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汉遗物
**讲述者:**王望珍,60岁,物业人员,王全章的妹妹 1月7号,二哥在金银潭医院走了。我已经没有感觉,只是知道二哥死了。 那时我也染上病(新型冠状病毒肺炎),在医院隔离,病房里灯光很差,窗户也不让打开,黑漆漆的。连续打了4天抗生素,我又吐 …
“谁也不能跟我妈提神经科、精神科、心理门诊的话头儿,提了她就骂人家是精神病。小四儿也接我妈去北京看过,协和医院也诊断是神经官能症,她照样不信啊!愁死我!”
配图 |《我的妈呀》剧照
2009年秋天的一个上午,我正在病案室查病历,忽听隔壁自己办公室的门被敲得砰砰作响,敲门人明显是带了情绪。未及奔出去,一个中年女人声音已在走廊响起:“医务科的官儿呢?这屋咋没人?”
“我们主任在忙,您有什么事儿?”对门儿的同事探头问。
“我告状!你把当官儿的给我找回来!”
我赶紧从病案室出来,走到她面前,边用钥匙开门边含笑招呼:“您好。”
“我能好吗我?我都快被你们大夫气死了!”她边嚷着边走进办公室,不待让座,一屁股坐在我的椅子上,右手不停地顺着胸口往下捋,呼呼喘着粗气,一副气坏了的样子。
“您消消气儿,慢慢说。”我打量了一下她,立时惊呆——“刘婶儿,是您啊!您不认识我啦?”
她愣愣地看着我,横眉立目的面部线条柔和了许多:“看着面晃儿的,你、你是……”
“我是您在吕家屯儿时东院儿的老大啊……”
26年没见,高个子的刘婶背有些驼了,脸上遍布皱纹,与当年那个精干、泼辣的女店员相去甚远。
1979年,刘婶夫妻双双调到我们村供销社,成了我家邻居。看他们初来乍到,我妈今天一把青菜、明天一篮鸡蛋地送过去,都是自家出产,他们夫妻俩也帮我家买些当时凭票供应的紧俏商品,走动得很是亲近。
她家大女儿刘红比我小4岁,下面两个弟弟我们一直叫刘二刘三,连大名都不记得了,刘四是1980年秋天出生的,跟我小弟只差几天。刘婶奶水不足,我妈喂小弟又绰绰有余,就帮着喂刘四。
1982年,我考上护校,刘婶还给了我66元的贺礼说是图个六六大顺——那差不多是她俩月工资了。等我寒假再回家时,刘婶夫妻已被调到了镇供销社,跟我家还偶有联系,过了几年夫妻俩又调进市里,渐渐就断了音讯,我再也没见过他们。
“大丫呀?诶呀,你什么时候戴上眼镜了?比小时候也俊多了,这要不说,让我上哪认去?”刘婶惊喜地叫着我的小名,又叹,“诶呀,你都当官儿了?真出息呀!我们家那四个除了小四儿大学毕业留在北京,其他的啥也不是……”
“啥出息呀,也就是个混饭的工作。”我赶紧问,“您咋的了?是在门诊看病还是住院了?我们医生咋惹您生气了?”
“我住院刚半拉月,病还没好,你们大夫就撵我出院,你说气人不气人?听说医务科是管大夫的,没想到科长就是你呀!这下可好了,你好好收拾收拾那个大夫,太不像话啦!”刘婶忿忿的,“明明我还胸闷气短心口疼,愣让我回家休养。要是能养好,我来住院干嘛?”
“胸闷气短”还声若洪钟,说一长串话也没见被动歇气儿,医生也让她出院,我基本能判定刘婶没啥器质性疾病。我在内科那些年,这样“神经过敏”的疑病症患者没少见。
没等我细问,又有人敲门,不待回应就闯进来说:“妈呀,你可真行,一眼照不到真就跑这儿来了!快跟我回去,别给人添乱好不好?”
是刘红——当年她总是做我的跟屁虫,这么多年没见,她的面相竟然比我还沧桑。我喊她一声,她怔怔地看我,面露惊喜:“大姐!早前儿我听说你分在这医院当护士,啥时候坐办公室了?”
我嗔怪:“你知道我在这儿,刘婶儿有病咋不来找我?对了,刘婶儿是啥病呀?她说还没治好医生就撵出院,不能啊,是不是中间有误会呀?”
刘婶“哼”了一声,气呼呼道:“你问她有啥用?她跟你们大夫一个鼻孔出气儿!”
刘红背对她妈跟我挤眼睛:“姐,你是得好好管管你们大夫,看给我妈气的!”转头又劝刘婶:“妈,你先回病房吧,这事儿让我跟姐说,要不你一提起来又气得不行。”
刘婶半信半疑地看着女儿:“你这会儿咋知道向着我说话了?”
刘红佯笑:“这不是碰到能给咱撑腰的人了嘛!”
刘婶一脚门里一脚门外时还在絮叨:“大丫啊,以后刘婶儿可指着你了,刘婶儿求你时你可别嫌烦啊,医院里没个认识人真是不行,都不给好好看呐!”
刘红几乎是把刘婶推走的,回头就跟我叹气:“唉!我一直都不敢说你在这医院。为满足她住院治病的要求,我人托人拐了好大弯都没敢来找你,就怕她赖上你。这下可惨了!瞧着吧,日后你少不了跟我们遭罪!”
果然,刘婶出院没几天,就给我打来电话:“大丫啊,上次你让我多住了7天,那个大夫看你面子也挺精心的,可他技术不行,也没给治好。我心脏还是揪揪着,可难受呢!你帮我开个转院证吧,我还想去外面大医院看看,你们大夫都不给开转院。”(注:我们属于市区医保定点医院。病人转往市外的非定点医院,必须开具转院证明才能报销60%左右,否则在非定点医院就医只能报销25%。)
据刘红说,刘婶50岁退休,回家头两年身体倍儿棒还能帮她看孩子。后来老伴肝癌病逝,之后这8年,她几乎天天难受,“不是心难受就是胃难受,隔三差五腰疼、腿疼、脖子疼”。可上医院检查,根本查不出毛病。大夫说她是神经官能症,她就骂人家医术不精胡乱诊断。
老四远在北京指望不上,接爸妈的班在供销系统工作的刘二刘三都早早下了岗,四处打零工,孩子还都嗷嗷待哺。每每刘婶“犯病”喊人,哥俩起初还能随叫随到,但俩儿媳妇都觉得婆婆是不想带孙子,“小话儿”也没少往外甩:
“看外孙儿时没听说这疼那疼,这咋闲下来还闲出病来了呢?”
“啥病啊?大夫都说是心病,这得啥样的心药能把你医好啊?”
刘婶过后跟女儿嘀咕:“要搁以前,谁这样挤兑我我扇不死她!现在我身体不行了,指望着儿女呢,没章程(能耐)就得看儿女的脸色啊!”
刘红听得心酸,却也不敢责怪弟媳们。她自己也被刘婶折腾得不胜其烦,可她是亲妈一把屎一把尿养大的,必须尽孝。弟媳们又没承恩情又没得帮衬,凭啥折腾着人家还要求人家像她一样隐忍不发?
刘红两口子开了个小发廊,天天给人剪头烫头,也就维持个温饱。她经常背着丈夫偷偷接济俩弟弟,弟媳们看她的面子,好歹在老太太跟前还能维持个大面儿上过得去。
刘婶是全家唯一一个捧铁饭碗的人,却整日惦记攒钱治“病”,把钱包捂得紧紧的。久而久之,每逢她要求儿女陪同看病,前呼后拥关怀有加的场面就不见了,刘红姐弟三家只要能出来一个,另外俩就不来——都是不劳动不得活,谁有多少闲工夫总陪着老太太折腾?折腾了还不落好,每逢买药交款,刘婶就一边刷医保卡一边“念秧儿”:“我养大了4个儿女,老了老了,还得自己交钱看病……”
刘红有次忍不住抢白她妈:“你医保卡里的钱不花,忍心让儿女交钱?我们都快吃不上饭了,你还惦记攒着卡里的钱让我们掏腰包买药?”结果这话捅了马蜂窝,刘婶当场在门诊大厅嚎啕大哭,拍着大腿哀叹自己“久病床前无孝子”,引来一群人围观。刘红说,当时她恨不能找个地缝儿钻进去。
“我拿我妈没招儿的。”刘红跟我诉苦半天,临走时无奈长叹。
我更没招儿。我没法儿跟刘婶说“你没啥病用不着去大医院”,只能对转院表示为难:“婶儿啊,我们转院审批制度可严了,不是技术所限、不能治的病,都不能给转。”
可刘婶并不死心:“大丫啊,你是不知道婶儿有多难受啊,这一天天的老遭罪啦,我都忘了身上不疼不痒的是个啥感觉。”
我心一软,又打电话游说刘红:“我看刘婶儿已经不信任我们医院了,不然你们抽空送她去北京找小四儿吧,要是大医院都说她没啥器质性疾病,她也就放心了。另外,你带她看看精神科或者心理门诊?”
“快别提了!”刘红又是一肚子苦水往外倒,“谁也不能跟我妈提神经科、精神科、心理门诊的话头儿,提了她就骂人家是精神病。小四儿也接我妈去北京看过,协和医院也诊断是神经官能症,她照样不信啊!愁死我!”
我给刘红支了一招:“你们多回去陪陪她吧。刘婶儿这样的病,一方面是生活不如意、性格多愁善感造成的,一方面也是因为极度渴望他人的关爱。刘叔一走,她走不出悲痛,自然渴望你们围前绕后。可能她自己都不知道,她的身体会顺应她的心频频以各种‘故障’召唤你们,你们就轮流回家陪着她吧。”
刘红说:“我爸刚没时,我们都说要接她一起过,可她谁家都不肯去呀。我们也轮流回家住过,她还嫌我们扰了清净。隔三岔五回去看她吧,她又嫌我们去得少,张嘴闭嘴都是这儿疼那儿疼,要么就羡慕别人家的孩子带老人旅游、给老人买东西什么的,你说我们哪个人有条件做到人家那样啊?
“我们做不到,她就总是抱怨自己命苦。谁往老人那奔不是向往着母慈子孝、其乐融融?谁能愿意回去听她怨气冲天、含沙射影?回去一次,好几天都心情不好。真有病,给亲妈治病、陪护亲妈是应尽的义务,可没病没灾的这样磨人谁受得了?再说了,我们一个个的多忙啊,家家都爬坡呢,谁能抽出多少时间陪她?”
于是,刘红姐弟们越不爱回家,刘婶犯“病”越勤;刘婶越是犯“病”,儿女越是避之唯恐不及。
对比之下,我觉得自己真是幸运——我妈42岁时就罹患无法治愈的免疫缺陷病“皮肌炎”,周身肌肉无力,多个脏器受损,肝肾胃肠都出现了功能异常,常年靠药物维持,却乐观顽强从来都笑呵呵的。眼下她已经65岁,前几年被我接进城里后,症状轻时就跟着小区里认识的老姐妹走走歇歇地遛弯儿,没劲儿走路时就坐在麻将桌、扑克桌上找乐儿,实在难受了就躺在床上看电视,从不愁眉苦脸——当然,我爸的陪伴照料也功不可没。
与刘婶正相反,我一回家看老妈,她就让我忙自己的去,说她没事儿,不用惦记。我一提复查,她就反感得要命:“医院那地方我可不愿意去,我这都久病成医了,我感觉没事儿就是没事儿!”
我跟老妈提起与刘婶的重逢,提起她这些年的现状,老妈先是惊讶:“不能吧?你刘婶儿多么要强的一个人啊!”后又叹气:“唉!任是再强的人,到老了也免不了无能无力,可怜啊!”
我妈迫不及待要去看望刘婶,我跟刘红要了地址,买了些营养品,陪她去了。刘红特意赶到刘婶家楼下迎候我们娘俩。我妈腿上没劲儿,爬到4楼费了好半天时间,却执意不让刘红叫刘婶下楼。
老姐俩相见,唏嘘感慨,泪花盈盈。寒暄之后,刘婶很快开启了羡慕加诉苦模式:“你看看你多有福,闺女有出息又孝顺,串个门儿都陪着你,爬不动楼梯就给你买电梯房。我这吃商品粮的当年让你羡慕得不得了,现在照你可差远了,一身的病,想去医院看病,人都不愿陪着,再难受也得上上下下爬这4层破楼!”
我连忙说:“我也没咋管我妈,都靠她自己吃药调养,她的病,比您还遭罪呢!今天是怕她找不到地方,也想着来看看您咋样了,才当个跟班儿。”
刘婶说:“我还能咋样啊?死不了也好不了的。这两天我这胳膊疼得做饭都端不动锅了,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只好吃去痛片顶着呢。”
刘红不乐意了:“瞧瞧我妈这夸张的,还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这两天你压根儿也没叫我们呀。”
刘婶气呼呼道:“叫你们还得被你们埋怨看你们的臭脸,我敢叫啊?”
刘红冲我撇嘴,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
留下两个老太太叙旧,我和刘红先告辞出来。我劝:“你别跟老人较真儿,俗话说老小孩儿,你得哄她。像刚才她说胳膊疼,你拉过她的胳膊,揉揉、捏捏,‘止疼’效果保证胜过任何药物,她也就不会有这么大的怨气了。”
刘红叹气:“你是没摊上我这样‘搅牙’的妈,我的耐心烦儿早都给她磨没了。”
我意识到自己“站着说话不腰疼”,立马闭嘴。
那天我妈回家后气愤异常:“你刘婶儿这是啥命啊,养了仨白眼儿狼!就小四儿一个孝顺孩子,还隔着那么老远。”
我苦笑——若不是隔着那么远,他能算上“孝顺孩子”吗?父母和子女,远香近臭,刘四再孝顺也是“云孝顺”,刘婶的生活日常,还不是依靠着身边的刘红他们?
但刘婶给我妈讲的事,与刘红所叙是不同的版本:
刘叔去世后,她身体越来越差,在她拒绝去儿女家之后,3个孩子确实轮流回家陪她,每家回来1个月。刘红尚能买吃买喝,负担自家和刘婶的生活,刘二刘三是一家比一家能赖吃赖喝,刘婶的退休工资本来月月盈余,俩儿子携全家一来,根本不够花。
老两口省吃俭用大半辈子,前些年陆续给3个儿子娶媳妇花光了所有积蓄还背了饥荒,刘叔走时债务才刚刚还完。老伴儿没了,刘婶心里没着没落的,手头连点“过河钱”都没有,哪里受得了这样做“月光族”?忍不住就口出怨言,嫌儿子们没出息,名为照顾老人实则是回来“啃老”。
没想到俩儿子比他怨气还大,纷纷指责刘婶当年鼠目寸光,为了节省生活费,甘愿转悠着在农村供销社工作也不肯找门路往城里调。等上级调他们进城时,只有刘四没耽误受教育。要是他们也能像小弟一样在城里读书,说不定也就考上了大学,哪能像现在一样下岗失业,犯愁生计?
俩儿媳妇也怪婆婆帮闺女看孩子不帮儿子看,刘婶儿就怪闺女连累自己在儿媳妇面前有了“短处”,刘红也气不打一处来:“你的钱都给儿子花了,我当年出嫁连嫁妆都没有,也就借点儿看孩子的光儿呗!”
“他们不陪我时,我病还少点儿。这一陪,打盹儿(反倒是)给我气出许多病来。”刘婶跟我妈说,“你说说我能跟谁过?再难受,我也得在自己的老窝里挺着。”
“既然要自己过,她干嘛又往回叫人呢?”我问。
“一个人的日子也难熬呀,身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头疼脑热都没个端茶倒水的,实在难受时,可不就得召唤孩子们呗。”我妈说,“可那3个犊子玩意儿没一个心疼老妈,不是给她脸色看,就是直接责怪她没病找病。”
“您可别净向着我刘婶儿说话。”我说,“他们仨也各有各的难处,刘婶儿也不太体谅孩子们就是了。”
“我也就在家里说说罢了。”我妈还算明智,“咱掺和人家的事儿干嘛?”
我妈和刘婶又频繁走动起来。见我妈走路费劲儿,刘婶就总来我家。我有点儿担心我妈近墨者黑,总跟刘婶在一起影响心情,但我妈自信满满:“我干嘛要受她负能量的影响?难道我就不能用正能量影响她?”
可自那以后,一提起刘婶,我妈就唉声叹气:“你刘婶儿真可怜,谁顾她呀?也就刘红还顾着她,得亏她还有一个闺女,这要都是儿子,她不定苦成啥样呢。”
“她身体比你好多了,比你还小5岁,退休金也有,要是不这么没病找病,像你这样四处找乐儿,不是挺好的日子嘛。”我说。
“可她没老伴儿啊,一个人多孤单多凄凉。我要不是有你爸汤汤水水地伺候着,好言好语地劝着,能不能活到今天也难说呢。”
我无言以对,刘婶确实是从刘叔走了以后开始浑身长“病”的。
“您以后打扑克、玩麻将都叫着刘婶儿吧,去看广场舞也叫着她,她又不像您这样浑身没劲儿,你劝她跟着跳一跳,保证能把病跳没了。”我出主意。
我妈又叹:“她对这些都不感兴趣,就愿意跟我唠唠嗑,说唠唠嗑心里还敞亮点。”
刘婶是敞亮了,我妈却成了她的情绪垃圾筒。有天中午我回娘家,在楼下碰见刘婶,她见我手里拎着一箱牛奶,当即表达了一番对我妈的羡慕,又责骂了一番自己的不孝儿女。等我上楼,却听我妈正在哼着悲凉、小时候听村里老人唱的《老来难》:“……扶杖强行一二里,上炕如同登泰山。行动坐卧真艰难,全身哆嗦腿发软。无心气啊记忆乱,颠三倒四惹人烦……”
我赶紧偷偷给刘红打电话替我妈“告假”,谎说老家亲戚办喜事,我妈要回去住一阵儿,让刘婶别再来我家了,免得扑空。刘红居然很失望:“那我大娘啥时能回?这阵儿有她劝着,我妈消停多了,好长时间没张罗看病。”
我敷衍:“不知道呢,等回来我打电话告诉你。”
刘婶总不来,我妈却担心:“这老妹子可别是病得起不来炕了。”
我只好告诉她原委,说我想让她耳根子清净几天。我妈虽然骂我对刘婶“不够意思”,却也听我的劝,打消了去看刘婶的念头:“歇歇气儿也好,总听她诉苦,确实心里堵得慌。”
隔了一个多月,一天我回家,正赶上老妈在打电话,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为一个破手机,你这当儿子的就大喊大叫熊老妈呀?她要不是难受得厉害,能找你吗?手机碎了再买新的呗,你心疼钱,就不心疼你妈呀?把她气出个好歹,你后悔都来不及!听大娘的话,你赶紧去给你妈道个歉。”
“这是教训谁呢?”
我妈挂断电话,气道:“刘二儿那个王八蛋呗!”
原来,她今天去看望住院的老姐妹,出租车还没停,就看见了坐在门诊楼外花坛上掉眼泪的刘婶。老妈赶紧让司机停车,下去询问原委。刘婶一把拉住我妈的手:“哎呀老姐你可回来了!”立时抽抽噎噎哭出了声音。
刘婶说,她今早感觉胸闷,喘不上气,动一动心脏就突突发颤,站立不稳。她给刘红打电话,号码还没拨完,想起女儿抱怨过她有事总找她不找俩弟弟,就改打给了刘二。刘二答应回家接她看病,却干等不来。
刘婶第二次打电话,刘二说“马上马上”,但还是没影儿。第三次打,正吊在7楼外面粉刷外墙的刘二接电话时一个不小心把手机弄掉了,跑刘婶家里来就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等刘婶做完心电,大夫说没啥事儿,刘二在医院里直接发飙:“你瞎折腾这一回,我好几天白干!我那可是悬在空中玩儿命挣钱,是不是我和手机一起掉下去,你就能消停下来?”
刘婶气得让他“滚”,他真就扔下亲妈自己跑了。
我却觉得我妈不该掺合进去:“你安慰安慰刘婶儿就算了,干嘛还打电话骂她儿子?包公也断不清家务事,你可省点心吧!”
我妈却说:“不行,这事你也不能袖手旁观,你得在医院里给疏通疏通,让你们大夫别老说她没啥事儿,说个厉害点的病,吓唬吓唬这些孩子,让他们对你刘婶儿上点儿心。”
“怎么可能?哪个医生给人下诊断敢无中生有?”我哭笑不得。
“你刘婶儿真不是装病,她真是忍不了才张罗看病。她也想自己去医院不给孩子添麻烦,可一难受起来真是走不了的。”
“我知道她不是装病。”我说,“神经症官能症是没有器质性病变,患者主观感觉却不亚于真病。”
“那你咋不跟那几个孩子说呀?”我妈急了,“好歹你是学医的,你说话他们能信,要不他们老责怪你刘婶儿没病找病。”
“本来也是没病找病嘛,身体难受都是‘心因’作怪。”
“你刘婶儿年轻时就爱生气,泰山好移本性难改,她也拿自己没招儿。”老妈说,“你还是帮帮忙吧,跟那几个孩子说说这病有多难受。”
我嘴上应承,心里却笑我妈天真:医生能没给他们讲过神经官能症?刘红他们知道亲妈倍受煎熬、感同身受又能怎样?就算至亲骨肉,再深切的疼惜,终会在天长日久中淡化。我妈初患皮肌炎时,我也曾食不甘味枕难安眠,忧心忡忡日夜陪伴,可日复日年复年,她也无法痊愈,我对她的痛苦却已渐渐麻木。也是我妈从不“恃病而娇”,我们做儿女的也才愿意围前绕后。
2011年,我院心内科主任进修归来,说有一种抗抑郁抗焦虑的新型药物治疗心脏神经症,据说疗效不错。怕引起刘婶反感,我让刘红把药片装进宁心宝、心脉通之类的药盒里,叮嘱刘婶按医嘱服用。
药果然很有效果,刘婶难受的症状大大减轻,脸上有了久违的笑容,也开始跟着我妈去棋牌馆玩麻将,不再总是怨天怨地了,还一再感谢我帮她找到了靠谱的大夫。
这之后两年的时间里,刘婶摆脱了病怏怏的状态,虽还是隔三差五叨咕“不舒服”,但不再伴有极度恐惧、非去医院不可的焦虑。我妈因为肌无力加重坐上了轮椅,刘婶还常常代替我爸推着她去遛弯儿,看着老姐俩有说有笑,我心里颇感欣慰。
不过,若撞见我拎着吃的喝的回娘家,刘婶还是会又羡慕又哀怨。但她已经能够原谅儿女的“不孝”:“他们一个个顾自己都难呢,也不能对他们高要求了。活得那么累,我还老是添乱,也够难为他们的了。”
2013年国庆节,我在北京出差一个多月,刘婶打电话向我告状,说我妈咳嗽头疼好一阵了,吃感冒药也不见好,还硬挺着不去医院,也不让告诉我。我赶紧打电话回去,苦口婆心劝我妈就诊,老公和儿子也一起劝,拖着她去了医院,结果晴天霹雳:肺部、脑部均查出恶性肿瘤,而且都是转移瘤。
我即刻告假回家,流着眼泪恳求专家彻查原发灶。同事劝我冷静:“皮肌炎就是容易合并恶性肿瘤,你妈得病快30年才有并发症,已经是奇迹了,她现在各脏器都有功能损害,根本经不起手术和放化疗,你查原发灶还有什么意义?”
我很快回归理智,决定只做对症治疗和营养支持。
没想到我妈这一病,刘婶却受到了莫大的刺激,很快又出现了心前区疼痛的症状,强烈要求住院。两年多没咋带亲妈看过病,突然听说她有疑似心梗,刘红姐弟不敢掉以轻心,急忙跑回家接她去看急诊。结果,依然没有查出器质性疾病。刘红哀叹:“我们家的噩梦又出续集了……”
2014年8月初,我妈陷入了昏迷不醒的弥留状态。刘婶每天都到病房守着,拉着我妈的手泪水涟涟,谁劝都不肯走。有一次,我实在撑不住躺在陪护床上睡着了,醒来时看见刘婶正贴近我妈的脸低声絮叨:“老姐姐,你就是太皮实了,这儿疼那儿疼的都当是老毛病,拿自己的身体不当回事儿,这要是定期体检,不舒服了赶紧上医院,哪能拖到转移了才发现?你总怨我太娇气,你说你咋就不能娇气点儿呢,但凡娇气一点儿,你咋也能再多活几年啊……”
我闭着眼睛装睡,泪水却从眼角汹涌而出。对我妈的病掉以轻心,纵容她的固执少复查不体检,这一年来我早已后悔得肝肠寸断。
我妈走后,刘婶和刘红姐弟三人都来奔丧。刘婶儿按照农村老家的习俗帮我们张罗后事,亲自给我妈穿寿衣,井井有条地指挥入殓、杀“倒头鸡”、点长明灯、摆供果、买纸活儿等事宜,还把我们家族所有的小孩子集中在我妈灵前“喊魂儿”。
忙忙碌碌中,我听见刘红在一旁跟两个弟弟窃窃私语:
“看看咱妈,多精神多能干,要说她有病,谁信?”
“录下来录下来,说不定送走了大娘她就会卧床不起,哎呀妈呀的,到时候把她现在的样子给她看看……”
告别仪式之后,刘红挽着泣不成声的我,坐在家属休息室内等着领骨灰。我拍着她的手哽咽:“趁着老妈还在,好好照顾她。别像我这样,没妈了,后悔都来不及。”
刘婶果然如刘二所预料的那样在我妈下葬的当晚就“犯病”了,也许是我的肺腑之言对刘红有所触动,她丝毫没有怨言地奔回家带刘婶去了医院,还破天荒陪她住了半个月。
很快,刘四也赶回来将刘婶接到北京去了。当年春节,刘红说刘婶在北京还没回来:“还是整天看病,以前你让吃的药也不怎么好使了,抗药了。”
“北京的大医院技术先进,总会有办法的。”我安慰道。
“大医院也是治得了身病治不了心病,我弟因为强制她看心理门诊,娘俩闹得不亦乐乎。每次我跟她聊微信,她都哭咧咧地说想家,嫌北京太闹腾,嫌我弟媳脸色不好,还说连看孙子的保姆都不给她好脸——你说我妈那样病歪歪又怨天怨地的人,谁跟她朝夕相处能有好心情?再说,也未必真有脸色看,她自己多心也说不定。”刘红说。
春节后不久,在北京待了半年的刘婶儿回家了,第一时间给我打电话提要求:“大丫啊,你帮我住院吧,北京的大夫都说我这病得好好治,可北京哪个医院都床位紧张不肯收我。自己在家吃药也不好使。”
无奈,我逼着一位私交甚好的神经内科医生接了这块“烫手山芋”,又违背自己“不管闲事”的原则,要求刘红姐弟们把她当成重病人对待,多给好脸儿、多哄慰。抗焦虑药物加心理暗示,孩子轮流陪伴,病房里人来人往从来不缺闲话家常的病友,刘婶的治疗挺见成效,一个多月后,病情缓解,出院了。
我觉得刘姐这种情况适合去那种“医养结合”的养老院,刘红姐弟四人也深以为然。经过一番商议,刘四答应出一半费用、另外姐弟仨合出另一半费用,可刘婶一听,勃然大怒:“那是人待的地方吗?我养儿养女的都白养了还要去养老院?你们不愿管我就滚得远远的,我死在家里也不求你们!”
刘婶又气犯病了,我这个出馊主意的人追悔莫及。从此,刘婶找我,我就敷衍着管管她,再不曾主动问候。
2017年秋天,刘二刘三所住的棚户区改造,回迁高层住宅,兄弟俩争相邀请刘婶过来同住电梯房。刘婶非但不肯,还说气话:“你们要真孝顺,就跟我换房子住。我眼瞅着奔70的人了,又整天闹病,还能活几年?我可不想寄人篱下找罪受。”
兄弟俩都不吭声了——就算他们真孝顺,谁又过得了媳妇那一关?
刘四从北京飞回来主持家庭会议,提出:让亲妈随便选一家,选中谁就和谁换房住,同时立下遗嘱,她的房子归换住者继承。
刘红当即表示赞同,为了刘婶舒心,她和刘四还主动放弃了继承权。刘二刘三当然巴不得,嘴上只说同意,心里都盼着老妈选中自己。刘婶心知肚明,不偏不倚,两张白纸只写一个“换”字,让兄弟俩抓阄。
就这样,刘婶住进了刘三的新房子,看见了孩子们的孝心,心情舒畅的她大半年没再“犯病”。刘红打电话跟我报喜,又喜中有忧:“你说她能就这么好了吗?”
我不敢断言能不能好,只叮嘱他们千万别惹刘婶生气。
2018年5月,我又看见了刘红搀着她妈在门诊挂号的身影。我躲了,不想知道刘婶又因为啥“犯病”。
又隔了半年,年底的一天傍晚,我下班时在门诊楼外迎面遇见刘婶,躲无可躲,只好近前寒暄。我惊奇地发现,陪刘婶来看病的是一个中年妇女。刘婶说:“那3个王八犊子都不愿意管我,我张罗看病都说没空儿。还就小四儿最孝顺,给我雇了个保姆。”
刘婶依旧是心口疼、闷、喘不上气。我要带她去看,她摆手:“你走你的,这会儿门诊医生都下班了,我也在犹豫看不看呢。看不看都一个味儿,白花钱。”
想明白不折腾就再好不过了,分别前我叮嘱她:“您放宽心,多想想高兴的事儿。”
刘婶嘟囔:“连孩子们都烦我,我还能有啥高兴的事儿?”
我装没听见,赶紧落荒而逃。
转天是周六,我被老家的发小儿叫回村吃“杀猪菜”。宴席上不经劝喝了些酒,无法开车,只好住了下来。半夜,我被手机铃声惊醒,是刘婶的保姆:“姐啊,老太太让我给你打电话,她难受得比往常厉害……”
我强睁醉眼,迷迷糊糊告诉她:“我在乡下呢,你找刘红他们吧。”
“找了,谁也没来。”保姆说。
“你不会多打几遍电话啊……”我有些恼火。
保姆说,刘红接了两遍电话依然没当回事儿,说三更半夜别给医生添麻烦了,明早她再回去接刘婶去医院。没待挂断,那边保姆一声惊叫:“不好了,阿姨倒地上了!”
幸好保姆在家政培训班接受过心肺复苏的培训,胸外心脏按压坚持到刘红和救护车同时上门,医生护士接手,刘婶呼吸心跳终于恢复。心电图显示:心脏前下壁大面积心肌梗死。历经十几年“心脏无器质性改变”的心口疼之后,谁也没能想到这一次真的是“狼来了”。
刘婶儿再也没有睁开眼睛,在ICU抢救了两天,让刘红姐弟三人来得及在她耳边哭天喊地表达痛悔和愧疚,让“云孝顺”的刘四来得及飞回来见她最后一面,让我这个粗心大意眼睁睁见死不救的外人,体验了比我妈走时有过之无不及的心痛。
葬礼上,电子屏一幅幅播放着刘婶生前的照片,我看不清她活着时的表情是喜是悲,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
我搀着刘红,她一直在哽咽:“妈呀,我错了,我错了……”
编辑 | 唐糖
白 衣 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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