许是中国芯片产业唯一可以且必须走的道路。 据彭博社报道,中国正在规划制定一套全面的 …
今天拿出了尘封半年的旧手机,不是为了回忆,是想对在武汉时帮助我们的认识不认识的人说声谢谢,祝他们新年好。 在旧手机里,看到了这张合影,摄于2020年1月23日凌晨四点,武汉葛洲坝美爵酒店的地下车库。属于我们的一场守城战争的起点。 回来这些日 …
中国“芯片热”背后:投资泡沫、项目烂尾 记者:RAYMOND ZHONG, 曹莉 2020年12月24日纽约时报 意识到中国真正的淘金热发生在哪里之前,刘峰峰在世界最著名的科技公司之一工作了十几年。 电脑芯片是中国工厂生产的所有电子产品的大 …
这是光刻过程中一项细分技术领域的突破,但不是中国光刻机突围 **文 | 陈伊凡 ** 编辑 | 谢丽容 今年7月,在中国科学院官网上发布了一则研究进展,中科院苏州所联合国家纳米中心在《纳米快报》(Nano Letters)上发表了题为《超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