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熊共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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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舟按：当下的乌克兰危机，早在2014年就已在酝酿。基于当时的博弈困局，我预感俄罗斯会作出强烈反应，但我也没想到会是像现在这样强烈，这一次它无疑是做得太过分了，现在的问题是代价由谁来承受——不止俄罗斯、乌克兰和西方，可能包括我们所有人。

本文原刊于《GQ智族》2015年4月号。当时的一些判断，现在看未必对，但我还是保留原貌，一字不改，也可让我们对照七年前，原本的格局都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为什么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当一盘棋下臭了以后，总要有人不情不愿地出来收拾残局。早春二月，当西方和俄罗斯的领导人们在明斯克就乌克兰东部冲突问题谈判时，美欧内部的争吵表明了一个真相：面对这样一个尴尬的局势，他们手里可打的牌已经不多了。

在举行联合记者会时，美国总统奥巴马和德国总理默克尔都宣称他们对乌克兰冲突的立场是一致的——当然，果真一致的话，政治家们就不必特意强调这一点了。

这样说，正是因为此前美国人试图武装乌克兰，而德国人坚持外交途径解决的争吵已经表面化。为了掩饰这一点，奥巴马在记者会上还拖长声调说：“俄罗斯的侵略行为结果却增强了美国、德国和其它欧洲盟友之间的团结。”

果真如此吗？那么，更有力的民调数据显示，西方的态度也强化了俄罗斯的内部团结，根据俄罗斯民意基金会的一项调查，俄罗斯人对总统普京的信任度已飙升至85%的历史新高。

普京一张非常著名的照片，骑在熊背上的硬汉形象

这是现代史上反复出现的一幕：对峙的两边都坚信自己是在采取迫不得已的自卫行为，显然，当一个人觉得自己是“别无选择”时，他更不愿退让。

对俄罗斯而言大概尤其如此，这几乎都可以算是政治传统的一部分了，用当年赫鲁晓夫的话说：“假如我们低了头，他们就会立即往我们背上扔一副马鞍，骑在我们身上作威作福。”

而在西方的媒体上，普京的形象差不多已经快要和魔鬼划上等号了，以至于与他和谈中的任何让步都可能被视为是又一次慕尼黑协定。

但是等等，这种漫画式的理解或许可以成为好莱坞题材，但却无助于国际政治问题的解决。普京之所以能够得到民众的信任，正在于他的反应是俄罗斯人期望身处其位的政治家所应当做的。

实际上或许可以这么说：西方认为就算踩到俄国熊的尾巴也不会被它咬一口的假设，从一开始就是不现实的。

现代政治家经常会犯的一个错误，就是误以为当今的政治和以往都不一样了。他们往往乐于嘲笑和谴责别人还顽固地抱着老一套的观念，但现实政治中的某些原则的确不那么容易消退。

战后初期的英国首相艾德礼曾说过：“革命不能改变国家的地理位置，革命不能改变国家的地理需要。”

俄国的历史表明，它始终对自身安全极其敏感，一旦被踩到红线就会作出强烈的反应。说实话，如果在乌克兰事件中俄罗斯没做点什么，那比它无论做什么都更让人吃惊。

前美国国务卿、外交家亨利·基辛格

基辛格在《大外交》中早已说过：“帝国崩溃中产生两种紧张的源头：邻国想趁帝国中心式微而占便宜，而式微中的帝国则企图在周边邻国重振雄风。”

历史的确常常会在某种程度上重演，甚至如今美欧的尴尬处境，似乎都早已被丘吉尔所言中，这位火爆脾气的英国首相在数十年前就说过：“西方国家的两难是因为它既不承认苏联的卫星附庸国家，却又不愿冒战争之险去解除这些附庸。”

国际政治的力学结构变化，的确比人们想象的变化得慢很多，差别只在于，当初的老一辈现实主义政治家能更清楚地判断形势，而不至于将自己陷在一个进退两难的尴尬境地。

现在，俄国人手握一把好牌：普京很清楚美欧之间的矛盾，更明白西方不可能冒着核战争的危险公然摊牌，那毕竟对谁都没有好处。

他坚持乌克兰东部的卢甘斯克等两个地区的“现状”，同时重申将落实协议，使乌克兰局势回复稳定，而“谁也不要指望俄罗斯与乌克兰爆发战争”，“这没有任何益处”。

适时打出和平牌，不仅有助于西方解除对俄罗斯的制裁，最重要的是，可以让彼此都有台阶下，至少在眼瞪眼的游戏中能眨下眼睛。

在国际事务中，有些事需要大张旗鼓，但另一些事则只能悄悄地进行。

在荷兰独立战争中，法王查理九世暗中为一切能鼓舞起义者的行动提供帮助，但面对荷兰当时的宗主国西班牙，则一再矢口否认这一事实。而西班牙国王对此也心照不宣，因为法国国王最好还是一直戴着面具，否则他一旦明确表示认可其臣民触及西班牙利益的战争行为，那么西班牙为了捍卫声誉就不得不公开向法国宣战了。

俄罗斯与北约

（图源：China Daily）

从这种老传统来看，俄罗斯和西方就算在台面上吵闹，毕竟会后还是要微笑握手，因为撕破脸的代价是谁也承受不起的。

按当年俾斯麦的看法，现实政治必须不受制于意识形态，须有弹性及能够善用每一个可能的选择，否则不免把自己逼到死角里，最终自食其果。

俄罗斯在此刻虽然赢了一分，但其实它所得也并非西方所失，还要注意俄国历史上一个经常出现的教训：它胃口很好，但最终常常无力消化。

至于乌克兰，自然不必说是最大的输家，所谓“牛群相斗，草地遭殃”，它就像是两块铁板缓缓挤压到一起时，却不小心把手指放在了两者中间。

十多年前，当俄罗斯还处于弱势时，普京曾提出一个惊人的建议：让俄罗斯加入北约。结果被惊恐的西方领导人一口回绝：“这就像大象要进澡盆洗澡一样，最后大象固然洗不成澡，澡盆也破了。”

围绕着乌克兰的事件只是一段最新的旋律，期间上演着相同的主题：欧盟和北约都是排他性的西方俱乐部，乌克兰也许还可能加入，但俄罗斯是不可能的。

历史或将证明，在后苏联时代未能赢得俄罗斯，是西方犯下的可怕错误。为了摸索双方相处的游戏规则，俄罗斯先付了惨重的学费，现在或许轮到欧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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