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im——“我妈妈经常戴着墨镜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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预警！文章涉及家庭暴力情节！

Photo by Clem Onojeghuo on Unsplash

采访：033

文字转录：李韫西

文字整理：033

排版/校对：033

感谢Kim回答我们的问卷，接受我们的采访，分享她观察到的母亲的受暴经历和反抗。下面是她的口述：

我所经历的家暴中，受暴者并不是我本人，而是我妈，毫无疑问施暴者是我爸。家庭暴力在我小的时候还挺普遍的，我记得隔壁家一个阿姨跟叔叔关系就不太好，经常爆发出很大的争吵声，我妈有时候会去找她一起聊天，我就隐隐约约知道那个阿姨也被她老公打了。还有那种不是夫妻间的，对面的一个小哥哥，父母不知道因为什么离婚了，他爸爸脾气特别差，常年酗酒，经常打他打得特别狠，甚至救护车还来过，后来我听说这个小哥哥去当兵了再也没回来过。

我们家在中国东部的一个三线沿海城市。我爸爸是爷爷奶奶最小的儿子，上面有5个女儿，可见我爷爷奶奶那一辈重男轻女的程度。我爸爸上到初中就辍学了，之后一直打工。后来我姑姑家里的经济条件越来越好，她就给我爸提供了一份工作，一直做到现在。我妈应该是初中毕业后没有读高中。她当时其实已经考上了高中，但是她还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弟弟，大舅舅在我妈考上高中的时候刚好也考上了大学，因为外公外婆家的经济条件只能供一个孩子读书，TA们就果断放弃了我妈，让我妈外出打工跟家里一起供舅舅读大学。

我对这件事最早的印象大概是上幼儿园的时候，回到家经常会看见我妈披头散发地坐在地上哭，我爸站在旁边抻着手。那应该是刚打完的情景，因为如果只是吵架的话，不会有一个人站着一个坐在地上。小学时候应该是高发期。我记忆最深刻的一次，是有一天晚上，我妈突然爆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嚎啕大哭，我跑过去就看到我爸拽着我妈的头发在水泥地上拖行，一直把她从家里拽到外面。当时来了很多邻居，有的劝架说“别打了”之类的话，还有一些是好奇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妈被拽下来很多头发，我还看到了一点点血迹，当时我一直在哭。

比殴打更常发生的是辱骂，或者说是精神羞辱。TA们每天都会争吵，我经常听到我爸骂我妈“婊子”，还有那种很难听的骂娘话。有时候他还会因为一些家务之类的小事骂我妈，但不会上升到打她。从小我爸就经常称呼我妈为“保姆”，即使是现在我们三个人见面的时候，我妈要是顺手给我收拾家里，他也还是会笑着说我妈“劳碌命，就应该做保姆”之类的话。我听到这个自然是不舒服的，但为了避免争吵我不会当着我爸说什么，会在跟我妈出去散步的时候，让她不要把他的话放在心上，她不是保姆，家务活应该是两个人分担的。

小时候我家的收入来源主要是我爸，那会儿我妈也工作也有经济收入。后来她就断断续续地一段时间工作，一段时间又不工作了。其实到最近我才意识到我妈以前的工作可能比较特殊，她是在一些类似于娱乐场所那种浴室里面做按摩修脚之类的技工的，我也曾经在家里翻到过我妈考取的技工证。随着阅历的增长，我才发现这种工作有比较暧昧的色彩，可能也是我爸经常猜忌我妈的一个起因。因为一直遭受到辱骂殴打，我妈年轻的时候还求助过她的异性好友，被我爸爸知道之后他就会非常生气，然后开始殴打她。我记得小时候我爸的一个兄弟是他的老板，同时又私下里跟我妈关系挺好的，我爸当时没法跟他的老板撕破脸，就把怒火全部发泄在了我妈身上，常常因为这个辱骂她，要是她回嘴，我爸就会瞬间被激怒，开始殴打。而且，只要挨打的时候我妈有任何肢体反抗，我爸也一定会打得更狠，我目睹的几次家暴现场都是这样子的，她后来几乎就不还手了，一直到现在。

我不清楚我妈到底被打得有多重，但我感觉她的伤应该都挺重的。当时我听到一句话说“女人戴墨镜出门的话肯定是被打了”，我记得那段时间她经常戴着墨镜出门或者去工作。我没有什么机会观察我妈的身体，但即使这样我也能看到她身上一直是有伤痕的。我不知道她有没有去过医院，但我舅舅舅妈都是医生，可能她会背着我去找TA们开药之类的。你可以想象一下伤口愈合的周期，我觉得应该就是我妈的伤好了之后一到两周，我爸就又开始打她，感觉好像挑准了时间等伤好了又打，好了之后再打。

这几天回想跟反思我妈被家暴的事情，我严重怀疑除了肢体暴力以外我妈是有被性暴力过的。小时候她跟我说过，因为爷爷奶奶只有我爸这一个儿子，他们一直想要个孙子，我妈生我的时候，因为我是个女孩，爷爷奶奶甚至都没有来看望我妈和我。那个时候还处于计划生育时代，我爷爷奶奶还是一直催生二胎。在小学我爸对我妈肢体暴力频发的那段时间，我们家住的是比较老旧的房子，隔音并不好，晚上我在自己房间也经常能听到她说“别碰我”、“把你手拿开”之类的话，然后她就突然怀上二胎了。在她在怀孕的时候，我爸也完全不会照顾她，她就自己给自己烧一些猪脚汤之类的，有时候晚上还会喊我起来一起喝。后来那个场面对我冲击实在太大了，甚至根本不愿意去回想。当时我妈有流产迹象送到医院去，护士从手术室出来的时候端了一大盆血。我当时虽然很小，还什么都不懂，也隐隐约约知道我妈应该是流产了。流产之前我爸也打过她，可能就是因为那次家暴才让她流产的。

小时候每次我爸打她的时候，我的反应都是哭。其实我更多时候是用耳朵听着他打，眼睛不敢去看。稍微大一点的时候我拉过几次架，但根本没有用，每次都是把我自己也送进去被我爸一起打，打得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后来我就比较逃避，不太会去想怎么样帮我妈逃脱，我爸打她的时候我就会出去，在外面等TA们没动静了我才进去。也是因为这个，我后来就很少被打了。

我大概八九岁的时候，是二零零几年，有一次还打过110报警。当时我特别急切地在小区门口等着警察来好把他们领到我家，结果我看到那个警察手上拿着个本子，慢悠悠地走着来的——可能是我家那个小区离派出所比较近吧。到了我家，就看到我妈坐在地上哭，明显就是刚被打过的场景。警察问我什么情况，我说我爸打我妈打得很严重，而且是经常打。他看了一眼就说“我们派出所不管这些事情”，然后在本子上写了一个东西，让我这个报警人签了字就走了，整个过程也就持续了十分钟不到。那会儿《反家暴法》还没有出台，那次经历让我觉得报警对家暴毫无用处。

我妈也是反抗过的，在我记忆里面她有段时间经常会离家出走。我爸从来都不是一个人去找，而是带着我这个小孩，即使我在上学也会把我拎出来跟着他骑着电瓶车四处找，现在想想真的很恐怖。有时候他会守在我舅舅家楼下堵我妈，还会带着我到我妈曾经工作过的地方一个接一个地去问。后来我妈就辞职了，可能因为这样给她造成的精神压力很大吧。她在大概30多岁——我觉得应该还可以离婚的时候——是起过离婚的念头的，而且没想带着我，因为我小学时曾经在家里翻出来过她写的一封信，信上简单交代了让我爸好好照顾我。但是我爸因为是唯一的儿子，从小娇生惯养没干过什么家务，生活技能也不是特别强，生活经验也少，我妈离家出走那会儿，我经常饿肚子，他烧个饭也烧不熟，脏衣服积累了好多也不洗。他一直不想离婚，我想一部分也是因为他想要我妈照顾他的生活。他就像菟丝草一样，一定要死缠着我妈，直到吸尽她的血为止。我妈不想给亲朋好友造成更多麻烦，后来也就屈服了，把离婚这件事情深埋在了心底。

在40岁以前，她主要求助的都是我外公外婆这边的亲戚，TA们俩发生矛盾的时候我妈还会打电话给TA们诉苦，离家出走也是去到TA们那边寻求庇护。TA们，包括我的姑姑们都想帮她，但却不知道怎么帮。其实我也断断续续从姑姑们口中听到，我爷爷年轻的时候也会经常打我奶奶，而我爸跟我爷爷“几乎是一个模子里面刻出来的”。我爸这个人很狂，我妈这边的亲戚，即使是外公外婆说他，他也会照样辱骂外公外婆。后来我妈就发现她这边的亲戚对这个事基本没什么用，就转向我的姑姑们了。

初中我开始住宿了，回家次数不多，每次在家待的时间也不长。那个时候我还在青春期，一回来就跟爸妈吵架，没有太注重过TA们的感受。即使这样，我还是会看到TA们很频繁地争吵，有时候也会升级成我爸家暴我妈。有时候我妈会哭着打电话给在学校住宿的我，就算她不说我也大概能猜到发生了什么事情，只能说“你要是不想跟他过下去就离婚吧”，我妈就一直哭。回想起来我觉得自己对待这件事情的态度太儿戏了，只是口头说着离婚，从来没有实质性地帮助她筹划怎么离婚。她一直被我爸的暴力困在婚姻里，被我的存在困在这个家庭里，自己也很难有能力主动去谋划离婚。

事情的一个转折点是我大一的那会儿，我妈检查出了乳腺癌。我觉得是因为她常年情绪压抑、哭泣、精神不好，导致身体最终爆发出了乳腺癌。在我妈生病期间，很多亲戚都来看她，每个人临走都不忘说一下我爸，让他好好对我妈，我觉得她那时算是占了两个家族里面的舆论高地吧。我妈在这么多年的受暴生活中也已经圆滑地总结出了一些技巧。出院之后，她会以“医生说不能让我生气，生气了就会复发”当作一个底牌提醒我爸。而且因为我爸平时挺爱面子的，只要他再对我妈动手，我妈就会把这件事情告诉家里面所有人。后来我爸会越来越顾及面子，再动手之前考虑得就更多了，下手次数也就少了，可能他年纪大了也渐渐打不动了，频率就降到了大概半年一到两次。我妈经过化疗，算是暂时性地痊愈了，现在还在观察期，只要不跟我爸在一起她状态就挺好的。

姑姑们也不止一次劝过我妈跟我爸离婚，但也一直失败，她们也知道我爸的性格是根本不会离婚的。我印象比较深的是我姑姑在我妈得癌症之后跟我说，想要离婚首先要分居，她要有独立生活的能力和经济能力，生着病法院也很难判离婚。现在我姑姑给了我妈一份带住宿的轻松的工作，相当于给她提供了一个分居的条件，也给了她经济来源。如果现在她提离婚的话，应该比之前容易多了，就看她想不想了。但我感觉她这个年纪的人很容易安于现状，现在过得也挺好的，很少挨打，她可能觉得要不就这样过下去吧。或许以后又爆发出矛盾再次挨打的话，她会再下定决心去离婚。她可能也怀疑一提出离婚，我爸就会又开始不正常了，又会一直缠着她，所以只要我爸不来烦他，她也不会去烦我爸提什么离婚。先安于现状，我觉得对她来说应该是最好的吧。

既然那个焦灼的状况已经缓解了，我也会间歇性地担心我爸。现在他偶尔还会对我展现一些以前没怎么展现过的温情，突然对我关心几句，给我一二百块钱，我还是挺吃他这一套的，就会想他其实也挺好的。

小时候这种事情很影响我的情绪稳定。只要他打她一次，我肯定会哭一次，每次我都很害怕。所以我感觉青春期来得特别早，情绪特别敏感，对周围的人一直都挺暴躁的。从初中住宿之后到高中，跟TA们隔开了一段时间以后，我的情绪才比较平复了，不会那么一惊一乍了。有时候在家里，我只要听到TA们声音一大，就会受到惊吓，就会害怕他们会不会又吵起来，甚至打起来。现在我自己一个人住，这个事情对我的影响就很小了。我也从来不相信什么“原生家庭决定论”，我觉得作为一个成年人这么想是不太负责任的表现，我们是可以通过自己的努力改变自己的人生的。

~完~

备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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