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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邻近香港的深圳，旗鼓大张地“禁摩限电”。有人拍了一张照：收缴而来的各式车辆扔在桥下一块空地上，堆积如山，成百上千。配的题目也惊悚——“坟场”。
摩也好，电也罢，都是底层人讨生活的工具。用电也罢，烧油也罢，骑乘的感受都欠佳。春秋宜人的天气还好，寒暑时节，要么通身粘汗，要么冰凉刺骨。凡是经济上能有余裕的，能选其他方法的，没人情愿受这样的苦。官府一声令下，说是整顿秩序，派些人沿街查扣。这是为了城市光鲜明亮的新手段。
提起电动车，就想起Z城——我做博士论文调查生活了两年多的地方。
Z城穷，因而电动车、三轮车泛滥。早晚下班、放学的时刻，通衢干道水泄不通。因为体积小，在街上很嚣张，旁人需得时刻提防。我骑着一百二十块买来的旧自行车，被撞过一两回。好在肇事者速度不快又及时闪躲，庆幸无大碍。按交通法规，这些都是“非机动车”，但都占据主路。我有时急着赶去某地，被横七竖八的摩电堵得没脾气，也曾满腹怨言，“怎么就没有人管管？”
因为普及，所以车辆的装饰、维修也就逐渐衍生为讲究的手艺。加个彩色的棚子，避雨又遮阳。手柄处外接保暖的手套，有皮质有棉质，再有是在膝盖前方添一块挡板防风。一切改装，初时为的是实用，后来就加上些审美。Z城人偏爱活泼俗气的艳丽，粉红嫩绿，虎斑豹纹。大铁疙瘩周身材质渐渐丰满，车流远远看上去，十色五光，挺好看。
与这些普通人相处得久，渐渐知道摩电的好处。一是灵活，尤其在老城破败的社区，没有像样道路，骑车人穿街越巷，随便找个角落、栏杆就可落锁。我采访的老张，一家三口租住废弃橡胶厂的职工宿舍，锅炉房改建，七弯八拐，全靠一台电动车买菜、送货、接送儿女。再者是廉价。Z城公共交通滞后，票价也贵，等候时间又长，电摩于是就成了掌控生活的工具。那两年我也常搭他们的车，听马达启动声音清脆，坐着安稳。
穷，未见得是金钱上的贫困，只是求生不易。用孔夫子的话说，无恒产：除了一膀气力，无所依仗。既要顾及眼前的开销，还要惦念未来的老病，爹娘的安置，子女的前程。要拼命干就顾不得好看，凡事求实效。Z城是颓唐的工业城市，存得下摩电：在一派日新月异中，容忍穷人抢一碗饭时的不周全。
前几年，有知名军事专家在自家楼下和快递员聊天，事后如获至宝的样子在网络感叹：这支队伍，战时征用，不愁后勤保障。专家或是对生活有些粗心，否则不至于看不见物流、服务诸多行业，哪个不被摩电的小轮拉动？我们点几下鼠标，坐等漂亮的裙子鞋子口红飞落门口，也受惠于千万骑车人。
执法者有充分的理由，秩序、交通、安全……各个尖牙利口，难以反驳。细想想，城市规划在前，摩电如雨后春笋般蓬勃在后，如没有经济的助推和欲望的孵化也就没有后者野蛮生长。眼下中国的多数问题都是一副德行：先前规划欠周详，及至老革命遇到新问题，顶聪明的官员、专家都无计可施，于是抄近路把末端无反抗力的部分生生切除，血肉模糊。伤了谁的筋，动了谁的骨，他们不在乎。
社会富足了，往往就虚火上涌，就蛮横，就专断。小学课本人人背过“讲文明、懂礼貌”，好像都忘了。昨晚给老张挂电话一通，“没事儿没事儿，咱这里还没管”，希望歪风不必吹到Z城，天热了，老张还能带他儿子午夜兜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