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北漂”未婚妈妈的抚养权争夺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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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外地人、未婚、经济状况平平的单亲妈妈能否获得孩子的抚养权？又可以如何争取到孩子的抚养权？魏圆圆的故事是一种答案，但很难是可供参考的“标准”答案。

文 | 吴丽玮

“抢”孩子

8月份终于拿到儿子聪聪的抚养权判决后，魏圆圆跑进厨房跟正在做饭的妈妈抱头痛哭，“心里一点底都没有，本来计划是要‘跑路’的”。自打1岁5个月时从男方手里把孩子抢过来后，魏圆圆就再没跟聪聪分开。“如果这次官司再输，打算带孩子去河北躲起来。不能离北京太远，还要工作。”

2018年上半年，刚生完孩子不到半年的魏圆圆向法院起诉，要求判她与崔文的非婚生子聪聪由女方抚养，男方需支付每月1万元的抚养费。同时，崔文要向魏圆圆支付精神损害赔偿20万元，并向魏圆圆书面道歉，承认自己以结婚为借口诱骗女方怀孕生子。

“当时就是个‘小白’。没经历过这些事，谁会知道官司怎么打。”魏圆圆回看自己第一次起诉，觉得犯了很多错误，**“那时候提出的诉求太多，抚养权的重要性被冲淡了。”**甚至一审律师的能力她都不认可，“不知道该怎么找律师，就是在网上随便搜。他对官司后面可能发生的情况都没有预判，只是跟我说两岁以下肯定判给女方，让我放心。”

插图 | 范薇

很快魏圆圆就发现，官司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她起诉后，崔文一方很快就对管辖权提出异议，认为已受理魏圆圆起诉的北京市海淀区人民法院虽是崔文户籍所在地法院，但他已经在朝阳区居住了一年以上，要求将案件移送至朝阳区人民法院管辖。等案件移送完成，9个月时间已经过去了。这时，魏圆圆才发现自己陷入一个困境：孩子已经接近2岁，如果对方律师挑出法律程序上的瑕疵，将案子拖到孩子2岁后再开庭，在法律上将抚养权判给男方的可能性会大大增加。况且孩子已经跟随男方生活了很长时间，法官会考虑“子女长期与一方共同生活，已形成了稳定的生活关系”，这些情况对魏圆圆都是很不利的。

不安感日益增强，魏圆圆决定先把孩子“抢”过来。“首先是因为开庭时法官的态度有变化。”她对本刊记者回忆说，一开始法官的表现还有些人情味，还会在庭上批评男方：“人家一个未婚的，孩子还那么小，凭什么不让人家去看孩子？”等最后一次开庭时，法官的问题就现实理性得多了，问孩子的户口所在地，对应哪个学区，还问双方的收入——魏圆圆是外地人，聪聪的户口上在海淀区爷爷奶奶家，而且魏圆圆收入也没有崔文高，“我那时很担心，总打电话给法官。他跟我说：‘你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除非你把孩子带过来。’”魏圆圆没有把通话录下来，但这些话牢牢刻在她脑子里。她觉得自己收到了暗示：孩子在自己身边，这官司才有赢的可能。

《82年生的金智英》剧照

2019年3月，魏圆圆在商场探望孩子。趁保姆低头看手机之际，她把聪聪从室内游乐场里抱走了。把孩子抱在怀里，魏圆圆觉得胜券在握，打电话给法官，以为这下抚养权会判给自己。结果没过几天，判决出来了，聪聪的抚养权判给了崔文。民事判决书中给出了判决的三个理由：

首先，魏圆圆在聪聪哺乳期内搬离了崔家，在此之后，聪聪与崔家人一起生活，“已形成较为熟悉和稳定的家庭生活环境”。而魏圆圆的抢夺反而形成一个不利证据：“原告在诉讼期间使用非正常手段擅自强行改变聪聪的生活环境，显然不利于聪聪的健康成长，客观上不利于聪聪的身心发展和保持成长环境的连续性和稳定性。”

其次，“原告在居住环境、收入情况及时间充裕度等方面均不如被告优越，故其在抚养聪聪的客观条件方面不如被告”。

《告白夫妇》剧照

再次，在聪聪由崔家直接抚养期间，“原告的探望权利基本能够保障”，而魏圆圆把孩子带走后，“拒绝被告探望聪聪，同时将被告及其家人的电话拉入黑名单，也拒绝被告与其联系，虽经本院主持调解亦不同意被告对聪聪进行探望，故如果聪聪直接由原告抚养，则被告对聪聪的探望权利可能面临无法保障之虞”。

综上，法院判定，除了聪聪将由崔文直接抚养外，魏圆圆需每月支付3000元抚养费至聪聪18岁。同时也驳回了她要求崔文精神损害赔偿和书面道歉的诉讼请求。

这个判决经魏圆圆在网上发布后，引起了不小的争议。魏圆圆的二审律师张荆告诉本刊记者，在抚养权纠纷中，现行法律依据是1993年最高人民法院颁布并实施的《关于人民法院审理离婚案件处理子女抚养问题的若干具体意见》。意见中规定，审理离婚案件中的子女抚养问题，要依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婚姻法》第二十九条、第三十条及有关法律规定，从有利于子女身心健康、保障子女的合法权益出发，结合父母双方的抚养能力和抚养条件等具体情况妥善解决。意见明确规定，“两周岁以下的子女，一般随女方生活”。例外的情况只包括：女方有久治不愈的传染病或其他严重疾病；女方有抚养条件不尽抚养义务，而父方要求子女随其生活；因其他原因，子女确无法随母方生活。

魏圆圆并不符合上述例外情况中的任何一个。

“上访的心态”

一审败诉之后，魏圆圆重新委托了张荆帮她代理二审的上诉。

**她把聪聪抢过来抚养之后，一度生活质量直线下降。**陪伴她经历怀孕后结婚无望，又在生育后艰难起诉的朋友大艺劝她：“让男方去养孩子。你先把事业稳一稳，还可以去谈恋爱，干脆当一个单身都市靓女。等孩子长大了你再去找他，亲生的母子关系是断不了的。”但魏圆圆并不为所动，她决定要和孩子一起长大，即便这会使她长时间处于一种紧张的生活状态中。

为了不让男方找到聪聪，魏圆圆把孩子送回了内蒙古老家一段时间，每周五下班后坐飞机回去看孩子。她的一位工作伙伴小红当时住在她家楼下。小红回忆说，有一次周五，同事们直到深夜都联系不上魏圆圆，大家都很担心，于是报了警。警察得知小红有魏圆圆家门锁的密码，准备进屋查看，“门一开，警察问：‘她家被抢劫了吗？’家里非常乱”。警察让小红把卧室衣柜门打开，“我当时吓坏了，很怕她真的被人杀了藏在里面”。好在是场虚惊。回到派出所之后，小红向警察提供线索，说魏圆圆跟崔文有纠纷，警察一查发现，崔文也买了周五下午的机票，从北京飞到魏圆圆老家附近的城市。大家更加紧张起来，很怕崔文威胁到魏圆圆的人身安全。

纪录短片《单亲妈妈的喜与忧》剧照

虽然天亮之后魏圆圆终于联系上了，她只是因昨天工作和旅途劳顿，体力不支早早睡着，但小红还是非常难过，“在生孩子之前，我从来没见她素颜过，很喜欢口红，也过得很潇洒。甚至她刚从崔家搬出来一个人生活时，也是很瘦、很快乐的样子。现在她什么都不给自己买了，钱和精力全都投入在孩子身上”。

“很多妈妈见不到自己的孩子以后，都理直气壮地认为自己的权利能得到法律的保护，但是她们可能并不知道，**法律在判定孩子抚养权时，首要考虑的是儿童利益的最大化。**至于你能不能见到孩子，这不是法律优先考虑的，只能说为了保障孩子的利益，客观上你是能够见到孩子的。”张荆是专职的婚姻家庭律师，见过太多“单亲妈妈”类似的心路历程，“等官司真的打起来，才知道难度。那个心态就像上访一样，一开始只为了一件事，上访中被打压、被误解，于是就变成了三件事、四件事，可能到最后已经跟一开始的主张完全不一样了”。张荆说，魏圆圆其实最初只是想去正常看孩子，过程中遇到重重阻力，最后才变成了要坚定地争回抚养权。

在为魏圆圆代理抚养权纠纷二审案件前，婚姻家庭律师张荆希望能通过推动立法，带动案子的改判（王旭华 摄）

苏琪跟魏圆圆是考研时的室友。她到北京找工作时，正是魏圆圆离开崔家一个人生活的时期。苏琪借住在魏圆圆家里，平时会跟着她一起去崔家看聪聪。苏琪觉得，魏圆圆跟崔家的关系一开始还可以。“崔文家很大，看他父母觉得是有文化的人家。爷爷抱着聪聪，还会跟他讲德语。”但探望的过程渐渐地就出现了各种问题，一开始是家里请的保姆指手画脚，“总说圆圆给孩子吃的东西和买的东西不对。圆圆是亲妈，当然不会听她的”。矛盾逐渐升级到魏圆圆与崔文和他父母身上。“最有意思的是崔文。就像个巨婴一样，听到‘大人们’吵架，他坐在沙发上喊：‘你们别这样了！’”

争吵之后，魏圆圆看孩子越来越难。苏琪说，有一次她在上班时接到魏圆圆电话，说手机没电了，让她送一个充电宝到崔文家门口。“圆圆去看孩子，敲门敲了好长时间，崔家一直不给开门。”冬天的时候，魏圆圆只能跟孩子在小区的会所里见面，“里面什么都没有，只能坐坐。”

一审败诉之后，魏圆圆面临着更大的困难。她去网上寻求帮助，在微博上写自己“如何未婚生育，之后被剥夺孩子抚养权，并被要求每月支付3000元抚养费”的遭遇。经一些律师大V和关注女性权益人士的转发，她的官司登上了热搜，并获得了媒体关注。但从现有法律出发，一审之后能做的其实已非常有限。

张荆提出组织一次关于“保障未婚妈妈抚养权”的法律研讨会，请来了《中华人民共和国民法典》“婚姻家庭编”编纂者马忆南教授、公益机构源众性别发展中心的李莹律师和中国法学会婚姻家庭学会理事于晶教授，当事人除了魏圆圆之外，还有演员周美毅，她也是一个未婚妈妈，一对双胞胎被孩子的父亲从自己的家中抢走。**“我们希望能推动立法，解决父母一方剥夺或限制孩子与另一方正常在一起的权利的问题，从而带动魏圆圆的案子改判。”**除此之外，张荆还在二审前提出了社会观护调查申请，由专业的社会观护人士分别跟随和观察魏圆圆与崔文跟孩子在一起的真实状态，评估到底孩子跟谁在一起更开心。但所有的准备都没派上用场，“二审根本没开庭，一上来就是调解，可能还是舆情起了作用”。

公益机构源众性别发展中心李莹律师（蔡小川 摄）

2019年9月，北京市第三中级人民法院对两人的抚养权纠纷做出调解：聪聪在年满3岁前，由魏圆圆抚养；在3岁至5岁期间，由魏圆圆与崔文以3个月为轮换共同抚养；5岁之后，聪聪的抚养权将转交父亲。“让一个孩子前3个月跟妈妈，后3个月跟爸爸，这怎么可能？”魏圆圆一开始并不同意，但张荆劝她，这只是“缓兵之计”，“当务之急是保证孩子能合法地在身边，其他的事情以后再说”。

“限高”与“坦诚”

二审调解完时，聪聪还不满两岁。当孩子合法地长期与自己在一起后，换了位置的魏圆圆同样不愿让崔文履行探望权。她有自己的担忧。孩子的户口本、医保卡和护照都在崔文手上，“我担心他把孩子接走后，万一跑到美国我真找不回来了”。

双方相互复制着对孩子的争夺。聪聪快3岁时，崔文也在计划着将孩子“抢”回去，只是他没那么幸运。在魏圆圆家小区，聪聪虽然在姥姥王秋云的眼皮子底下被抱起来塞进了面包车，但周围邻居和外卖小哥帮了忙，车被拦住不让走。聪聪被吓坏了，在周围一边倒的声讨中，崔家同意聪聪回到姥姥怀里，等魏圆圆从公司赶回来，又一步步妥协，让聪聪坐上了魏圆圆朋友的车。但崔文坚决不让魏圆圆的车离开，双方一直僵持到了后半夜，最后是一个有经验的老警察解了围，“说我们的车违章停车，必须挪走”。趁崔文后退的时机，魏圆圆的朋友一踩油门，跑了。

虽然最终是警察化解了冲突，但魏圆圆依旧很生气，“报警之后派出所一直不出警，说我们是情感纠纷，不归派出所管”。第二天她想去派出所要一个出警回执，对方以查不到前一天出警的警察是谁为由，拒绝提供。

《夫妻的世界》剧照

警力在这类有关孩子的纠纷中如何作为，是我国法律和执法体系在抚养权问题上所面临的困境。“万家无暴”是一个帮助家暴受害人的公益组织，它的创始人万飞是个退休老警察，曾在工作中遇到过不少涉及抢夺孩子的难题。万飞告诉本刊记者，2020年10月17日，新修订的《中华人民共和国未成年人保护法》（以下简称“未保法”）中，我国法律终于第一次明确规定：**不得以抢夺、藏匿未成年子女等方式争夺抚养权。**在此以前，“父母一方抢夺孩子既不是违法行为，更谈不上是犯罪”。对于惩治违法犯罪行为的警察来说，执法难以找到发力点，“有些抢孩子的事件中，虽然警察出现了，但针对的是殴打、非法进入他人住宅等行为。有些时候可以达到制止抢夺的目的，但归根结底不是针对抢孩子本身”。即使在未保法生效之后，万飞依然认为“抢孩子”并不一定是警察能解决的事，“目前法律还没有规定违法的执法主体是谁”。

**回到魏圆圆与崔文不断推倒重来，又相互复制的抚养权纠纷，魏圆圆并不避讳自己采取手段的非正当性。**崔文因为见不到聪聪，向法院申请了探望权的强制执行，魏圆圆于是上了失信人名单，被限制高消费，从此出差只能乘通宵的慢速火车去。但她仍然不敢放宽男方对孩子的探视权，即便知道对方还可以尝试以“拒不执行判决、裁定罪”（简称“拒执罪”）申请提起公诉。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313条规定，拒执罪处3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者罚金；情节特别严重的，处3年以上7年以下有期徒刑，并处罚金。魏圆圆专门研究过“拒执罪”，“只要不是殴打法官、不是当着法官的面把法律文书撕毁等等挑战法官职业尊严的行为，一般不会被判拒执罪”。

“我早就想明白了，当一个人极其坦诚，她就会极其强大。”魏圆圆说，崔文曾经在微博上揭发她盗了自己前女友的微博账号，“他质问我的微博粉丝：‘这样的人你们怎么还敢支持？’那些人就笑了。我早就在我的粉丝群里跟他们说过这事。因为我在打官司，我就是会盯着你，任何一个证据我都要抓。”

《婚姻故事》剧照

崔文的前女友是魏圆圆怀孕时心口的一根刺。尽管崔文曾在两人刚开始争夺抚养权时接受过媒体采访，他说，无论是跟魏圆圆相识之前，还是魏圆圆怀孕之后，他想结婚的对象始终是自己交往多年的前女友，“但是我母亲很反对，所以我比较焦虑，特别需要有人去倾诉。我觉得她（魏圆圆）心里是知道这个情况的”。但魏圆圆绝不认为自己就是“备胎”。2017年的元宵节，崔文第一次将魏圆圆介绍给了自己的父母，在饭桌上，魏圆圆问起了崔文和前女友分手的细节，“他爸爸说，那个姑娘永远都不吭声。他们对着那姑娘一通抱怨，她可以做到一直盯着你看，但一言不发，城府很深。他们更喜欢我这样爱说话的”。

在见过崔文父母没多久，魏圆圆意外怀孕了。**“一开始我很坚决。要不然就马上领证，要不然孩子就不要了，计划生育科的号我已经挂好了。”**魏圆圆说，崔文的父母对她怀孕的事特别上心，还特意登门拜访了刚从老家闻讯赶来的魏圆圆母亲王秋云。王秋云回忆道：“他们跟我说，让圆圆一定要把孩子留下，两个人先领证，给我们姑娘一个法律上的保障，婚礼可以以后再商议。而且每星期都送东西过来，海参每次送七根，每天吃一根。”但王秋云还是不放心，她看崔文始终没吭气，又私下去找他谈了一次，“他跟我左一个‘放心’，右一个‘放心’，说领证没问题。我才答应了他们，让圆圆住到他们家里去”。

但婚始终没有结成。先是要给空房置办家电，后来崔文又提出要把这套房子的贷款独自还清，成为彻底的婚前财产后再领证，接下来是崔文的舅舅去世，之后是因为他要去趟美国……细细碎碎的各种事情，都能成为婚姻的阻碍。不仅如此，魏圆圆感觉崔文父母的态度也在发生变化，从一开始的“你不相信崔文，还能不相信阿姨吗”，变成阻止魏圆圆去找崔文讨说法。失去了崔家所有人的支持，魏圆圆怀孕的日子越来越难熬，“夏天的时候我习惯一边开着空调，一边开一扇窗，不然觉得太闷。他爸妈嫌我开窗了，各种说法。那时候怀孕特别脆弱，一个人躲在沙发上哭”。

这是她少有脆弱的时候。孩子出生后，她性格中的韧劲儿和她的敏感结合在一起，帮助她投入一场看起来实力悬殊但她决心非赢不可的“战斗”。

在聪聪差一点被崔文抢走后，魏圆圆立即向法院起诉，要求变更孩子的抚养权，由她来抚养聪聪直至18岁。这同样是一次胜算不大的较量，直到魏圆圆发现崔文居然跟新的女朋友结婚了。“肯定不想让孩子跟着他了吧，更不可能带着我儿子去美国。”但她需要向法官提供确凿的证据。

崔文在两人对簿公堂之后对魏圆圆屏蔽了所有的社交媒体动态，但这难不倒她。把手机通讯录清空，只留下崔文一人，然后在某社交平台上获得依据通讯录列表推送的“你可能认识的人”，据此就能找到崔文的账号。她把他关注的好友一个一个拿来比对，发现其中一个女孩发的家居照片有点眼熟，“仔细一看窗外的景色，不就是我曾经住过的那个小区嘛”。顺着这条线索，她又找到了女孩的真名和手机号。在看到她终于发出一张遮着脸的婚纱照时，魏圆圆跑到影楼去，说了点谎，就翻拍下来两人的正面照，转手发给了案子的主审法官，希望以对方已组建新家庭的情况能打动法官。除此之外，更重要的是，她还得证明，自己有独立抚养孩子的能力。

“北漂”女孩与北京家庭

刚认识崔文的时候，是魏圆圆对个人状态最满意的一段时期。虽然她从济南一所普通院校毕业来北京后，过了一段艰苦的日子——住过潘家园的隔断房，之前是租给外地来肿瘤医院看病的人的。后来又搬到跟公司一条街之隔的国贸老楼里，外面看着挺好，里面是群租房，“推开门就是床，旁边一个柜子，都是蟑螂。洗澡的时候水是堵的，飘着蟑螂的尸体”。再后来她又搬到了天通苑的城中村里，“很便宜，能省下很多钱，就是上班太远”。**但她觉得那时的自己“很瘦，整个人都在发光”。**27岁，在一家网络影视创业公司做老板的助理，“招人也是我，合同对接也是我，各种事都我干”。她的上一份工作在国贸一家小型咨询公司，提供的是“高端人才的招聘服务”，结识了不同行业的人，“做地产的都是大老粗。我喜欢互联网行业，有娱乐精神，那时候互联网圈喜欢打口水仗，喜欢站队，很热闹”。

做投资的崔文当时和魏圆圆的公司有合作。魏圆圆记得，两人第一次见面时，自己背着大包，很沉，崔文就很绅士地帮她提了包，再进一步接触下去，就发展成了恋人。

**崔文最打动魏圆圆的一点是他的体贴。**王秋云记得女儿跟她评价崔文，很细心，帮她搬家时，用消毒液认认真真给洗衣机消了毒，看她的书包小，特意去买了一个小号的保温杯给她。魏圆圆告诉王秋云，“我觉得崔文对我比你对我好”。一个例子是，崔文知道她爱吃他们楼下的一种烧饼，所以赶着大早去排队买，“买完塞在羽绒服怀里，等给圆圆的时候，还是热的”。

《乌海》剧照

除此之外，崔文的个人条件也很不错。身高187厘米，符合魏圆圆择偶时“可以不看长相，但身高必须得高”的要求。本科毕业于北京知名的985院校，并在美国读了研究生，这一点也是魏圆圆特别在意的，“当时追我的还有一个男生，也是北京人，在京东做到总监级别，收入是崔文的3倍。就是身高只有170厘米，学历也有点差，北京联合大学”。除此之外，崔文的工作、父母的职业、家中独生子的地位，以及家里几套房的硬件条件，符合北京大部分适婚女孩择偶的标准。“如果能在一起好好谈恋爱，还是一个很好的选择。”魏圆圆的朋友大艺这么评价。

大艺当时也是魏圆圆的同事。她回忆说，有一次魏圆圆和崔文闹了别扭，跟她一起吃晚饭，崔文也赶过来了。大艺觉得他给人的第一印象不错，“阳光自信，能说会道”，但感觉不是很尊重女朋友。“投资的人爱讲迷信，他说要算算我的八字，算完之后说，我跟他很合适。我觉得当着自己女朋友的面说这些很不妥当，但圆圆倒不在意，只是假装生气地打了他一下。”

实际上魏圆圆并不是真不生气。大艺走后，她因为算八字的事跟崔文又吵了一架。“他跟大艺就差一个笔画，就是最完美的组合了。我跟他就很差。”魏圆圆说，她自己也会用星盘算她跟崔文的适配度，“确实是不配。”魏圆圆觉得，如果不是意外的怀孕，她跟崔文一定会经过多次分分合合，最终分手。

《乌海》剧照

首先，两人的喜好完全不同。“他下班喜欢看喜剧综艺，一个人傻乐呵。”但魏圆圆期待的是灵魂伴侣，能像她的前男友一样，“聊一个通宵都不够”。

其次，除了考了个好大学之外，她并不觉得崔文的能力比自己强。“他是毕业好几个月后才找的工作，而且是他妈帮他安排的，因为他不喜欢自己的本专业，想转行。”而自己来北京后，作为应届本科生入职时工资每月6000元，还有五险一金，“在2011年不算低吧？”而且自己的职业规划也比崔文要好。“从咨询公司出来有两条路。要不就跳到甲方做招聘，还可以慢慢拓展到管理薪酬绩效，或者做培训，一年四五十万应该是有的。”或者像她这样，往业务方向上转。魏圆圆因为从小喜欢电影，跳去了影视行业。有时候她也会指点崔文的职业路线，“他是学软件的，能在互联网领域投资深耕多好。可惜他第一份工作搞办公室三角恋，自己承受不住，辞职了”。

更为关键的是，两个人的性格也特别不合适。魏圆圆觉得崔文说的话常常经不起推敲，但她本人不但极其敏锐，而且眼里不揉沙子，“连他妈都跟我说，不要戳穿他。他也不愿意面对，被我质疑完就想转移话题，‘给你煎块牛排吧，或者咱们去看场电影吧’”。为此崔文曾向他母亲抱怨，“感觉总是会被我‘扒光’”。

《夫妻的世界》剧照

但她仍然选择留在这段关系里。**“她是追求‘高风险高回报’的人。”**朋友苏琪评价魏圆圆说。在北京工作两年后，苏琪回到老家当上了小学老师，“我就是那种求安稳的人。虽然现在的工作也挺卷的，但工作以外的事情都是轻松的。在北京，人的压力是全方位的，工作之外，通勤、住房、医疗、子女教育等等，全都压得人喘不过气”。

渴望能在北京拥有一个家的魏圆圆决定留下肚子里的孩子。她曾抱着一丝侥幸。处境艰难地怀孕和剖宫产之时，都不让妈妈王秋云来陪她，“如果我妈来了，崔家来得就少了。我还是希望最终有可能领证，领完再离也行，离异总是比未婚生子名声好听一点”。

**但她最终没能进入一段稳定的婚姻。**希望彻底破灭的魏圆圆在生下孩子50天后，离开了那个让她并不快乐，甚至感觉窒息的地方，也开始了这场“夺子之战”。在重新起诉抚养权变更官司时，已经与孩子稳定生活，并在工作中更进一步的魏圆圆向法院提交了证明自己可以获得抚养权的证据：年收入超过20万元，租房状况稳定，姥姥可以长期在北京辅助养育聪聪，以及给孩子买书、买保险和报兴趣班的凭据。

最终，以为赢面不大，随时准备带着聪聪逃走的魏圆圆赢得了重新起诉的变更抚养权诉讼的胜利。判决书中写道：“聪聪已熟悉当前家庭环境，且与魏圆圆形成较稳定的亲子关系。聪聪现年幼，健康活泼，此年龄段的孩子对母亲情感依赖度较高，魏圆圆亦不存在对孩子抚养明显不利的因素。故从魏圆圆、崔文生活环境稳定性方面，聪聪以判归魏圆圆抚养为宜。”判决依据《最高人民法院关于适用〈中华人民共和国民法典〉婚姻家庭编的解释（一）》第五十六条第四项，“本案相较同居关系纠纷案件，聪聪的生活环境及崔文的探望权保障情况均已发生明显变化，从保障未成年人权益的角度考虑，本案已具备变更抚养关系的条件”。

成为“海淀妈妈”

魏圆圆现在的家在通州。她没有车，家和公司又都不方便坐地铁，她一般都跟人拼车通勤，来回的路上就拿出手机搜集育儿资料，或者学习亲子陪伴的课程。

她在公司的职务是网络电影和短剧的投资制片人，要去寻找优秀的剧组，对好的内容进行投资和运营，在网络视频市场上获利。现在她又当上了网络短剧的编剧，写鬼片。“两分钟一个故事。先是人死了，死因蹊跷，怀疑有鬼，最后真相大白。”本刊记者跟她最后一次见面时，她正在公司会议室里熬着夜写鬼故事，“刚在喜马拉雅上抄了一个，故事大致有谱了”。等天亮后，她将启程奔赴横店拍片。

**变更抚养权判决下来后，限高令也随即取消，终于不用坐绿皮火车出差，也不用抱着要“保住工作，向法官展示自己有足够的收入养活孩子”的心态了。**现在唯一能让她兴奋的事是“鸡娃”。除了“鸡娃”，未来还可以当视频类的育儿博主，“前几天跟公司去谈了一个育儿博主的合作，以前是一个没什么名气的演员，现在在抖音上有400多万粉丝。你知道现在她一年纯收入有多少吗？一个亿！”

未婚妈妈魏圆圆在经历了连续数年的诸多抚养权风波之后，终于可以安稳地和儿子聪聪生活在一起

自媒体致富经尚在酝酿，但对聪聪的培养却刻不容缓。两居室的房子，最突出的就是客厅正中三大排书柜，以及在每个房间各个角落见缝插针的诸多书架，上面摆满了各种经典绘本，还有中文和英文的成套分级阅读教材，市面上流行的那些品牌，她的书架上都有，码放得整整齐齐。

不加班不出差的时候，魏圆圆晚上8点到家，陪聪聪学习和玩耍两个小时，“玩数学纸牌游戏，或者搭宇宙主题的乐高，能认识日地月关系的那种”。聪聪还不到5岁，就已经认识了500多汉字，一年阅读的英语分级教材摞起来超过了他的身高，“英语每天要读5本”。

**聪聪的“海淀娃”身份，是魏圆圆在与崔文的这段情感关系里唯一抓得住的东西。**为此，母子早已进入了状态。魏圆圆拿出她收听数学启蒙付费课程时做的笔记，“以前觉得教小孩数学很难，怎么讲都不理解，那是因为方法不对，理解了孩子思维发展的过程，学得就很快了”。

 《82年生的金智英》剧照

“为什么不等上小学以后再学？”本刊记者问。魏圆圆回答：“脑科学研究表明，超前学有助于开发智力。”她关注“早早培”和“八少八素”，最羡慕的是海淀区的一个网红小姑娘，两岁就会20以内加减法，能用英语跟外教讨论宇宙是什么，在路上走一圈就能说出几十个成语来。“我没有觉得这种很累。我看她妈妈教得开心，她学得也开心。”

**可以说，魏圆圆在聪聪身上投射了自己的所有情感。这个在一段破裂的情感关系中出生的孩子，多少让她想起了自己。**魏圆圆说，自己还在妈妈肚子里时，父亲就带着相好去上海旅游，后来这个人还成了她的后妈，给她生了个同父异母的弟弟。虽然父亲争取到了魏圆圆的抚养权，但只是把她放在了奶奶家，“小时候人家都知道你爸妈不在身边，就算你学习好也会欺负你”。

五年级时，父亲终于将她接回身边，但她记得，跟后妈在一起生活非常受气。“吃鱼的时候，她先下手在鱼肚子上夹一筷子，给她儿子，再把鱼翻过来，肚子上再来一筷子放她儿子碗里。”

魏圆圆一审前“抢”孩子送回内蒙古后，被父亲埋怨：“怎么选了这么个男人？”魏圆圆很生气地怼他：“我选这样的男人？我爸就是这样的男人！”父亲一夜没睡，找到魏圆圆的妈妈问：“你说这是不是报应？”

而对于妈妈，魏圆圆也有她的遗憾。初一那年，魏圆圆从爸爸家跑到了再婚后的妈妈家，在妈妈家度过了初中三年。高中时，她考上了老家最好的高中，还进了快班。学校在郊区，没法走读，那时她特别希望妈妈能像别人家一样，在附近租一个一居室陪读，“但妈妈说要伺候她后来的公公”，别人放学后都回出租屋吃家里做的饭，她只能吃食堂。

“**我是埋怨她当时不争取我的抚养权的。”**魏圆圆说，自己不希望聪聪长大后也有类似的悲伤。尽管妈妈现在全天候地帮她照顾聪聪，但也很难弥补成长中的遗憾。她很后悔没有考上一所更好的大学，“大学是改变命运的一个相对公平的机会”，但她没有把握好，虽然分数超了一本线，但“提档完又被挤下来了，上了二本”。主要原因是高中时不知道用功，晚上10点钟躺在床上翻书，不一会儿就睡着了，“如果我妈当时能陪我，我的成绩或许会好很多”。

 《担保》剧照

她不怕公开说出这些对妈妈不满的话，“因为文章她肯定不看”。倒是父亲可能会看，不过这对她并不重要。童年时期父亲的缺席，让她倍加质疑这个角色的价值，“我弟现在在家躺着啃老。所以说，真不一定没有爸爸在身边的孩子会差。留在身边没准会溺爱”。魏圆圆会给聪聪所有的运动课外班选择男教练，“游泳教练很沉稳，篮球教练很爱聊天，羽毛球教练能把他倒挂着拎起来。爸爸不也就承担这样的角色吗？是不是我多挣点钱，给孩子多报两个兴趣班，也够用了？”

说这些话时，我们坐在她家中不大的客厅里。当魏圆圆与崔家关系缓和时，崔文的妈妈也来过这里。坐在魏圆圆家的小沙发上，端详她为儿子斥巨资投资的书库，感叹魏圆圆对孩子无所保留的付出。这个小小的评价令魏圆圆舒了口气，孩子跟着硬件条件没那么优渥的她，一样出色。

5岁的聪聪看上去在“咣咣”地往地垫上扔玩具玩，但我们的谈话，他每一句都听进去了。“为什么你怀孕5个月的时候失去了感觉？我不是在你肚子里吗？”他问妈妈。魏圆圆稍稍迟疑了一下，推了推挡住那双大眼睛的黑框眼镜，一五一十地说，她当时因为结不了婚，已经抑郁了，想打掉孩子。“我一直跟聪聪说，你爸妈是没有结过婚的，也会跟他实话实说他父亲做过些什么。如果我美化崔文，有一天聪聪长大被他用钱骗走了怎么办？”

（本文源自_____三联数字刊___2022年第40期，文中部分人物采用化名********）********

排版：雨筠 /审核：同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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