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做题家:一个211高校学生的命运陷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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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陈晓妍

♪ 来源|真实故事计划(ID:zhenshigushi1)

赵韦的班主任说,高中就是坐牢,牢底坐穿了,人也自由了。很多年后,赵韦才发现,自己从来没有挣脱过束缚。他逃离家乡,甚至出了国,但终究绕不开贫穷的家庭,出身始终是他的困境。成为“小镇做题家”,一开始是他的出路,现在是一种嘲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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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真实故事计划的第 588 个故事

故事时间:2014-2020年

故事地点:四川、南京

1

赵韦成为“小镇做题家”,最早可以追溯到2014年的高三。

初三那年,母亲问赵韦愿不愿意上大学:“不上大学就永远和我们一样,你愿意吗?”大学是什么,赵韦没有概念,但母亲的意思他懂,上大学意味着更好的生活,和现在不一样的生活。

高考只能原籍考,于是,赵韦跟着母亲,回到四川县城的老家。

从东南沿海的工业城市出发,他们一路跋涉。从火车站出来,赵韦觉得那里严肃而神圣,一批批民工乘着火车走出大山,其中包括他的父母。街道繁忙又肮脏。路边的地摊上,一团团干的山货躺在卷着边儿的塑料袋里,蚊蝇环绕。板凳上的匠人埋头补鞋,工人们闲下来时,或坐或躺地围在木车旁边聊天。回到小城,是为了日后离它更远。

为了让赵韦入读县重点中学,母亲动用了关系网中最顶级的人脉——一位在当地法院工作的亲戚。她通过亲戚,把重点中学的校领导请到了饭桌上,带来的几条香烟送了出去。酒杯在一盘尖椒鸡上相撞,领导们涨红了脸,交谈甚欢。

在母亲的努力下,村里其他小孩没法上学的时候,赵韦已经坐在重点中学的课室里。他被安排进成绩最差的班级,母子二人把这所中学变为生活中心,在附近租了房子。照顾赵韦学习之余,母亲找了份宰杀兔子的兼职,每月1400元。

那时,赵韦还不能领会母亲的用心良苦,只觉得学校里的氛围严重压抑他。

同学们早早领会,高考是以分数论英雄,有时少一分,就是重点线与普通高校的区别。因此学校里,每个人都在争分夺秒学习,仿佛少读一分钟便误终生。早晨跑操,全班从课室步行到操场,大部分同学连途中短暂的分钟都利用上,捧着单词本和古诗文,一边背一边走。赵韦在食堂排队打饭,队伍里,也有人举着课本背诵课文。课间5分钟,同学们也不休息,大部分人埋头做作业。

周遭同学时时刻刻盯着学习,让赵韦透不过气。下课时,他喜欢独自爬上顶楼,看着远方放空,有时放学也不马上回家,跑到水库边上吹风。回家之后,他一头扎进游戏世界,直到凌晨一两点。

转眼升上了高二。学校模仿衡水中学,给学生制定具体到分钟的作息表。赵韦和同学们都不被允许回家午睡。时间一到,学生们在学校要求下准时趴在课桌上午休。一时间教室黑压压一片,醒来每个人手脚发麻。这让赵韦感觉彻底失去了自由:“像坐牢一样。”

那时赵韦还有脾气。他写了一份给家长的意见书,花大部分篇幅分析学生趴着午睡的危害,然后呼吁家长:“同意孩子回家午睡,请在下方签名。”然后,他跑到打印店,影印了一百多份,发到每个年级的学生手里。结果,他成功招来了学校领导的训诫。

经此一役,赵韦下一次年级统考跌出了年级前100名。这意味着考不上重本高校。班主任找他谈话,直言“考虑放弃他”。

高二快结束时,父亲回了家,一只手光秃秃的,没了指头,公司不愿意当工伤处理,他只能先回家另谋出路,边打官司。

赵韦第一次领教到母亲说的“和我们一样”,背后是怎样一种残酷生活。民工们交出自己的时间和劳力,以为换到了走出大山的权力,可稍有不慎失去劳动力,还是会被淘汰回老家。

父亲回来后,和母亲一起在赵韦高中门口支起了烙饼小摊。每天早上,父母五点钟起床,做好饭菜,再带赵韦去学校。时间久了,老师们都认得这一家。父亲的三轮车上,食材灶锅和赵韦坐在一起,一个是眼下的生计,一个是未来的希望。

赵韦感觉扛上了整个家庭未来的重担,第一次决心要考上重点大学,觉得那才是摆脱山城的牢靠门票。

受访者供图 | 赵韦的家乡

年级排名表就贴在墙上,根据分数高低从左到右排列。赵韦的名字总出现在右栏,他盯着左侧名次靠前的名单,发现里面总有他瞧不上的同学。以往,赵韦觉得他们不如他聪明,只懂得没日没夜地刷题,到头来才发现,在高考的规则里,分能补拙,掌握了做题的技巧,也能事半功倍。

从那之后,赵韦变了一个人。他不再玩游戏,专心攻克学业。数学是他的短板,150分的卷子,他只能拿一半分数。课上,他常常跟不上老师讲课的节奏。卷子最后一道大题,老师一边讲,身边的同学一边点头附和,只有他不明所以。磨刀不误砍柴工,别人刷题巩固知识点的时候,他耐着性子梳理、消化解题步骤,为的是以后遇到相似的题目举一反三。

一路发奋的过程中,赵韦也变成了自己讨厌的那类学生。课间埋头做作业的人群里多了赵韦;早晨跑操、食堂打饭排队的间隙,他也带上小本子,边走边看;父母每天中午把饭送到教室门口,他用半个小时吃完,然后接着刷题。

练习题逐渐占据赵韦的生活,每周休息的时间逐渐缩减为半天,到后来干脆被赵韦完全取消。春节假期,赵韦都要赶在早上7点到校自习。留校的人越来越多,班主任怕学生身体耗出问题,提醒他们晚上11点前就要离开,可赵韦每天都会留到凌晨。学校老师布置的辅导书堆成了小山,写完后,他又买了几本练习册。

以往,赵韦以为班上的几个学霸都是学海里的苦行僧。后来才发现,每到周末,他们抱团泡网吧、玩游戏,自己反倒成了被题海淹没的人。人与人的智力对比,在高中赛场上显得格外残酷。

就这么埋头苦读了半年,赵韦终于把自己训练成做题专家,成绩也从百名开外,跃到了全年级二三十名。

有时太苦太累,他就把班主任安慰他们的话拿出来安慰自己:高中就是坐三年牢,坚持住,牢底坐穿了,人也就自由了。可“坐牢”太痛苦,他至今为此做噩梦。有一次赵韦梦见数学考了133分子,还没来得及高兴,就被通知弄错了,写着他名字的卷子发到他手中,只有67分。

2

2015年的夏天,高考成绩公布,赵韦过了一本线。志愿填报书里的专业词汇,他不甚明白。上网搜索填报技巧后,他从所有能够得着的211高校里,选择了一所离家最远的学校。网上说,这所学校最好的专业是农业种植,他稀里糊涂选了,觉得那代表着前程。

赵韦告别了小镇,临走前,赵韦告诉自己,别再回头,要去兑现老师所说的自由人生。他渴望逃离家乡,这里的人市侩功利,为了蝇头小利,不惜违背道德的大有人在。娱乐只有茶馆、棋牌室,低俗又乏味。也许去了大城市,就不再是这样了。

受访者供图 | 赵韦的家乡

大学是完全不一样的世界,操场草坪上有抱着吉他弹唱的人,跆拳道学院穿着洁白宽松的训练服打拳,排球随着人的身影跳动。同学们聊梦想、谈艺术,没有人被困在生计里。

开学不久,赵韦就让家里寄来他用了两年的电脑。此前,他一直以为电脑是影响学习的玩物。以往,他被父母教育,上网代表“不务正业”。初中时,有一次父亲误会他上网变坏,赵韦一气之下,揣了两块钱直奔网吧,回家时,又一锤子将电视机砸坏,父子俩从此留下了隔阂。直到上了大学,他才知道,对城里的同学来说,电脑、网络也是打开视野的重要工具。

在大学,赵韦还谈了恋爱。和女友一起去参加学院晚会的时候,赵韦看到别人盛装出席,才觉察到自己的邋遢。他开始关注容貌、穿着,学习穿搭技巧。从家里带来的衣物不再穿了,置办了许多新衣物。很快,父母给的生活费花完了,赵韦就利用课余到街头派传单、在五星级酒店里当杂工赚钱。

大二那年,赵韦添置了一台单反。买单反的钱来自母亲,那是母亲送给他的生日礼物,5000多块钱,相当于她一个月摆摊的收入。赵韦从未拥有过这类高级数码配置。正是南京四月,他外出踏青,拍下暖阳下怒放的花花草草。那之后,去到哪里,他都会带着相机,拍下了学校的雨夜、南京的雪。

小镇做题家逃离了小镇,继续一路狂奔。大三夏天,他通过学校的面试,拿下了美国名校访学全额奖学金的名额。踏上了地球另一面,西方社会在他面前展开。他站在纽约时代广场的高楼下,发现人渺小如沙尘,巨幅广告的光线交错,霸占着城市的领空权。麻省理工学院的学生把消防车放到标志性建筑“圆顶”之上,用人的身高丈量桥的长度。他才发觉,家乡其实很小很小。

3

有时候,赵韦怀疑大学是一个断断续续的梦。特别是假期,赵韦坐上长途大巴,告别了城市,回到家乡。推开门,出租屋里的霉味扑面而来。他拉着行李箱,避过摆放在地上的食材和面粉。单间里只有两张床,用一张帘子隔开。每一次,他都要缓一阵子,才能适应家里的环境。

暑假在家,赵韦每天都跟父母出摊。他带上书离开出租屋,找了家肯德基,钻进玻璃门后的清凉里,点杯饮料坐上半天。读书间隙,一抬头,父母就在不远处吆喝。阳光直射,他们就在油烟里炸着春卷。旁边的摊贩看不下去:“你们在这里晒太阳,儿子就在旁边吹空调?”赵韦感到愧疚。他怀疑考上大学后拥有的一切都是假的,托举起他的,实际上是父母的供养。

赵韦对农业种植这个专业一无所知,只知道那是学校最好的专业。大学四年,他靠着大大小小的考试证明自己,成为了本专业保研的有力竞争者。但临毕业,他开始害怕本专业读研,觉得自己很可能会在不喜欢的领域里耗费两年时间,最后还是得面临对口专业工作难找的窘境。

他有了新兴趣——大四偶然选修的计算机网络课。尽管课程难度很大,为了学会编程,他茶饭不思,沉迷于创造的快感。

2019年,临近毕业时,赵韦最终决定放弃就业和保研,多学一年计算机,跨专业考研。他搬出学校,一个人租房靠父母的资助,修读计算机编程。他好像又变成在肯德基学习的自己。

身边的同学却接连收到了企业的offer,成绩比他更差的人也考上了研。这让他焦虑倍增,他放弃了应届招聘、放弃本专业保研后孤注一掷,去考计算机的研究生。他没有后路可退,失败了就是坠落。课程表里,有赵韦最抵触的数学,高中时代的阴影又回来了,一本书看到最后,面前的内容又忘光了。他愈发紧张,通宵学习,清早枕在书上睡着,再到傍晚醒来。

极端焦虑下,赵韦的精神状况正逐渐失控。他的自制力越来越差,到最后日夜颠倒,吃不下饭,体重在几天内骤降8斤。有一次压力袭来,他不受控制地大哭,对着空气哭喊:对不起,对不起……

本科毕业仪式时,赵韦的父母出现在学校。他们没通知儿子,就赶来参加他的毕业典礼。两个中年人在晚会大厅里,不知所措,手机没电了,二人在女厕门口寻到一个插座,蹲在地上给手机充电。赵韦发现了,忙将他们拉走,到了人少的街道才停下,对他们一通埋怨。

他本想丢下父母回到晚会现场,走到一半,又不忍心,折去超市买了啤酒和面包。一家三口在操场旁的斜梯上坐着,灯光灰暗,照不清彼此的脸。赵韦一边喝啤酒,一边哭,过了好久,他跟父母说:“我抑郁了,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死。”

无措之下,夫妻俩把原因归结为“书读得太多”,觉得如果当初不逼孩子不上大学,儿子就不会得病。

2019年年底,趁着春节,父母把赵韦劝回了家。赵韦又一次踏上那辆绿皮火车。车厢哐当哐当晃了十个小时,车门打开的声响,好像疲倦泄了气。

他跟父母约好,回家之后,必须留给他独处的空间。回到家,父母尽力完成了他的要求,用一张帘子遮住了儿子的床。这层膜薄得可怜,父母掀开帘子就能入侵他的物理边界。父母不知抑郁症的缘由,怕他抑郁,总跟赵韦叨叨:要开心啊。赵韦觉得自己像河里的一条鱼,被硬捞起来放在海里。

赵韦想找计算机一类的工作,但给大批互联网企业投去简历,没有得到过回复——毕竟,他连个与之相关的学历都没有。家里已经拿不出钱让他继续学习编程,赵韦只能在家埋头苦学。最夸张的时候,他连续通宵一个多星期,累得不行了就眯一会,醒来后继续学。除了喝水,他没吃一点东西,也不洗澡。

父母见他偏执,愈发觉得恐惧。最终他们求助亲友,将儿子交付给最有出息的亲戚。对方是工程项目经理,身家几百万。赵韦被介绍去了工地。他说服自己,一边干活一边学习,还能攒些钱上课。

在工地,赵韦的学历成了废纸。他和中专毕业的男孩们一起干活,早八点到晚十点,挖土、扫地、擦玻璃、刨废墟。休息时,几十个人围在一起吸着烟说黄色笑话。烟雾弥漫,只有赵韦适应不了。他盯着自己沾满黄土的白色手套,不明白自己为何走到了这一步。

工作闲暇,赵韦保持着大学里刷豆瓣的习惯。一次,他偶然点进了豆瓣小组“985废物引进计划”,小组成员都毕业于985、211高校的学生,他们曾是应试教育下规则下的强者,走上社会后却被打回原形。

小组里有天出现了一个热帖,发帖人自称“小镇做题家”:“出身小城,埋头苦读,擅长应试,缺乏一定视野和资源的青年学子”。带有戏谑意味的自嘲戳中了所有人。见着这个词后,赵韦决定在组内发个帖子,写下自己的遭遇。他写自己是“废物”,“实实在在的”那种。他步步惊心,从211毕业,最后回归工地。他的经历引发共鸣,逃离山村梦碎,无时不刻不在折磨着赵韦和其他小镇做题家们,有人评论他“字字泣血”。

可在父母眼里,赵韦的痛苦,无非是因为缺乏耐力和体力,无法在工地生存。他们始终劝赵韦,能忍则忍,有能耐的亲戚同样出身工地。

为了离开工地,赵韦持续降低着对工作的期望值。他不再只盯着互联网大公司,规模小的公司也可以,再到后来,也不执着于当一名程序员了。最终,一家小公司要请他面试一个文员岗位,工资不多,中午点多一份菜,晚上就要少吃一点。

赵韦接受了,那是唯一能把他从泥潭里打捞出来的机会。被放到海里的鱼,总算浮上来喘了口气。父母反而慌了——租房吃饭,到头来剩不下什么钱,拿什么生活。

他们在微信里教训儿子,逼他回工地谋生计。一阵恶心感涌上来,赵韦把父母拉黑了,电话也拒接。父母托亲戚联系他无果,只能报警。赵韦接到了派出所打来的电话,才勉强答应联系父母。

谈起父母,赵韦又想起一家人出门摆摊的除夕。父亲上了主办方的当,租下了人流稀少的摊位。为了挽回损失,不得不硬着头皮去其他地方摆摊,跟人因抢位打了起来。抢摊位的小贩能有多可恨呢?隔壁卖玩具的大妈,已经有两天没好好睡过觉了。撕扯中,赵韦感觉父亲总算找到了泄愤的地方,怒气来自欺骗他们的主办方,也来自于残疾的手,和打了两年的索赔官司。

受访者供图 | 除夕夜晚

想到这里,他心疼父母,为他们劳心劳力培养他,到头来儿子变成这副模样而感到可怜。

可他又有什么资格俯视父母。父母一辈的农民工,即使城市淘汰,也可以没有心理障碍地回到小镇的怀抱。不像他,无法在大城市落脚,也回不到农村。

*赵韦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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