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上海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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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舟按：这是我一位朋友“寒星”日前离开上海的手记，经他授权，发在这里，我本人不作任何改动。内文照片均由他本人拍摄。

1

每个能到达浦东国际机场的人都是幸运儿，但这份幸运或许就到此为止，并不能保证他们还能离开。有的人已经在这里住了40多天……

根据4月2日的官方通知，虹桥枢纽到浦东机场的公共交通保持畅通，但通知并没有说，上海市民如何从家里去虹桥枢纽。

网上流传着各种半靠谱和完全不靠谱的攻略，有时候不靠谱不是因为传播者说谎，而且政策每天都在变化。

有人说虹桥的大巴只开到世纪广场，剩下的路要坐专门的出租车。我在浦东机场看到，虹桥有大巴车直接开到T2航站楼。但同时也听说，中间有一段路是断的，有一段几百米的可以步行的路，封住了不让走，只能坐特殊的出租车摆渡，每个人20。

从外地来浦东机场相对还要容易一些（因为可以直接到虹桥枢纽），但路远的话就必须考虑如何让核酸检测结果不过期。

有东北来的人，白天把做核酸的钱交了，凌晨2点去做核酸（这不知又是有什么特事特办的渠道），然后赶赴本地机场，飞到南京，紧接着赶高铁到上海虹桥，等几个小时的大巴转去浦东机场，一切顺利的话，能保证办理登机时核酸尚在48小时以内，错过一环就完蛋了。

完蛋了会怎么样？

机场内部没有测核酸的地方，最近的医院也不是步行可达的，所以“还你清白”就几乎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因为，你只要走出机场，就很难再进来。你除了必须等核酸检测出结果，还必须再次购买到新的当日国际机票。你能买到票时，不见得有核酸结果，有核酸结果了不见得能抢到票……要知道，做核酸的地方没有出租车也没有公共交通，做完核酸之后能赶回来的时间几乎是随机的……要不，机场怎么会滞留那些人。

不过，那些被困机场十几天的人似乎得到了机场工作人员的怜悯，让他们跟在工作人员的后面进行核酸采样，不然的话他们连行程码的绿码都保不住了，会失去一切希望。

2

上面都是听说的故事，现在说说我自己吧。

我的行程早在一年前的订好了，在上海疫情尚未发酵前已经在飞猪上买好了5月4日的机票，先乘坐香港航空从上海到香港，再乘坐卡塔尔航空到多哈，从多哈转机去纽约。为什么不直飞？为了省钱。

由于到美国后还有一系列安排，所以不容改签机票以等待疫情结束。

从3月下旬开始上海的气氛逐渐紧张，直至封城。但我当时还比较乐观，觉得要么封城有效，一个月总可以解封吧；要么发现封城代价太大，得不偿失，政策掉头，没想到……

到了4月底，我终于有些焦虑，开始不断寻找去机场的办法，最后总算同事和领导帮忙，解决了这个卡住很多人的难题。

但5月3日中午，当我去机场的车还没有敲定时，手机叮铃一响，弹出一条短信：我5月4日的航班被取消了。真的有一种血液凝固的感觉，剩下不到24小时了，两个月来给我安全感的机票居然作废了！

2分钟后我冷静过来，还没有作废，赶紧联系飞猪客服。谈了半天，艰难地改到5月5日7点35的香港航空。客服问我要不要改5月4日的国泰航空去香港，就是要加3600多块钱，我不干，毕竟自己每个月的工资也只有四位数，只能选择免费的“非自愿改签”（这就意味着不能换航空公司）。

放下电话，松了口气。我决定还是4号去机场。5号去的话，7点多的飞机提前三小时到，需要4点钟出发，不会有人愿意那时候送我。在机场住一晚就住一晚吧。刚刚想到这里，手机叮铃一响，弹出一条短信：您5月5日的航班已取消。

我这时候已经不紧张了，却很想笑，感觉整个世界都被解构了，这才改完半小时啊。再看飞猪平台，已经取消了一切人工服务，估计电话客服被打爆了吧。我查了航班后想改成5月7日的香港航空，这样才能免费改签。但在飞猪APP上填报之后很快被驳回，给我的选择是：加钱，改5月5日国泰航空。

我选择了接受。

3

5月4日上午我最后一次在居住地测完核酸。中午，我终于到达了浦东机场，在上高速和下高速时各有警察检查通行证和核酸证明。

进入航站楼的大门之前，保安反复告知：如果进去之后再出来，就需要重验核酸。“那么机场有验核酸的地方吗”，我问。

“没有。”

如我预料的一般，往日熙熙攘攘的机场变得十分冷清，一般只会有两三个国际航班在显示屏上，一天下来应该不超过十个。

不过仔细看看，其实机场里的人还不少，只是大多都没有走动，而是在座位上刷手机。T2的千米大厅，从A到M可以分为多个区域，AB两区住着许多黑人，没人知道他们已经住了多久，我几乎没有看见他们离开过。有位大约3岁的黑人小孩已经与某些候机较久的中国乘客熟识，大家抱着他逗乐。

我选择住在C区。

CDE是国泰、美联航等活跃国际航班的地区，乘客的流转率较高——意思是他们大约都会在24小时内离开。许多座椅已经被拼在一起，成为一张简易的床。因为要过夜的人很多，他们都跟我一样抓住一切机会来机场，哪里还顾得上什么掐点。

跨过中轴线到大厅的另一端，就是“国内出发”区。“长期住客”主要集中在这里，不少人不知从哪里寻来瑜伽垫打上了地铺。那位住了40多天的“大神”有一方长木栖身——我第一次见到时还非常羡慕，现在想来多半是因为他呆的时间最长，熬走了其他人，所以才取得了“最佳资源”。长木前，堆了六、七个方便面的箱子，以至于初来者都以为这里是“方便面售卖点”。

另有一位大神，穿着大白防护服，却穿着拖鞋，懒懒散散地走着，更绝的是我发现他里面似乎没有穿任何衣服，大约是已经换洗不过来了吧……

一直要走到M，才有整个航站楼唯一开放的洗手间和开水点。

我估算，从A到M可能有1200-1400米。

也就是说，如果半夜有黑人兄弟想去上个厕所，来回要走五里地。

治安倒是好，或是大家都不在乎了，去冲个泡面至少要离开20分钟，各类行李就这么无人看管地放着，甚至正在充电的手机和电脑也这么放着。可能大家普遍不相信小偷会混进这里来吧。

此外，大家还不得不共享很多东西。前人搭好的“床位”会留给新来过夜的旅客，准备的食物也会流传下去。最夸张的是，登机口那边还有一个“银碗”（不锈钢碗），专门留给了那些只有袋装而没有桶装快餐面的人，在一批批旅客中代代相传。讽刺的是，人们为了防疫需要24小时内的抗原检测结果，需要穿得像大白，结果却被逼着在一个碗里吃面（当然会先洗一下）。

据我观察，可能有一半的人是提前24小时到机场。外国人（指的是从外貌判断，在这里你永远不知道对面的人会掏出什么护照）大多不会来此过夜（也有例外），或许是因为他们总有办法找到车辆提前3-5个小时到机场，而且其中有大约五分之一带着宠物。

夜间睡觉是巨大的折磨，顶上的强光可以用眼罩遮住，但旁边电梯的声音24小时不停：“请紧握扶手，拿好行李……注意老人和小孩”，然后还要用英文来一遍：“…… would you?”这样的声音在白天不觉得，夜里就会显得格外响亮，其实手扶电梯上根本没有人，不知为何还要如此折磨，大约是从没想过有人还要在这里过夜吧。

每隔1个小时，还有一声超大音量的广播通告：从4月2日起，除了48小时核酸外还要24小时抗原……

好不容易在手扶电梯的折磨下睡着，又多次被这个广播吵醒，直至无眠。

4

5月5日早上，到国泰的柜台（D）排队办票。本已进展到了称行李的环节，现场的另一位工作人员听说我的下一程是卡塔尔航空后，坚决拒绝给我机票。他说，卡塔尔航空是不会认我手机上的核酸检测报告的。我说我曾多次打电话到卡航的客服确认，答复是只要你能进机场，能进美国，他们航空公司没有特别的要求。

但国泰的人告诉我，之前已经有人被拦下。他建议我全程坐国泰的航班去美国，因为国泰的工作人员已经“人性化”，接受上海的手机报告。我惊呆了，难道要买几个小时后的飞机票？查了一下，28000多。

值机的人警告我，离办票结束只有20分钟了。

我头皮发麻，也只能接着查下去，发现美联航还有1万多的机票，在确认美联航也能跟国泰一样可以“人性化操作”之后，赶紧联系飞猪“自愿”改签。

由于我之前有亲属乘坐中东的航班在伊斯坦布尔因类似原因被阻挠过，所以我不敢冒险，这些中东国家对于进入美国的人似乎卡的比美国自己还要严格。所以我只能看着曾经一起在机场过夜的人们纷纷走向安检口，自己孤零零地走回去，放弃登机。

刚刚坐下来，发现自己的改签申请被拒绝了。

经与旁人商量，我在飞机起飞前半小时干脆在飞猪上退了票（损失3600），直接打电话给美联航客服订票。美联航的客服告诉我，从上海到纽约（经旧金山转机）的联程机票价格是58000，我差一点瘫在座位上。不过好心的客服又告诉我，如果我只买上海到旧金山的机票，则仅要8000多，还剩2张。我赶紧说，就要这张，请给我hold住，到了那边，美国国内航班我自己解决。

直接打电话给美联航客服的主意是身边的Milly姐出的，她也在机场住了一晚，也坐这天晚上的美联航。她看见从值机柜台回来的我神色有些颓唐，这才过来分享自己的经验。Milly原先订的是加拿大航空的机票，结果费尽千辛万苦到达机场后发现，加航非要24小时内的核酸报告不可，拿不出，只好回家，回家也不容易啊！一周后，问清了美联航比较好说话，才再次在核酸测试后过来。

跨太平洋的机票订好，我心下稍安。

这样一来又要等上8个小时，吃喝都要小心打算。我来机场时，带了够吃两天的方便面，本来是准备遗弃一部分在机场的，但最后吃得仅剩下一袋快餐面。

5日下午在美联航办票，除了等候时间较久之外，没有任何阻碍。同样一份检验报告，换家航空公司就毫无问题。这就是魔幻所在。还有位大姐，为了一纸核酸报告，提前一天出小区，打着高价出租车跑了五家医院，有的就是不给出报告，有的不做单管（也就不能出纸质报告），好不容易才解决。

走向安检口时回望机场，有人坐在地铺上消磨时间，有人眼神迷离，不知所往，方便面的味道都弥漫在整个大厅，整个浦东机场2号航站楼内部很像我小时候见到的绿皮车火车站。那时会有大量返乡的村民提前十几个小时到火车站，打地铺睡在车站里，检票之前1个多小时就站起身来排队。

我从前很难理解为什么要这样浪费时间，我习惯提前2个月订好车票，然后提前半小时赶到火车站，过完安检后检票的队伍刚好走完，两分钟内轻松进站。

这一次，我提前40个小时到机场，但买好的机票在屡次改签后作废，最后坐上的却是在办票之前4个小时才买到的航班，心情已经无可相容。

飞跃太平洋这段，物理上是整个行程中最长的一节，却最顺利且心理上最放松的。由于飞机上人少，可以睡在三个连在一起的椅子上。飞机在仁川技术停留后开始发餐（我从未想过自己会这么期待飞机餐），吃过后很快就睡着了。

醒来已离美国西海岸不远。剩下的时间只够看半部1989年版的蝙蝠侠，当小丑放毒气杀害市民时，正义记者拿出的终极武器居然是一个N95口罩，我一下子就笑了……

越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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